二(1 / 1)

黑夜在安静地抖落墨色衣裳,最后的橘色余晖如污了泪痕的残红,渐起渐灭,晚风如离别时的喟叹,敲着窗,磕着门,温柔地钻进了人们的睡梦中。

诸葛乔悄悄地走进房间,屋里伏案的人太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案头的烛火颤抖了一下,在白帛上**漾出一个浅浅的人影。

正在整理文书的修远看见诸葛乔来了,本想提醒诸葛亮,诸葛乔却向他摇摇头,蹑手蹑脚地寻了一方锦席坐下,乖巧得像只晒太阳的猫咪,安静地凝望着父亲在灯下劳作。

诸葛亮是真的太全神贯注,不知道暮色四合,更不知儿子已悄悄来到身边,他的世界只有落笔时沙沙的柔软声音,一个个饱满的字像真诚的泪一样,毫无滞涩地从心底流泻而出。

他在写一份呈给皇帝的表章。

诸葛乔其实很好奇父亲在写什么,可他不想打扰父亲,只好把猜测都深深埋在心底,他看见父亲有时一气呵成,笔不加点,有时停下来凝眉思索,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追怀里。

他恍惚感觉父亲仿佛不是在写一篇文章,而是在修筑一座时间大厦,那雄伟的建筑里承载着过去的温馨和酸楚,现实的艰难和反思,以及未来的期望和奋斗。

最后一个字在诸葛亮的笔下滑过,他半晌才抬起手,笔尖上的墨已干了,让最后的笔画拉出飞白,仿佛被年华的霜刀剥蚀的一颗头颅。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终于看见了诸葛乔,疑问道:“伯松?你何时来的?”

诸葛乔道:“来了有一会儿,因见父亲忙碌,不敢打扰。”

诸葛亮搁了笔,向他招招手:“过来坐。”

诸葛乔温顺地坐了过去,目光不小心落在案上展开的绢帛上,他来不及躲开目光,正巧看见开头写的“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了规矩,慌忙对诸葛亮歉意地一笑。

“看看也无妨,并不是密表。”诸葛亮像是知道诸葛乔的好奇,并不忌讳把上表给儿子观瞻。

得了诸葛亮的允可,诸葛乔大胆地把目光放上去,轻轻地念道: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诸葛乔停了一下,他已知道父亲写的是《出师表》,可他读出的不是兵行敌国的雄心斗志,而是一颗老臣殷殷的忠心,那心揉碎了,碾烂了,一片片印在这字字真切的表章上。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诸葛乔读到这里,抬起头来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目光被灯光染湿了,像一片深邃的湖泊,隐匿着满怀的回忆。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诸葛乔的声音颤抖了,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可那越来越多的文字累加起来,像一座山那么沉重,让他骨骼哭泣,灵魂战栗。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最后一句话从诸葛乔沙哑的嗓子里拔出来,他轻轻地把目光挪开,却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一篇注定将在历史中获得永恒光辉的千古文章,世人在它的璀璨前俯首膜拜,崇敬着它的高尚无私,感动着它的忠贞伟大。

诸葛乔轻轻揩去眼角的泪:“父亲何时兴兵北伐?”

“陛下允可后,即启程北上。”诸葛亮道。他将《出师表》拢起来,目光和蔼地看住诸葛乔:“伯松,此次北伐,我想着你押运粮草辎重,你意下如何?”

诸葛乔和顺地说:“但凭父亲吩咐。”

“北上之路,皆是峡谷栈道,险阻难行,百事当谨慎小心。”

“是。”诸葛乔的回答总是柔软如一掬水。

诸葛乔的懂事让诸葛亮生出莫名的愧疚,自从他们成为父子,诸葛乔面对他永远温软、和融,没有一丝抵触、抗拒、不悦,诸葛乔对他空前的尊敬像下级对上级的服顺,却让父子亲情显得生疏。他把公事撇开去,用父亲的口吻说:“你来我身边有……十二年?”

“是十五年。”

诸葛亮哑然失笑,这错误太不可原谅,他能清楚地记得蜀汉各郡县编户数目,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某个地方官吏的姓名来历,偏偏记不得诸葛乔过继来他身边的日子。他原来以为诸葛乔与他的生疏源自儿子另嗣他门的小心谨慎,现在才无奈地承认,其实是他自己造成的。

可叹啊,诸葛亮是兢兢业业的汉丞相,家国天下都会赞美他的恪尽职守。但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握在他掌心的永远是沉重的国家责任,平凡的天伦之乐于他而言,仿佛是别人家的闲事,从来与他无关。

他深深地自责着,凝视着诸葛乔的目光越发温柔了,寒暄道:“最近读过什么书?”

“《汉书》。”

“读到哪里了?”

“昨日刚读到诸葛丰传,很赏识吾之先祖风采。”诸葛乔有些自豪地说。

诸葛亮感叹道:“我们这位先祖刚正不阿,公义为上,立朝为正,立身为德,值得后世子孙效法。”

诸葛乔点着头,他的心思从史书的叙说中跳出来:“父亲,我们的故里琅邪是何等地方?”

“琅邪……”诸葛亮像听见一声从远方山谷飘来的久违呼唤,那真像一场过去的梦,曾经真实地温暖过自己的心。

“是个好地方。”诸葛亮最终只能惨淡地说出这一句。

“若是能回去看看就好了,父亲有三十年未曾踏上家乡疆场,他日重归故里,儿子当随从。”诸葛乔期望地说。

诸葛亮苦涩地叹了口气:“只恐我回不去了。”

诸葛乔没有问诸葛亮为什么回不去,他像是体会得出诸葛亮的遗憾,惋叹道:“不能重归故里,总是很遗憾。”

诸葛亮沉默着,半晌,忽地问道:“想回江东看看吗?”

诸葛乔本能地说:“不想……”后来又觉得自己回答得太没人情味,补了一句,“有一点儿想。”

诸葛亮宽容地一笑:“待有了空闲,你回去看看吧。”

诸葛乔惊讶地睁大眼睛,回江东去,去看他的亲生父母?他至今还保留着兄长诸葛恪送他的青竹简,上面不落一字,摩挲得久了,光润如失了轮廓的玉。他没有想过写信回去诉苦,也不曾想过要回去。可他总会小心地想一想,像偷了嘴的孩童躲在角落里品咂糖果的余味,他不知道当年和兄长在墙角掏过的蚂蚁洞还在不在,每年夏天爬满院墙的藤萝还会不会结出紫白红黄的小花,还有那个总是脸红的女童,她或许已嫁人了吧……

“真的回去?”他惴惴地说,害怕诸葛亮多心,不敢流露出一丝的喜悦。

诸葛亮心中怅然叹息:“当然是真的。”他默然地看了诸葛乔一眼,略带辛酸地说:“做诸葛亮的儿子有委屈吗?”

诸葛乔料不到诸葛亮会问他这个,他把头埋下,许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有一点儿。”

诸葛亮忽然便笑了:“老实话。”他抬起手,轻轻搭在诸葛乔的肩头,“伯松,我虽为你之父,却未尽到为父之责,惭愧。”

“没有,”诸葛乔慌忙摇头,“父亲是一国丞相,比不得寻常人,我知道。”

他早已习惯了诸葛亮的忙碌,习惯了父子亲情的疏离,习惯不是麻木,而是懂事。他温和的性格里有诸葛家族的坚韧,他不喜欢抱怨仇恨,纵算生出委屈,也会在漫漫时间里碾成一种认真的忍受。

诸葛亮有些感动,他搭在诸葛乔肩头的手滑下去,轻握住儿子的手,父亲的柔情在心中泛滥涌动。

真想做个宠溺子女的父亲,维护他们,放纵他们,在危险和灾难面前为他们挡风遮雨,在磨砺和挫折面前为他们鼓舞加劲。

父亲,父亲,天底下最稀松寻常的角色,可惜将成为他这一生最差劲的事业,丞相不是父亲,父亲不是丞相,永远不能把这两个角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世间的得失,正是这样残酷。

门开了,橘红的烛火在灯盘里摇了一摇,正趴在书案上打盹儿的南娭蓦地惊醒,惺忪的眼睛看见诸葛亮披着一身月光走了进来,她刚做了一个梦,以为这一切也是梦。

“还没睡?”诸葛亮柔声道。

南娭立刻意识到自己恍惚了,她慌乱地站起来,翻飞的襦裙却牵起案头的一册书,哗地直滚下去,她小声地惊呼着。

诸葛亮弯腰将那册书捡起来,他就着灯光打量着南娭,南娭许是长时间枕着书,双颊竟印出了两条红痕,他盯着她的脸笑起来。

南娭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我、我哪里不好吗?”

“没什么。”诸葛亮敛了笑,将手里的书展开,却原来是《诗》。

再看那内容,竟是《诗·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把书册放下,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么晚还读书?”

南娭低声道:“睡不着,随意翻翻。”

“夜太深,早些安寝吧,书任何时候都可以读。”诸葛亮体贴地说。

南娭唯唯地应道,她嫁给诸葛亮已快两年了,可在诸葛亮面前仍然很紧张,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每每和他的目光相碰,会羞红着脸低下头去,仿佛面对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令她动情却不敢表白的心上人。

“丞相的公务都做好了?”南娭弱弱地问。

诸葛亮摇头:“我来取样物件,一会儿就走。”他瞧见南娭欲言又止,“有事吗?”

南娭红了脸,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怎么也拔不出声音来,拘谨地捏着手指,像个犯了错的小姑娘。

诸葛亮温存地一笑:“你很怕我吗?”

“没,没……”说着否认的话,声音动作却透出怕的意味。

诸葛亮不知拿这个柔顺的女子怎么办,她没有黄月英的通达,也没有诸葛果的率性,她像软软的棉花朵,捏不得,摔不得,心思是繁复的蛛网,有很多细腻的结点,无人能解开,她也从不说。

当日黄月英做主为他娶南娭,他那时正忙得昏天黑地,都没听清妻子在说什么,随口敷衍了两句。第二日,黄月英便把新房布置好,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又要娶一个女人了。

黄月英把一枚莲花白玉佩交给他,这枚莲花玉佩和南娭的鱼玉佩是一对儿。

“她是好女子,别辜负她。”黄月英叮咛着。

诸葛亮稀里糊涂便被妻子推去另一个女人身边。新婚的夜晚,他在玫红的烛光下瞧着那张美丽而忐忑的脸,原本该有的喜悦都被沉重的疲倦取代了,他在新妇面前,脑子里想的却是案头如山堆积的公文,是明日召见官员的名单。

他很多年前因为爱他的妻子而娶了她,他曾经一度沉浸在浓烈的恩爱中,可美好的爱情在漫长的相濡以沫中已转化为执子之手的相守,他可以很长很长时间不见妻子,可以在密集压来的朝政大事里遗忘他还是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的爱都给了蜀汉,给了皇帝,给了离逝的昭烈皇帝,他心里装满了家国大爱,男女私情像陌生的脸孔,他恍惚认识过,却在经年以往的忙碌中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让一个女人为他展颜,更没有精力去取悦女人。

所以,他想南娭或者是女人的柔肠,并没有在意,依然推门离开了。

南娭呆呆地看着诸葛亮离开,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月亮很圆,敞开的门外泻进满地月光,她像魂一样飘在清冷的月光里,痴望着黑夜中渐渐模糊的背影,始终没有动。

《出师表》在案上整个地摊开,像一脉流畅的清水,八百二十九个字是水里映出的面孔,一张张**出水波,认真地倾诉着衷肠。

刘禅看了很久很仔细,喃喃道:“相父要北伐……”

诸葛亮沉静地说:“臣以为而今南方已定,国力有余,时机成熟,当该北定中原,还于旧都,望陛下恩准!”

刘禅其实觉得北伐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大事,可这份《出师表》写得真好,字字句句都出自真心,虽然个别字句让他不舒服,比如“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更让他难受的是,前日顶撞他的董允竟被诸葛亮称为贞良死节之臣,董允那惊天一撞原来不是撞出忤逆君父的指摘,莫非撞出的是诸葛亮对他持掌宫省风仪的坚持?

“北伐……”刘禅说起这个词觉得很别扭,提及战争,他心中没有燃烧起雄阔伟大的壮志,脑子里冒出的却是一幕幕恐怖的画面,会死很多人,血淋淋的骸骨丢弃在荒野间,许多日子过去也没有人埋葬,他打了个寒战。

“朕允可。”他逼着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

“谢陛下圣恩!”诸葛亮郑重地跪下去。

刘禅紧紧地盯着诸葛亮匍匐的后背,像一弯月弧,却不够饱满,总有个地方缺了角。他忽然惊慌地发现诸葛亮老了,鬓角的白发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像野草般越生越多,宽阔的额头上皱纹像刀划一般,越渐深刻,以往青松似的腰也不直了,深湛的目光里有薄翳抹不去,仿佛深黑的疲累,已渗入他的骨髓里。

先生,你怎么能老了呢?

刘禅一度以为诸葛亮是不会老的,像开在窗前的白玉兰,洁白纯净,是他心底最深的寄托。是从哪一天开始,诸葛亮被残酷的时间侵蚀了,当他背着一个国家艰难前行,他被国家的重量压弯了腰,他在无止境的操劳中磨损了青春,人们曾拿他当神,可他到底只是人,会衰老,会倦怠,也会……死亡。

刘禅觉得心里莫名的酸楚:“相父,记得常常来书。”他说这话时,恍惚以为自己的魂在发声,声音晃晃悠悠地游离在身体外,像一缕从前的月光,照着皇帝忧伤的脸。

诸葛亮呆了一下,他抬起脸,皇帝的目光穿透弥漫宫殿的紫雾,缓缓地落在他的身前,历历往事忽然翻涌奔来,却因太急太快,一瞬又流过去了。

他想,其实这个孩子,一直很孤独。

蜀汉建兴五年春,诸葛亮率军出屯汉中,为挥师北伐做整兵准备。

离开成都的当日,诸葛亮给镇守江州的李严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公文,一封却是私信。两封信分开送走,公文由丞相府要吏亲送,私信却由驿兵背负。信使不同,但走的都是驿路,附信有出行所用的传,上边写有“以邮行”这一行字,有了这官方的特许权,信使每到一处邮亭,可换马,也可食宿。

信使们从成都出发,先走陆路,往南行到西汉水的支流涪水,乘船南下,顺流至垫江再换船,扬风起帆,直入江州。

待那浸着水汽的公私两封信送到李严手中,北上的诸葛亮才走到葭萌,正是当年霍峻誓死守卫的险关,昭烈帝后来给改了个华彩的名字,是为汉寿。

北边路不好走,李严接到书信时,心里跳出来的是这个念头。

两封信,公文是以丞相的口吻书写,说的自然是公事,一字一句严谨、细致乃至苛刻,那是让丞相府属吏叫苦不迭却又不得不一丝不苟做事的苛刻。

读着公文,李严不用刻意联想,都能在脑子里闪现诸葛亮那肃穆如太庙垣墙的脸,那是丞相的脸,多瞅一眼,会短命。

至于私信,与公文的风格不同,有着难得的亲切,久违的温存,李严挺喜欢读诸葛亮的私信。诸葛亮写得一笔漂亮的字,优雅的八分隶书落在白如雪的绢帛上,像他白羽扇上的明丽光泽。李严觉得在这个读信的瞬间,自己与诸葛亮可能真的是相与甚欢的朋友。至少表面看上去,诸葛亮与他无话不说,说朝政,说大势,也说家长里短,时不时嘘寒问暖,因此让那信里的内容显得有点臃冗。正如哪个胆肥的丞相府小吏评价的:丞相过于叮咛周至。

诸葛亮行文一向叮咛周至,说白了,就是啰唆。诸葛亮每每下发教令,简简单单一件事,反复讲,来回说,仿佛底下人脑子不好使,需要他掰碎了,揉烂了,才听得懂。如此以来,工作量增加了数倍,他自己累得心力交瘁,下头人更养成坏习惯,遇事常不动脑,等着丞相来开释疑难。

李严自负地认定自己比丞相府属吏了解诸葛亮,他把诸葛亮的叮咛周至理解为不放心的缘故,对谁都不放心,包括皇帝。

或者,也包括自己吧。

从他镇守永安到移屯江州,诸葛亮就一直与他书信往来,说公事说私事,累起来,厚厚一扎。他把旧信装函,拿锦绳拴住,系了活口,好好地保存起来,偶尔翻出来,看看诸葛亮的字,或者说,看看诸葛亮的不放心。

诸葛亮会向他谈及一切事,身体康健吗?子嗣有出息吗?听闻最近江州雨多?最近去哪儿出游?前个月置了新宅?江州要维修城墙?江州某某,丞相府欲辟为吏,正方以为如何?

这就像用无数把隐藏在言辞背后的小刃,把他的私家生活与政务生活都剥开来,呈给丞相看,那里边有没有不可告人的阴谋阳谋。

读多了诸葛亮的信,李严难免烦恼,想想有个陈到在身后搁着一双猎狗似的眼睛,有点儿风吹草动便捅到诸葛亮面前,诸葛亮自己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细苛到这般地步,折磨别人,其实也在折磨自己。

这样一个百事求完美的人,也许是蜀汉朝廷的福气,却可能是他李严的晦气。

李严告诉送私信的信使,他也有信交给诸葛亮,麻烦信使带去汉中。

信写得不快,前一日告诉信使送信,第二日才把信拿出来,信被密封得很好,戳了两处封泥,像个保守的女子,生怕走光,便把自己裹得不见天日。

“收好,一定要亲手交给丞相!”李严把信郑重地交给信使。

信使许诺道:“是,将军放心!”他把信揣入胸怀里,拱拱手行了一礼,径直出门去了。

李严看着信使离开,唇边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回头却看见儿子李丰略带困惑的神情,他笑道:“丰儿,你在想什么?”

李丰回过神来:“儿子是想,父亲为何要鼓动孟达反正?前次朝臣交章非议父亲,正为父亲交通敌国,与孟达素有书往来,父亲这次偏还与孟达交通,岂不落人口实?”

李严森森地一笑:“丰儿,这是你不懂了,他们非议我交通敌国,我若畏惧不敢与孟达交往,倒还显得理亏。故而我偏偏不改初衷。他们不是说我有通敌之嫌吗?我便把这“通敌”罪名坐实了,待得真相大白,方才显得我之公正,我之甘冒风险与敌国之臣勾连,是为朝廷计,为国家计,谁公谁私,一目了然!”

李丰似乎懂了:“哦,所以前年父亲才设法将魏国李鸿送去成都,是为了向朝中证明忠心?”

李严笑而不答。

李丰怀疑地说:“父亲当真相信孟达能成事?”

李严诡谲地一叹:“信不信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两年前我被调来江州,不就是朝中有人担心我与孟达勾连,他日永安与东三郡连成一片,其势大增不能控制,我今日把这忠心剖开来,我与孟达之交,纯为国家将来计!”

“若是朝廷调父亲来江州,是担心父亲与孟达势力相连,父亲今日又与孟达飞书来往,他们还是会起猜忌心,怎会明了父亲忠心?”李丰还在迟疑。

李严冷笑:“我便是熬烂骨髓,他们也不信。我做这事,一为向陛下明示忠诚,二嘛,”他哼了一声,“他们不是担心我与孟达势力相连吗?好,我便达成所愿,偏与孟达连势,做成这桩大事,孟达便为我朝中功臣,咱们外有孟达之援,内则经营江州,陈到那双眼睛算什么,将来迟早抠掉,三巴之地都是我们的!”

李丰被父亲大胆的言辞骇住了,胆战心惊地说:“父亲,你要与朝廷分陕?”

李严眨眨眼睛:“我始终是朝廷之臣,我只是不想被别有用心之人陷害,蝼蚁尚且自保偷生,何况我等!”

李丰大约知道父亲口中说的“别有用心之人”,他打了个寒战:“父亲,我总以为这事还是三思为好。”

李严不作答了,背起了手,貌似闲散地踱起步子,耳际的长江拍岸声如在空灵的山谷敲钟,一声连着一声,他似乎随口地说:“我打算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李严踅过脸来,森寒的笑容在眼睛里泛着腻光,突兀地说道:“听说丞相府的留府长史选了张裔。”

他像暗夜的鹰鸷般笑起来,那笑声让李丰生出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