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蜀汉建兴五年(公元227年),成都。

杏花疏影的季节到来了,春风如邮驿,十里百里地把沉甸甸的绿意传向成都平原。年轻的将军跨马行在蜀锦般烂漫如花的成都街肆,闻得满街飘转的春暖气息,不禁醉意蒙眬。他在丞相府门前勒马停住,轻捷地跳上台阶,丞相府的司阍早识得了他,也不拦阻问话,自放了他进去。

他才跨入府门,还没走到议事厅,迎面走来的白面官吏看着他便笑起来:“龙佑那,许久不见!”

“我现在叫张钺。”他更正道。

张裔仍是笑得合不拢嘴:“对对,你现在是我本家,咱们一个姓。”

昔日的龙佑那,今日的张钺礼貌地笑了一下。他不太喜欢张裔,他想不通诸葛亮为什么会器重通身儇薄气的张裔,像张裔这种阴阳面孔的男人在南中会永远娶不了老婆,三月三的山歌会上也没有女子愿意和他对情歌。

“我还要去见丞相,咱们以后再说。”他拱拱手,径直去了。

张裔还在笑,他始终把张钺当成不晓礼秩文明的蛮子,自诸葛亮平南之后,大量征召蛮夷勇士参加蜀军,迁徙南中青羌万余家入蜀,分为五部,号称“无当飞军”。张钺因骁勇善战,如今成了蜀汉新组建的夷人飞军的将领,着了汉装,束发加冠,身上的蛮夷气却洗脱不掉,不会咬文嚼字为圣人立言,说话没有文采,做事没有规矩,更不懂汉人之间的礼仪,经常闹出大笑话来。

张钺总觉得张裔不怀好意,可他没有汉人曲里拐弯的繁复心思,说过的话,经历的事都像哀牢山巅的云彩,倏忽便消失在山背后,他很快便把张裔忘记了,趋步走到了议事厅。

诸葛亮依然坐在堆满了簿册的书案后,正和干瘦脸的蜀郡太守杨洪、个子高挑的司盐校尉岑述热议公事。修远跪坐在一隅,一面整理文书,一面抬头对张钺点头微笑。

张钺在屋中央行下礼去,诸葛亮向他点点头,示意他稍等,仍转过脸和岑述说话。岑述正向诸葛亮汇报建兴四年的盐铁官营情况,国家赋税比建兴三年翻了一番,民间盐铁售卖价格也没有增升。当年昭烈帝进入益州后,便定下永不增赋的国策,十几年过去,这国策始终没更改,丰年不多盘剥,荒年还要减免。

诸葛亮道:“各郡县的均输官吏报上来的表疏,我皆阅过。临邛为盐铁大县,所收盐铁量为国家之冠,输给缺盐的汉中郡,价格是成都的五倍不止,百姓私下颇有怨言。”

诸葛亮果然是细腻不辞烦琐,蜀汉上百个县都设有均输官吏,每年年末掌管政务货殖的官吏,包括均输官吏都会奔赴各郡治所上计,统一汇总事务和经济数目后,郡上再遣吏往成都做全国性的上计,把各郡县的年度事务呈交给大司农或尚书台。这些繁复的奏表干系着蜀汉百万生民的方方面面,大到农田水利国防建筑,小到修桥补路民人纠纷,每年做统计都是让各级官吏头疼的麻烦事,待得书写成文,更是浩瀚如山。难道这些数目字文书诸葛亮都阅过吗?岑述觉得额头冒汗,他不敢在诸葛亮面前狡辩,诚实地说:“丞相教训得是,汉中历来少盐,数年来皆自巴郡、临邛均输,朝廷设均输,也是为饶地运至薄地,凭借中间差价为国家增收赋税,这其中或可能出现两地物价相差过大之弊。”

诸葛亮沉吟:“成都原来设有平准官,平抑各地物价。这样吧,于各郡皆设平准官,事情做细一点。”他微一停,“这事也不要草率,可下朝官辩议。”

岑述唯唯地答应着,显得很谦逊,也没提出反对意见。蜀汉三代理财官,刘巴如雷霆风雨,手段独到,往往于寻常处挖掘财富之源;王连精打细算,不放过分分厘厘敛财,因而不免悭吝刻薄;与前两任相比,岑述更温暾绵软,可守成却不能创新,他管理下的盐铁府没有刘巴治下的雷厉风行,也没有王连治下的斤斤计较。

与岑述叙完,诸葛亮这才对张钺道:“玉符,这两年你在江阳训练夷人飞军,而今初有成效,这次特召你回成都,是朝廷有新命宣传。”

张钺问:“是何新命?”

“率飞军前往汉中。”

张钺一愕:“去汉中?”汉中和江阳隔着千里之遥,和他生活的南中更是不相邻近,像是天涯海角,彼此闻说着彼此遥远的名称,却永不会靠近。

“对,去汉中,暂受魏延将军节制。”诸葛亮不忘记补充道,“魏将军已进封凉州刺史。”

张钺迷迷糊糊,他隐约感到诸葛亮告诉他调飞军北上和汉中太守魏延升官都透出一个强烈的信号,也许能对应上坊间传说的诸葛亮将挥师北伐的事,可他不能刨根问底,只好把疑问埋了下去。

他郑重道:“遵令。”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因让岑述和张钺离去了,却独留下杨洪,也不急着说话,似在琢磨什么棘手事,良久才道:“季休,丞相府诸属吏中,尔以为孰人为优,孰人可交托大事,孰人能解心腹之忧?”

诸葛亮的问话让杨洪也想到了坊间纷纷的诸葛亮北伐传言,他小心地说:“丞相是否要北伐?”

诸葛亮不动容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要不要,倒轻轻拨动着案上的一册文书。

“季休先回答亮吧。”

杨洪认真想了想,坦率道:“恕洪直言,蒋公琰忠勤国事,循循君子,可托后事;向巨达雍容谦逊,清俭约己;杨威公部分如流,机理速捷,而性本偏狭,不容于人;张君嗣,”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天姿明察,长于治剧,然性不公平,可随从目下,不可专任。”

诸葛亮默想着杨洪的评价:“如此说,季休以为蒋琬与向朗最佳?”

“是。”

诸葛亮又问道:“若不得已置两长史,该择何人?”

“蒋公琰。”

诸葛亮叹息:“蒋公琰一人之力,不足任大事也;张君嗣虽有一二缺损,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取其长弃其短吧。”

杨洪知道诸葛亮很赏识张裔,在丞相府的诸官吏里,也唯有张裔能全心体会诸葛亮的意图,手脚偏还麻利,他人三日做完的事,他一夜之间即能清清爽爽地完成,而且纰漏少见。他摸着了诸葛亮的心意,说道:“丞相若必用君嗣,莫若多备辅佐,俾得差漏少有,事体完备。”

诸葛亮思虑着:“也可。”他慢慢数出几个人的名字:“蒋公琰、张君嗣……岑元俭……让他也入府参赞机务吧。”

“元俭现管着盐铁府,恐怕分身乏术。”杨洪忧虑道。

诸葛亮淡然一笑:“王文仪当日以司盐校尉之职兼丞相长史,也曾两职不误。我之所以调元俭入府,是为盐铁之务关系国家命脉,需谨慎为之,挪至丞相府,正为诸臣襄助以成。”

杨洪明白了,从诸葛亮今日的一番话听出,北伐是板上钉钉,他若远赴北方前线,后方权位空虚,政务和财务都会出现巨大的管理真空。诸葛亮是谨慎严密的人,蜀汉的草草木木都放心不下,何况是掌管国家财富的盐铁府,若将理财公门挪入丞相府,纵算远隔千里之遥,也能密切掌控,不致让国家财赋无端流失,同时也能为北伐更方便地提供军资。

“丞相所虑,为长久计,洪深以为是。”杨洪不得不承认诸葛亮的缜密心机。

诸葛亮缓缓道:“季休,你兼任蜀郡太守,后方之事,望你多多留心。”他静静地看住杨洪,目光意味深长。

蜀宫嘉德殿外,绸缎似的春光铺满了齐整如玉腰带的月台,几十个宫女宦官围着皇帝,游戏正在酣畅处。

噗的一声,刘禅口中衔着的绒球吐了出去,骨碌碌滚了很远,他像乌龟似的爬在地上,盯着那绒球一直往前滚,远端钩了一个红圈,绒球在接近红圈时减缓了速度,眼瞧着将停在圈里,却到底歪了过去。

“啊呀!”他懊恼地叹道,挽起袖子,拍着地叫道,“重来重来!”

黄疸面的宦官颠颠地跑向皇帝,怀里捧着的竹篮里装满了绒球、金球、银球,他讨好地笑道:“陛下选哪一样?”

刘禅抓住一只金球一口叼了,把身子压了下去,咽喉一耸,张口又吐将出去,奈何这次力量太大了,金球当啷啷跳跃着飞开了,离那红圈更远,直气得皇帝捶地大骂。

“陈申!”刘禅喊道。

黄面宦官蹲下身来:“陛下有何吩咐?”

刘禅坐起来:“你试试!”

陈申谄笑道:“臣笨,不敢效法陛下。”

刘禅用力摁下他:“朕让你试就试,哪儿这么多废话!”

陈申只好放下竹篮,叼了一只绒球,蛋壳似的匍匐下去,他也不经心,只想讨皇帝欢心,随口便是一吐,绒球滚得很慢,却一直不见停下,压着红圈缓缓地进了一寸,竟破天荒地停住了。

陈申瞠目结舌,阴差阳错的结局让他措手不及,刘禅扬手给他一巴掌:“狗婢子,准头真好!”

陈申笑也不是,认错也不是,尴尬着一张干瘪的脸,像沉疴不愈的重病人,活泼泼的生气正在消亡。

刘禅把鞋也脱了,两只青丝履摔在陈申脸上:“不玩儿了,你敢赢朕!”

陈申着急地磕头:“臣不敢冒犯陛下,是臣交了狗屎运!”

刘禅越发觉着这个游戏有趣,他光着脚丫跳起来,招呼道:“来来,大家伙一并来,谁今日不中,谁便给朕一直投下去。”

诸宦官宫女不得已,个挨个地排着长队,人人口中叼着圆球,像是一群叼了贱骨头的野狗,一人接着一人起落站起,有人中了,也有人没中,有人因太着急,还没投球便摔了四仰八叉,冠带鞋帽全摔歪了,刘禅翘着腿坐在栏杆上,瞧着宫女宦官洋相百出,乐得拍手大笑。

正闹得不可开交,月台下跑来一位黄门令,匆匆禀道:“黄门侍郎董允求见。”

刘禅像是被鬼咬了,脸登时白了,一迭声地催道:“快收了,快收了!”

众人都知皇帝很忌惮董允,这位刚正不阿的大臣被后宫称为“董大石”,说他冷如铁石,全没人情味儿,别说给宫里得宠的嫔妃宦官贿赂苞苴,以求媚好,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死板模样。

刘禅手忙脚乱地指挥宫女宦官收拾游戏玩物时,董允已站在殿外的月台上了,方正脸一如既往地缺乏生气,仿佛冰冷的墓碑。

他看见皇帝光着脚丫跨在栏杆上,一票宫人衣衫不整,有的掉帽子,有的少鞋子,有的散头发,满地滚着各色圆球,石墁地上还画着红圈,俨然是一派嬉闹无章法的混账景象,神情登时严峻得像含着刀。

刘禅小心地把耷拉在栏杆外的一条腿拖回来,一双手藏在背后,讪讪地说:“董卿,有、有事?”他不敢看董允的眼睛,那里的逼问让他无地自容。

董允不言声,他把皇帝落在一边的青丝履捧起来:“请陛下更衣!”

刘禅心里满是绿毛,他埋着头,有晓事的宦官接过皇帝的青丝履,为他穿上鞋子。

董允沉声道:“不知何人挑唆陛下罔顾礼仪,请陛下重责!”

刘禅苦得想一刀把自己劈了,董允永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太严整太刚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根无甚伤害的刺也要拔出来。

“董卿若有要事即可禀明,别的事就不要管了。”刘禅想岔开董允的追究。

皇帝既发了话,董允说道:“陛下践祚以来,每五日幸太学授业,今日又逢五之数,臣恩请陛下往赴太学。”

“朕知道了。”刘禅敷衍着,心里烦躁得像烧着火,巴不得赶快打发走这张石头脸。

董允说完,又不依不饶地说:“适才臣所奏,请陛下处分!”

看来董允势必要严肃宫闱风纪,刘禅本玩得正是兴起,被他中道搅了兴致不说,末了,还要追究玩乐责任,这人真是心肝全无吗?

刘禅很不高兴了:“是朕自作主张,与他人无关!”

董允严肃地说:“陛下集大命于一身,左右小子焉得不兢兢保乂,裨补缺漏;而今有失仪之事,正当惩戒左右,以为将来之诫!”

刘禅的脸涨红了,他觉得董允就是故意给他难堪,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做太子时,身为太子舍人的董允便屡加约束,他如今当了皇帝,董允还要给他套上紧箍,每日不是劝诫便是否决,连后宫采择多少女人他也要插嘴反对,比诸葛亮管的事还多。

“董休昭,如今汝是黄门侍郎,不是昔日的太子舍人,也不是虎贲侍卫,做好你的职分,别横生枝节,朕又不是三岁小孩,汝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朕的体面何存!”他像爆发似的说,心中淤积的怨气太多,一说起来噼啪如炒豆子,全倒了出来。

发怒的皇帝没让董允有一丝退缩:“陛下欲顾虑体面,则亏德寖盛,人伦弥颓,若臣纵容陛下体面,朝廷体面何在,社稷体面何在?”

刘禅真想把董允拖出去斩首示众,他气得手足冰凉,却没出息地觉得自己找不着既狠毒又在理的话反驳董允,在董允面前,他就是个需要管教约束的孩子。也许不止董允,大多数蜀汉朝官都拿他当不懂事的孩子看待,没有主见,没有谋略,不顾大局,不知存恤,他就该被圈在金丝笼里,在逼仄的空间里规规矩矩地供人观瞻。

“随你怎么说!”他赌气道,甩着袖子要离开。

“陛下!”董允高声道,“臣进尽忠言,是为宗庙稳固,并非逼迫陛下,望陛下详察!臣为先帝遴选辅佐陛下之臣,深受先帝厚恩,不敢不效死奉忠!”

刘禅回过头冷笑:“董休昭,你还没有逼朕?你那点子忠心太重,朕受不起!你还敢提先帝,既是先帝明眼擢拔你,你便去他那里申诉冤情,去啊!”他抬起手,故意挑衅地昂起头,冷冷地盯着董允已倏忽大变的脸色。

一直梳理羽毛扇的诸葛亮抬起头来,正对着的窗子投进一束阳光,恰好从赵云的肩上飞下来,散开的光芒淌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尊熔金的雕塑。

五十八岁的赵云已花了乌发,脊梁没有以前挺直,从腰际下打了小小的折,眉眼唇角飞扬着水波似的皱纹,他已不再年轻了,当年长坂坡绝尘一骑的风流像漫漶在白纸上的浓墨色,被漫长的时间稀释成模糊的传说,这让诸葛亮忽然矫情地伤感起来。

“孔明若有意北伐,”赵云的声音在雄浑中透出沧桑,他在私下场合总是亲切地称呼诸葛亮的字,“当从何道出兵?”

“亮想听听子龙的意见。”诸葛亮诚挚地说。

赵云思忖着:“兵行陇右为最上之策,也可屯兵汉中,伺机北出,但汉中北域道路艰险,不易行军。”他顿了顿,“当日先帝与曹操争汉中,东西出兵,东路略定汉中,西路却撤回阳平关,未能夺得阴平、武都。我以为若朝廷北伐,可将此两郡夺回,获得北进陇右通道。”

“如此,平取陇右,再克关中,倘关陇尽在我手,则闭锁函谷关,养兵数年,便可东出中原,与魏贼争衡,此正是秦汉一统天下之路。”赵云说得微微激动,展望未来,前途那美好的光明,仿佛映在他脸上。

诸葛亮拊掌:“所见略同!”

赵云笑道:“孔明已有定夺,白白问我。”

诸葛亮一笑:“独断莫若众断,能得子龙肯定,亮方能从容决事。”

“孔明北伐一定要带上我,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用得着,”赵云恳切道,“前次孔明南征,可恨我竟有雾露之疾,未能随同前往,深为悔之,此番北定中原,我定当随从!”

诸葛亮没有立即回答赵云,他默然地注视着赵云,似乎在探问着什么。

赵云慨然道:“不瞒孔明说,我之心无时不忘北伐。吾与先帝有三十年君臣深情,先帝待赵云之恩言犹在耳,先帝之遗志便为我等毕生竭忠之向。孔明有北定中原之心,我怎能不驱车马之下以效死力?”他微微握了一下拳头,“我虽盛年已过,尚存一腔忠义,再不趁着气力在时为国家开辟疆土,只恐会留下遗恨。”

赵云的话如一枚石子坠落,在诸葛亮心中激起温情的漪澜,他叹道:“子龙忠贞节烈,令人感动。”他轻轻伸出手,白羽扇拂在赵云的手背,“亮有意请子龙襄助北伐,但非正面迎敌之旅,子龙可愿意?”

“能为国家报效余力,何必在乎正面仄面!”赵云大度地说。

诸葛亮很感动赵云不计得失的风度:“有子龙大义,北伐事业焉得不成!”他本想告诉赵云北伐细节,却见修远急匆匆地跑进来,一头一脸的汗水,脚底下还绊了一下。

“慌里慌张,出了甚事?”诸葛亮微责道。

修远用手背揩着遮住眼睛的汗:“先生,黄门侍郎董允与陛下争执不成,他叩首宫门,血溅台鼎,宫里现在闹开了锅……”

修远的话还没说完,诸葛亮已站了起来,待他回过神来,只看见诸葛亮的背影像青色的竹叶,迅速地掠出了门。

诸葛亮赶到蜀宫时,董允已被太医们抬走了,嘉德殿外的月台上唯有一摊血,血沫子溅在白生生的栏杆上,开出零星的梅花朵,几个宫女正一面害怕地抽泣,一面提着水桶冲洗。

刘禅呆呆地坐在内宫的屏风床榻上,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只纯金镂空小球,手指卡进了镂空花纹里,微有些痛,这反而让他感到舒坦。

董允那惊天的一撞是他想不到的,他原本是一句为出恶气的戏言,没想到执拗刚锋的董允当了真,竟然真的以死明志。

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仍然在耳际回旋,他只要一闭眼,董允额前喷出的热血便溅到他脸上,浓烈的血腥味儿冲得他喘不过气来。

是我做错了吗……刘禅不寒而栗。蜀汉开国以来,从没有过逼死进言大臣的污迹,昭烈皇帝一生杀人无数,也不会擅杀谏言忠臣,纵算有臣僚表章切骨深文,气得他暴跳如雷,他即便在气头上下令将此妄语乱臣逮拿诏狱,过得一两日气消了,也会传诏放人,若是以为言可采之,还会特旨褒奖。

蜀汉老臣每每提起昭烈皇帝的风度,都不禁唏嘘感慨。昭烈皇帝有开国君主的雄伟气魄,亦有守成帝王的容人之量,难怪天下闻名的英雄愿意为他牛马驱走,尽效死力而不顾。

刘禅心底一片悲凉,他到底不如父亲,雄才大略也罢,收拢人心也罢,宽忍心机也罢,无一可比,父亲是巍巍泰山,他是一抔不起眼的黄土,世人敬仰父亲的英雄伟度,鄙薄他的百无一用。

他看见诸葛亮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拜下去,他张张口,熟悉的称呼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机械地抬起手,示意诸葛亮平身,请诸葛亮落座,然后他呆呆地看着那张被焦虑和疲倦揉皱的脸,是不再年轻的脸。

“相父……”他嘶哑着嗓门艰难地喊道,这一声呼唤像把他丢失的魂叫了回来,他猛然跳起来,手里的金球摔了出去,他像鸟儿归巢似的扑向诸葛亮,一把握住诸葛亮的手,竟然哭了。

“董允,董允……”他哽咽着,“我没想让他死……”

哭泣的皇帝让诸葛亮油然而生父亲的温情,他柔声安慰道:“陛下仁厚圣君,怎会轻断臣僚生死,董允刚烈过度,这件事上,他做过了。”

刘禅泪眼婆娑地看着诸葛亮:“这么说,我没做错?”

诸葛亮细心地酝酿着字眼,很慢地说:“董允为微愤而逼惊君父,是为臣不谨,然陛下有失言之微过,董允执拗之人,不思三谏不从而退之为臣之道,故有要君之举,然考其行轨,出于忠心,行虽不合臣道,其心可悯。”

刘禅听出来了,这是君臣俱失的说辞,只是诸葛亮说得很委婉,他失着神,喃喃道:“那,怎么办?”

诸葛亮含笑:“陛下实已做得很好了,董允撞犯宫门,陛下即令太医送他医治,君父之恩已施,陛下之仁已昭,臣下获知,皆称陛下宽厚。”

诸葛亮的话让刘禅的心里畅快多了,脸上的神情轻松起来。

“董允虽有逼君之嫌,但其忠心可嘉,陛下或者可示以优渥。”诸葛亮先批驳了董允的颟顸,却到底要为他说好话。

刘禅迷惘:“他顶撞我,我还要褒奖他?”

诸葛亮耐心地说:“董允之行虽不可取,但其心可赞,陛下若宽以优渥,如此,既昭示陛下仁德,又可收忠臣之心。董允他日必不会再有此贸举,还会感激圣恩,报效以死。”

刘禅沉吟着,他其实并不想泄愤严惩董允,那戆直汉子的陡然一撞,把他心里的怨恨惊得魂飞魄散。他很怕董允因此命丧黄泉,博了刚烈忠臣的美名,却把桀纣的昏聩骂名泼在他身上,他素日里胡闹嬉耍,也不愿意被当成暴君。

“那,董允毕竟冲撞朕躬,难道不能处罚?”

诸葛亮寻思道:“董允逼惊君父,臣以为罚俸一年,遣家不问事两月,陛下以为如何?”

刘禅不争了:“就依相父所言。”

心情明亮了,因为董允的忽然一撞而被惊散的玩乐心又蓬**来,脑子里跳出无数新鲜花样来,他小心地雀跃着,却尽量让自己收敛住轻浮的喜悦。

诸葛亮打量着破涕为笑的年轻皇帝,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