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中军帐的门帘打开了,牦牛种渠帅和大牛种渠帅觉得自己被身后的阳光推了进去,后来他们回忆,那天阳光不算烈,中军营帐坐落在厚厚的浓荫中,仿佛一只硕大的白色野蘑菇,军营中蜀汉士兵的脚步声像小河淌水,头顶上高高挺立的旗帜哗啦啦响得正欢,没有人在他们耳边催迫威胁,更没有人拿尖刀抵住他们汗涔涔的腰,是心里的恐惧将他们推到了诸葛亮面前。

他们看见,那个传说中满脸横肉,有八只脚、四个脑袋的蜀汉丞相其实只是一个面容清朗的中年男人,他从堆满簿册的文案后抬起头来,笑容亲切,目光温暖,仿佛照在澜沧江中的月亮,润泽美好,浸着水色,让人流连忘返。

诸葛亮身边清秀的年轻人给他们搬来两只胡床,他们不敢坐,怕那胡**忽然冒出带毒的刺。诸葛亮举起手,和气地说:“请坐。”

牦牛种渠帅先挨着胡床的边,慢慢把自己摁下去,然后大牛种渠帅才坐了下去,可惜坐急了,胡床翻倒了,一屁股跌在地上。

修远扑哧笑出了声,走过去给大牛种渠帅扶正了胡床,扶着他稳稳地坐了。

两人尴尬地互相对望了一眼,也不知该和诸葛亮说什么,只好傻坐着,想笑,偏偏挤出的是哭笑不得。

他们原本是揣着打劫粮草引蛇出动的妙策,欲与孟获两路下手,共克蜀军。孰料待得蜀军的押粮队进入埋伏圈,刚一交手,牛角刀还没挥出去,蜀军竟一窝蜂全跑了,似乎逃命比起誓死保卫粮秣更加重要。如此兵不血刃便劫得蜀军粮秣,两个渠帅大眼对小眼,又想不出原因所在,还道是蜀军怯战,只好去拖粮食。可更古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那一捆捆鼓胀得肚儿圆圆的橐囊里装着的竟然是柴火木石!

他们这才知道上当,赶紧着人去给孟获报信,消息许久也没传回来。无奈之下,只得率种落前去看究竟,半道上却被蜀军伏击,一众没严密组织的蜂营蚁队哪是朝廷正规军的对手,交锋不到半个时辰,两个渠帅便被当场逮拿。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不想擒获他们的蜀军既不举刀锋,也不施刑具,只一绳子捆起来,押着送来中军营,待得进入中军帐,竟连捆在身上的绳索也松开了。

诸葛亮到底要怎么处置他们,慢慢凌迟挛割吗,把肉一片片剔下来,肉放一边,骨头放一边,以此祭祀南征殉难的蜀军将士?

诸葛亮瞧见两个渠帅惶恐不安,柔和地说:“两位……”

却不等诸葛亮说完,牦牛种渠帅抢话道:“我们是受孟获胁迫……”

大牛种渠帅也跟着道:“我们并不想与你们为敌,只是担心汉人盘剥欺辱,你……你要杀我们吗……”

两人的汉话说得并不好,发音咬得很重,像牙齿上系着石头,每个字重重地迸出来。

诸葛亮一笑道:“两位不必担忧,我向你们保证,你们若归顺王化,朝廷不会与你们为难,二位性命无忧,种落百姓也可安居乐业。”

“不杀我们?”两人惊讶得下巴掉在脖子上。

诸葛亮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沉稳而温和,并没有丝毫欺诈。他凿凿地说:“我奉王命平定南中叛乱,陛下有恩诏,若南中叛夷首善向化,朝廷优渥赦免。”

两人呆呆地看着诸葛亮,像被闷在沙里,半晌憋不出一声响。良久,牦牛种渠帅才磕巴着说:“你不会骗我们吧?”

诸葛亮粲声一笑:“二位尽管放心,我言之必行,若是仍有顾虑,可以蛮夷习俗盟誓,绝不相欺!”

两人半信半疑,顾虑像阴影般埋在心上,光明很难跳出来,可诸葛亮面带微笑,语带温情,却不由人不相信他的诚意,大牛种渠帅迟疑道:“你们不要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

“朝廷从无此意。”诸葛亮确定地说。

“可,我们抢走了你们的粮草……”大牛种渠帅战战兢兢地说。

“哦,还在尔处?”

“各家都分了……”牦牛种渠帅说这话时,头也不敢抬,他这话的意思是粮草已散于民间,想一体追回来太难。

诸葛亮默然微笑:“罢了,只当盟誓之礼,送给你们。”

牦牛种渠帅讶然,他不敢置信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诸葛亮,还是那优雅美好的微笑,像春风吹在青竹叶的露珠上,晶莹剔透,泠泠柔润。

“汉人的五谷真是好东西。”大牛种渠帅讨好地说。他其实说的是心里话,汉人农耕逾数千年之久,早已从原始的刀耕火种转向深耕细作,代田区种等耕作技术广泛施行于中原地区,谷物已有一年多熟,又因为冶铁业的发展,省力农具的出现与不断翻新,使垦荒总量大幅提升。作为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承袭了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兼之又有都江堰提供灌溉便利,粮食产量冠楚巴蜀,所谓沃野千里,良田万顷,并非世人溢美之词。

诸葛亮笑道:“皆是人力所种,南中亦有沃野之土,其实也可以种出来。”他注视着两个渠帅期待的目光,“我可遣农垦官教你们农耕之术,我们汉人有何等谷物何等农具何等耕技,你们夷人亦能有。”

“真的吗?”两人齐声道。

“当然,只是希望诸种落弃山谷而居平地,以为聚落乡邑,方才能获良田之便。”

两人虽觉得诸葛亮的话在理,自己又能得好处,却拿不定主意,彼此对望了一眼,说道:“我们回去商量商量……你说话可得算话。”

诸葛亮不催迫他们,宽容地说:“好,你们回去与种落百姓商量吧,若是商量妥当,自可来告知我,我随时恭候!愿二位归顺王化,从此夷汉一家,南中无战事。”他稍稍一顿,最后笑吟吟地说:“再一件,南中诸渠帅为孟获挟持,皆非自愿与朝廷为难,二位若能劝其服膺归顺,善莫大焉。”

诸葛亮果然言出必行,放了两个种落的渠帅回去,送他们出军营的是参军杨仪,临别还一人送了一匹蜀锦,光鲜明丽的蜀锦映亮了他们的眼睛,像捧在手上的阳光。死而复生的喜悦让他们雀跃而不能掩饰,笑容像水般一捧捧洒出来,直落在怀里柔软的蜀锦上,他们紧紧抱住礼物,像捧着了昂贵的盟书。

杨仪回来复命时,还带来了孟获的消息:“丞相,孟获收集残兵,往蜻蛉方向而去。”

诸葛亮回头看着背后的南中舆图,扇柄在“蜻蛉”处轻轻一磕:“这个蛮子,终究是不服输的犟脾气,看来他还想与我军一决高低。”

修远不悦地哼了一声:“蛮子就是蛮子,天生犟种,上次好不容易逮着了,偏先生把他放走了,这次又逮住两个蛮子,先生更是宽容得没了,又是放人又是赠礼,粮草也送给他们,也太大方了。”

修远的非议让诸葛亮微微一怔,俄顷,他忽地一笑,看着杨仪道:“威公,以为亮之擒纵如何?”

杨仪恭恭顺顺地说:“丞相攻心之术,令人叹服,非如此不能服膺南中蛮夷人心,仪深为佩服。”

听得杨仪满口赞美,修远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骂杨仪拍先生马屁,谄媚讨好,怪不得外边称他为“痒矣”,专给权贵挠痒痒。

诸葛亮却只是瞧不出情绪地微笑,冷不防问道:“修远,龙佑那如何了,伤好了吗?”

“不知道。”修远对龙佑那印象很不好,每每想起龙佑那怒斥诸葛亮为“狗汉人”,心里就梗出了刺来。

“不知道……”诸葛亮低低地重复着修远的话,他把案上的文书翻了翻,拿起一册批复完毕的公文,却也不交给修远,似乎随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蛮子龙佑那伤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顾他吧。”

修远以为自己耳朵被扎了,耳膜哧溜响了一声,他想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开玩笑:“先生,你说笑吗?”

“我像在说笑吗?”诸葛亮把脸转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严肃,那神情便像他素日里嘱咐臣僚部分朝政要务,认真、肃穆、威严,不可否决,不能抗拒。

修远愁苦得满眼飞蚊子:“先生,为何要我去照顾蛮子,我不想去……”

“这是军令。”诸葛亮举重若轻地说。

“可是,”修远用力在脑子里搜刮着理由,“先生这里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顾蛮子,谁给你部分文书。”

诸葛亮一抬手,将文书交给了杨仪:“有杨参军在,你的事,我请威公暂为襄助,威公部分如流,筹划细致,你何须顾虑?”

修远提不出反对意见了,再看杨仪堆满**的笑脸,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着诸葛亮,切切地希望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待他一睁眼,他依然是先生身边忙碌的小小主簿,尽管劳累却极充实,而不是与犟牛蛮子整日相对,担忧着自己有一日死于残忍的蛊毒。

“好生照顾,别出差池,不许擅起争执,更不许伤了他。”诸葛亮最后的话彻底封死了修远的奢望。

“知道了。”修远委委屈屈地说。

诸葛亮缓和着神色:“你若能将他照顾好,也算是功劳一件。”

照顾一个蛮子也是功劳?修远觉得自己在听神怪故事,他想想龙佑那那张刁蛮凶悍的脸,浑身像爬满了绿色毛毛虫,鸡皮疙瘩一层层冒了出来。

修远兀自心神不安时,诸葛亮已把手里的一封信拆开了,写信的是李严,他只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信里说,魏国降人李鸿投诚蜀汉,李严打算遣使护送他去成都,这事已上覆陛下,不知道丞相如何处断?另,此人是从东三郡南巡汉水径往永安。

李正方,你还真是令人费解啊!

刚刚廖立在奏章里指摘他交通敌国,和新城太守孟达勾勾搭搭,彼此飞书来往,这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举朝上下正等着看他笑话。便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李严却把一个魏国降人送来本朝,还假道东三郡,恰恰经过孟达的地盘,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吗?

诸葛亮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忽然就懂了。

“聪明!”他不自禁道。

“什么?”修远莫名,这是在夸谁呢?他盯着诸葛亮,可那张脸太平静了,像紧锁的门户,谁也不知道门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风暴。

诸葛亮把信合起来,他没交给修远部分,自己压在灯台下,想到南中战事未平,朝中乱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想了想,给李严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说此事已知,至于如何处断,还是听陛下的吧。

他其实有十二分的把握,刘禅最终仍然会把这件事推给自己,不定还会遣降人来见自己,可事要这么做,话要那么说。

信写毕,搁在一边晒干墨,墨痕被风吹出了白花儿,他眼里盯着信,心里想的是东三郡复归朝廷的可能性有多大。

八成?五成?还是……

诸葛亮最后给出了三成。他看着修远在封信,紫色封泥烙上了“丞相诸葛亮”的白文印戳,忽然冷淡地笑了一声。

修远掀开了营帐的一个角,奶白的晨曦从帡幪的天窗口漏下来,恰罩在那张倔强的脸上,稀释了一些戾气,让那锋芒显露的硬朗轮廓变得柔和可看。他一直躺着不动,任由那暖光沐浴正在结痂的伤口,听说他浑身上下不仅有大小二十多处刀伤,伤得最重的右腿还损了踝骨,一块骨头撬错了位,给他疗伤的军医直叹这人真蛮得很哪,伤成这模样竟还能维系烈烈风骨,莫不是铁铸成的?

蛮子!修远在心底恨道。

帐内的蛮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偷窥他,本来躺在榻上出神,倏地坐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穿透了晨光,刀一样扎在修远的眉骨上,疼得他往后一扭头。

可恨的蛮子,眼神也这么毒辣,难道蛮夷连眼睛也会放蛊不成?

修远镇定着情绪,撑持出与子同仇的慷慨,端着加了盖的漆槅走了进去,将漆槅往案上一放,没好气地说:“吃吧!”

龙佑那仰起头,目光融化在从天空垂落的白光里,一丝也不动,更不说一句话。

修远气极了,他忍着不发作,把盖子揭开,捧着漆槅递过去:“快吃,饿死了,我还得找地埋了你!”

龙佑那翕动着唇,鼻腔里喷出一声:“狗汉人!”

修远真想扇他一巴掌,可有诸葛亮叮嘱在先,他不得不强摁火气:“你吃不吃?”

龙佑那一扬手,修远猝不及防,漆槅当啷翻倒在地上,汤水菜肴撒了个干净,热气摇曳升起,倒蒸暖了一片地。

修远再也忍不得了,跳将起来:“蛮子!”他瞧见满地狼藉,麦粥、小菇、肉羹都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粮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汉人的脏东西!”龙佑那说得大义凛然。

修远几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还不稀罕给你送!可你不吃,干吗糟蹋!你知不知道,我们丞相每顿也吃不了这么好,三军将士省下口粮喂你这头牛,你还糟蹋!”

龙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污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丰盛,浓浓的香味弥漫开来,倒真能勾引食欲。他瞬时镇定心神,嗤笑了一声:“得了吧,说这些虚伪话给谁听呢?你们做出这般虚情假意,无非是要我向你们叩头认错,我劝你们省了心!趁早告诉你们那大仁大义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锅,我若是求饶,便是孬种!”

修远觉着自己遇着今生最伤脑筋的对手,瞧着那蛮横不讲理的脸,火气也没处宣泄,他咬牙切齿地道:“蛮子牛!”

龙佑那一愣,蛮子牛是个新鲜词,很有小孩儿胡诌的意味,他本来想问问修远,又以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里无聊地琢磨。

修远斜目一横,说道:“不吃拉倒,赶紧给我收拾好了,上路!”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的忍耐到了极限,便要立刻将他押赴刑场,正好成就他做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有刽子手操刀来取他首级,却有两个蜀军士兵走进来,将他摔上一具简单的竹肩舆,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时整座军营已是喧嚣一片,一座座营帐卸下皮囊,坚挺的寨门也徐徐倒下,原来是大军拔营了。

尽管是拔营行军,蜀军却井井有序,百人斥候队早在半个时辰前已出了军营去打探敌情,五营士兵一队队安静而整齐地离开营门,一辆辆押运辎重粮草的牛车马队停靠在军营中央,其余士兵利落地拆解营房寨门,捆扎成包后放上辎重车辆,而后跟随大队有条不紊地前行,走在大军最后的是一支千人队,步骑相参,步兵皆是弓弩手,骑兵也身背强弓。

龙佑那呆呆地看着蜀军拔营,摇晃的肩舆几度晃飞了他的视线,他却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来。

这不仅像是拔营,还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宫般的布局,蛛网似的寻不得出路,仿佛汉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间,城池消失了,被士兵们装入背囊,放入车马上,只留下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灶坑,坑边还残留着昨夜蒸米的暖热灰烬,那灶坑像一张张无声的口,告诉后人这里曾来过一支军队。

他忽然感觉自己不是跟着一支军队走,而是一个城市,甚或是一个国家,这个城市或者国家有着海市蜃楼的魔幻色彩,仿佛遥远西域擅长的眩术,一瞬间变出最坚固的堡垒,一瞬间又湮灭无存。

他开始对这支军队生出了好奇心,那上万张年轻的面孔静默住勇敢和坚持,是谁赐予他们誓死服从的忍耐力,又是谁在指挥这支军队?

他正在颠倒繁复地畅想中,却有人往他怀里丢了一件物事,正砸在他受伤的膝盖上,他疼得弹起来,袭击他的人原来是修远。

“你做什么?”他怒道。

修远策马跟在旁边,高高扬起的脸被冷冷光芒抹去了轮廓,声音却一如既往地不客气:“怕你饿死!”

龙佑那一怔,他伸手摸来那物件,原来是油布包,里边包着食物,热乎乎的像刚掏出来的心,竟然是中原人爱吃的麻饼。

“不吃就还给我,不许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头!”修远威胁着,还挥起了拳头。

龙佑瞪他一眼,捧着麻饼却并不入口,似乎觉得不好意思,瞅着修远不注意,匆匆背过身,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脆生生香喷喷,刚入口便勾得饥饿的胃腩张开嘴,可那碎饼沫子还粘在嘴角,却发现修远正盯着他不怀好意地笑。

“怎么着,蛮子牛,你也会饿吗?”修远大笑起来。

龙佑那尴尬极了,满嘴的饼渣堵着,半晌才吞咽下去,却不敢咬第二口。

修远摇头一笑道:“要吃就爽快吃,你不是大英雄吗?吃饼也怕,我就瞧不起你这装样!”

龙佑那被激将了,索性两口把剩下的麻饼吃光,拍了拍身上的碎末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蜻蛉。”

龙佑那惊得立起身体:“去蜻蛉?”

“去擒你们的蛮子大王!”修远愤愤地说,“老蛮子牛领着一群小蛮子牛,皆犟得不成!”

龙佑那没有和修远斗嘴了,“蜻蛉”这两个字足以在他心里溅起波澜。

蜻蛉是片有历史的土地,那儿有金马碧鸡的传说,汉人的皇帝曾派人来寻访神迹,着某个腹有诗书的文人写了偌长的一篇文章祭神,神虽没寻着,可关于南中的神秘故事,却长长久久地留存下来,在汉人的史书里发着光。

那儿也是他的家,他在蜻蛉山谷的熠丽阳光间摇曳了二十四年光阴,爬过最高的树,潜过最深的水,还和蜻蛉北山最漂亮的女孩儿对过山歌。他记得她是雍瓮家的女儿,她曾偷偷地送了一顶自编的花冠给他,可惜被他还了回去。他现在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太过傲慢,把自个放在高高在上的英雄坛上,辜负了人家女孩儿的一片心。

战火会烧没蜻蛉的美丽吗,龙佑那不得而知。他躺在肩舆上,看见湛蓝的天空上盛开着一蓬蓬白云朵,仿佛蜻蛉山坡上奔跑的牛群,自由自在,快活不羁。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他会回到蜻蛉,先寻着好伙伴阿勐扎猛子痛快洗个澡,在月夜下饮酒畅谈,直到大醉酩酊,醒来时再去深山里捕捉野鸡,一半送给叔叔,一半自己留着,也许他还会娶了雍瓮的女儿,这念头让他脸上发烧。

他听见咚咚的鼓声振聋发聩,声音沉压着世间的烦嚣,唯有它独占鳌头,说是鼓声却又并不真切,还像汉人太庙里的黄钟,他循声而去,触入眼帘的是一面硕大的鼓。

这也许是世间最大的铜鼓,广可三尺许,四面有蟾蜍耳,鼓面上勾画着古怪的图案,像是八卦,却比八卦更多了些花纹,更像南中信奉的图腾符谶,鼓收着腰,像是圆盘脸的脑袋后扎起一束马尾。

鼓因为太大,必得用如壮汉臂膀粗的鼓槌捶打,一声敲击,周围的山都震惊了,连翩的回声犹如海潮涌动,声音久久蔓延,将南中山水整个地覆盖。

龙佑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用力揉着眼睛,视线模糊了,耳中的隆隆巨响却清晰了,真像是雷霆过山岗,摇得满世界颤抖。

“这是什么怪物?”他喃喃问道。

可是连修远也无从作答,他同样目瞪口呆,张着口半晌合不拢,然后他说:“一定是蒲元的手笔!”

蒲元在半个月之内赶制了二十面大鼓,当最后一面大鼓大功告成,工匠在鼓面上勾画出末尾一笔,他一头栽了下去,然后昏睡了三天,醒来时,他见到了诸葛亮。

“玄正辛苦了。”诸葛亮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既担忧又亲切。

蒲元却从诸葛亮关切的眼睛里读出了别的意思,他提心吊胆地说:“丞相有何吩咐?”

“再制二十面大鼓。”诸葛亮恳切地说,握住蒲元的手不曾松落。

蒲元几乎要疯了,纵算他是技惊一世的机械大师,也受不得这无休止的疲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拼命三郎诸葛亮。他揣着心力交瘁,恨恨地说:“丞相索性一次告诉我,到底要多少面鼓?”

“一百面。”诸葛亮神情滞重。

蒲元挣脱了诸葛亮的手:“丞相以军法处死我吧,半个月内制不出八十面大鼓!”

诸葛亮大笑:“这次不是半个月,我给你四个月至半年时间行吗?”

蒲元不明所以,诸葛亮补充道:“在退师回朝前完成。”

蒲元仔细盘算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挑战,因为没有人知道诸葛亮会在南中待多久,孟获什么时候会降服,一年?两年?

他最先制成的二十面鼓,分布在从白崖到蜻蛉的路上,每隔十里关卡便设一鼓,大鼓置在有三五丈高的石楼顶,鼓声一响,十里之外皆能听见,这成了蜀军的哨楼,仿佛北方边塞的烽火台,用嘹亮而弥远的声音在巍巍大山间传递讯息。

蛮夷们起初很害怕,偌大的鼓挺立在天空,像恶魔张开的嗜血大口,隆隆之声撞伤了他们的耳朵,恐惧让他们夜不能寐,几乎想要搬迁入深山里。后来,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有大胆的蛮夷偷偷溜来打听,留守鼓楼的蜀军士兵并没有开弓撵走他们,一脸和气地告诉他们这是天神之鼓,瞧这鼓面还画着蛮夷们尊崇的图腾呢。

是天神之鼓?蛮夷们将信将疑,汉人总是能创造出匪夷所思的神奇玩意,谎言比林子里的黄鹂鸟儿还唱得动听,他们战战兢兢地仰望着那一面面占据了天空一隅的大鼓,隐约感觉新的信仰正在南中的崚嶒山林间冉冉升起。

那会是什么,蛮夷们单纯的心廓不清,他们把目光转向蜻蛉,等待着蛮夷王给他们做一个不更改的决定。

此时的孟获却连自己也做不出决定,他听见漫山遍野传来金声玉振的鼓声,仿佛偌大的南中都被汉人占领了,每棵树上都飘**着他们胜利的呐喊,他焦躁地把手中的菱角花球丢出去又拉回来。

他现在知道了,他遇见的这个对手比野狐狸还狡诈,汉人像烂水果一样坏透了,诸葛亮是汉人里最坏的一只水果,他真想一刀拍扁这只水果,结果悲哀地发现,被拍扁的是自己。

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他发誓道。如果被擒,也,也……也不投降……

他怏怏地想着,耳畔响亮的鼓声挤住了他的脸,压出扭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