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就在诸葛亮的南征大军在僰道扎下营垒时,盘踞在越嶲郡的高定元便收到了朝廷平叛的消息,他一面分兵部勒要塞,一面遣使者携求援信飞马送给益州郡的雍闿。

雍闿那时也刚刚获知庲降都督李恢率兵南下,自己的门口烧着一盆火,尚要分出力气去为别人家灭火,这于他难度太大,他向来不是义字当头的烈侠之士,做不了救人危难的义举。可他和南中诸叛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坐看覆灭,帮手死在朝廷屠刀下,朝廷大军的兵锋会一起朝向他,更不利。

他拿着求援信问孟获:“要不要去?”

三十岁的孟获像头犁田的水牛般壮实,左耳扎着大耳洞,一只硕大的银耳圈穿洞而过,走一步,耳圈摇晃起来,耀眼的光芒闪晕了人眼,亦让他粗率的脸流溢出金灿灿的王者气度。用汉人的眼光看,他和英俊挺拔、轩朗出尘、风度翩翩沾不着边,他绝不是汉人尊尚的腹有诗书的风雅君子,一身晒得黝黑的肌肉一朵朵凸起来,行动起来虎虎生风,着实像一座活动的肉身城池。

用夷人的眼光看,他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更是威风凛凛的首领,是神的代言人,信奉巫蛊的蛮夷轻易便把一个人当作信仰,愿意把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家世高贵、能文能武的孟获很早就成了夷人心目中的神,关于他的神奇传说在南中遍地开花,有说他一夜之间射杀九头凶悍的蛟龙,有说他能飞上哀牢山的巅峰然后纵身跳下,有说他敢沉入滇池睡上三天三夜。人们崇拜他,信奉他,甚至还编出了歌谣,南中三岁小孩儿也会唱。

南中分布着上百个族群种落,彼此经常为地盘和女人大打出手,因没有国家刑法约束,私斗至凶狠处乃至血流漂杵,这个时候领袖的作用便凸显出来。孟获并不能号召所有种落,但西南夷的渠帅都知道他的名号,他若是出面说话,各方种落多少得卖他的面子。

当雍闿把问题抛给他时,他没所谓地说:“去吧。”他的汉话说得相当漂亮,他的身上流淌着四分之一的汉人血统,四分之一的青羌血统,二分之一的南夷血统。“孟”虽然是汉姓,可孟获的祖先是相当纯正的蛮夷,因为臣服汉化,才把拗口的夷名改掉,后来又和汉人联姻,越加沾染上汉风。南中把他们这种与汉人通婚的家族称为遑耶。

许多蛮夷通过与汉人世代通婚,而使自己的后代变成真正的汉人,孟获的祖先原来也是这个打算,只是到孟获的父亲那一代,观念忽然变了。

与做汉人相比,孟获的父亲更愿意做夷人,他于是娶了夷人为妻,生下了孟获。孟获将父亲重返夷人阵营的遗愿发扬光大,他十岁便被父亲送往南中,学得一身夷人的神奇本事,二十岁已在南中名噪一时,二十五岁走遍了南中的犄角旮旯,到如今三十岁,他成了蛮夷的精神领袖。

雍闿正是了解孟获父子倔强的夷人情结,才将孟获拉入反叛阵营,凭着孟获在南中的影响力,这场叛乱如虎添翼。

他听孟获不假思索地赞同驰援高定元,自己倒犹豫了,他不想为旁人的安危搭进本钱,赔本生意他不做,脑子里平放着一杆秤,动辄便要权衡轻重,他和面似的说:“先别忙,看看局势吧。”

“坐观成败吗?”孟获打着哈欠问。

雍闿被说中了心事,他不高兴地瞪了孟获一眼,义正词严地说:“李恢正调兵往南而来,我不能丢了益州郡不管,越嶲有硬仗,益州没有吗?”

孟获哈哈一笑:“随便你。”

雍闿思量着利弊:“若是要去越嶲,我率兵前往驰援,你留守本郡,抵住李恢来敌,只要坚壁清野,谅他李恢也讨不着好处。”

孟获古怪地打量着他,说道:“偏染上汉人的狡诈习性,事事算得太精!”

“我又算计什么了?”雍闿生气地说。

孟获毫不退让地说:“你是想借着为高定元驰援,以出兵为名,先坐观他和诸葛亮两败俱伤,再把他的地盘一并拢过来!”

他也不等雍闿反驳,不容情地道:“讨厌汉人的机诈阴险,很讨厌!”他呼啸了一声,纵身一跳,已经消失在门背后。

真是个难以驾驭的蛮夷!雍闿心里又恨又无奈,他与孟获一样,都是遑耶,但孟获是夷人与汉人通婚,他是汉人与夷人通婚。雍闿这等南中大姓,先世皆是汉人,有的是为避祸从外地迁来,有的是在南中为官给吏,时日长久,晓夷俗,知夷礼,说夷话,逐渐的蛮夷化,但总不忘记自己是讲究文明教养的汉人。却不似孟获,通身一派显眼的蛮夷气息,赤足光膀子吊耳坠,攀山越岭,不居华屋,信鬼神,会放蛊,以为野蛮荒疏比洵洵遵礼更能令人得到满足。

自由地放飞在山野间是南中蛮夷的生活信仰,所以孟获热爱无拘无束的放肆快乐,雍闿要的是王霸一方的尊荣,孟获担心汉人攫取夷人的自由,雍闿不要非我同类的汉人管辖属于他的地盘,两人虽目的不同,却都有共同的敌人——来自成都的汉人。

把汉人赶出南中,让西南夷世世代代占据自己的土地,不要光鲜的文明,不要富庶的约束,原始的自由比什么都高尚,这是蛮夷们朴素的理想,却无辜地成了野心家牟取暴利的工具。

雍闿在收到求援信后停留了好些天,直到听说高定元的军队即将和诸葛亮的西路大军开战,才率军出发。

驻扎在卑水的西路平南军已经等待了一个月。

卑水,即今四川宁南县,地因自然河流而名,境内那条卑水河,源出昭觉,往南奔流,汇入马湖江,是金沙江上游的重要支流。

西路军从僰道出发,溯江而上,逾过大凉山的险峻峡谷,迈过千沟万壑,蹚过险滩幽谷,到达卑水时,时间已是四月。

初夏的暖风拂过大凉山的苍劲脊梁,将满山的葱茏吹起来,火焰般盘旋上天,倚在险峻的山峰下,人变得渺小如微尘。

越嶲叟帅高定元的援军正从定筰、台登、牦牛等地源源不断地赶来。

高定元原来以为诸葛亮大军不辞劳苦,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战斗之心昭然若揭,必定会立即发起攻击。可这支远道而来的军队在抵达卑水后,竟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土木营造,建营垒、立哨楼、整围栏、修圊溷,把个军营拾掇得井井有条,甚至还辟了一条小道,方便营中士兵出行伐薪,像是要在这里长期安家。每日瞧着炊烟从营壁上袅袅升起,仿佛打招呼的一只手,越嶲的夷兵都傻了眼。

怪了,诸葛亮千里迢迢从成都赶赴卑水,只是为了建房子吗,难道是觉着马湖江风光好,欲在此致仕养老?

高定元原来的打算是分兵据险,无论蜀军走哪条道,都讨不着便宜,越嶲山复山,水复水,重要通道不过三五处,这就像锁门,大门锁了,二门也锁了,敌人就进不来。如今看来,蜀军按兵不动,并无抢关入道的意思,要么是等待时机,要么是怯战,高定元自负地认为十之八九是后者。所以他下了个决心,干脆把西路军一口吞了,最好斩了诸葛亮的脑袋,一了百了,从此再不要担心成都朝廷施加报复,南中就永远是他们的天下。

高定元也是遑耶,但与雍闿不同,与孟获一样,先世是夷人,因与汉人杂居通婚,汉化程度高,出口的汉家雅言比孟获还标准,身体里的蛮夷精气神虽没有孟获厚重,却也不少,任性起来,天也兜不住。

他去信请雍闿支援,毕竟诸葛亮不容小觑,要砍他脑袋,刀得快,人得多,好歹大家伙一块树旗反了汉人朝廷,你不能不帮兄弟一把。可是信送出去二十多天,雍闿仍没现身,高定元便判断,大概是等不来雍闿了。

雍闿确实走在驰援越嶲的路上,只是走得慢,走了十天,才滑出去一百里。有复信的夷兵回来说,雍闿故意拖延时间,有时修整军队,有时欣赏沿途风景,有时伤风养了两天,高定元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依着这走法,怕是到雅砻江水涸,邛崃山垮塌那一日,还等不来雍闿的一片指甲盖。高定元于是懂了,雍闿约莫是想坐观成败,等着自己与诸葛亮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同样是造反,雍闿这等汉人大姓要保存实力,却推着蛮夷跑去前台生死搏杀,赢了,他们收利,输了,他们没受损失,又在幕后,容易跑。

“贼汉人,没一个好东西!”高定元啐了口唾沫。

那就不等了,没了雍闿伸援手,老子砍不了诸葛亮的脑袋吗?高定元传下军令,将把守各处关隘的夷兵统统调来卑水,全军出击,与诸葛亮决一死战!

各路人马紧急赶来,像四面八方觅食的蚂蚁般,密密麻麻地屯次在卑水,因是以各家种落领兵,每一种落驻一营,还有的种落,非要安营山上,说是祖祖辈辈都在大山里生大山里死,不习惯住平地,故而诸营拖出去一里地,与井然有序的蜀军营垒相比,显得杂乱无章。

四月十四日这一日,高定元部勒的军队到齐了,只有少数种落因为山高路远,尚在半道上,高定元自负地认定并不会影响大局。诸营在卑水边歇脚,遣了个会说汉话的夷兵,去给诸葛亮下战书。既是与汉人作战,就照着汉人的规矩来,以彰显蛮夷的伟壮胸襟。

结果诸葛亮的面没见着,迎候使者的是个脸很凶的将军,自称姓马,马什么就没说了,他接过战书,扑哧笑了一声,笑声徐徐,脸色像桥上落石,轰地垮下去,冷淡地说道:“好,知道了。”

那位马什么将军,拿着那让他发笑的战书,转身去寻诸葛亮。那时诸葛亮正在面见成都来的尚书台官员,他便是与成都相隔千里之距,朝廷的公文、朝廷的人,也会跨越重山险水,来到他面前,等待他处分、斡旋、决断。成都垂拱的皇帝,凡有大事小事,都要来问相父,仿佛没了相父做主,他连睡觉该往哪边翻身,也很踌躇。

因见丞相在谈公事,马将军不发声打扰,只垂手站在一旁,却听诸葛亮说道:“费心,亮不在朝廷,期诸君协规朝局,尽心为公。”

那尚书诚惶诚恐:“职责耳,岂敢不尽心。”

诸葛亮含笑,向旁边微微点头,修远将厚厚一扎簿书交给他,那是已经批复完妥的公门文书,有对疑难政务的处分,有对下属奏记的回复,有对司法爰书的论当,有对府内官吏的教令。每册装囊,系了口,糊了封泥,戳上“丞相诸葛亮”的白文印,将由这尚书带回成都,分类交给各公门处理。

尚书捧着这山似的公门文书,身上负重,拜别礼只行得了半个,慢慢退了出去。诸葛亮这才看向马将军,目光所及,马将军一步向前,将那战书递了上前。

战书很长,似乎是高定元亲笔,他果然是不折不扣的遑耶,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汉人文章,诸葛亮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搁下了,他看向马将军,问道:“叔岳以为如何?”

马将军,即是马岱,昔日天下名将锦马超的兄弟。他铿铿地说道:“丞相久在卑水,正为等待高定元所部集结,好一战定大局,今高定元有决战之意,那便随从所愿,亦是合我之心。”

诸葛亮轻轻颔首:“数月辛苦,正为此战耳,不过,胜之不难,欲全胜之,恐要费些心思。”

“全胜?”马岱愕然,依据他的判断,那帮子蛮夷俨然乌合之众,只怕是冲锋才发起,就已土崩瓦解,欲取得全胜还不是轻而易举,如何诸葛亮会说全胜要费心思。

诸葛亮知他困惑,说道:“高定元易克,然有益州雍闿强援,两人东西勾连,互为支持。雍闿在益州之势甚是猖獗,李恢拒敌艰苦,若是能一举而灭两敌,既摧折叛逆,又为李恢解难,才是全胜。”

马岱明白了:“丞相也欲与雍闿决战吗?雍闿已在来路上,不过我瞧他恐有观望之心,高定元屡屡遣使求告,他却迟迟不现身。”

诸葛亮少时静默,轻言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幼常赠我南中教令,当时时思之,处处谋之。”他自案上拿起白羽扇,缓缓摇在胸口,停住不动,仿佛横生的一个决断。

“叔岳以为战胜高定元,有几成把握?”他忽然发问。

“战时之机非人力能尽数预测,故不敢说满话,八成。”

诸葛亮思索着,说道:“明日决战,期叔岳以五成之力出斗,赚来十成全胜。”

马岱一怔,抬眼看见诸葛亮的莫测微笑,像穿出浮云的月亮,洒下的无限清辉,为世人拾得,却没几人懂得真意。

天光放亮,金乌悬照,决战开始了。

群山怀抱的地方风很大,那风犹如壮士丢出去的甲胄,重若万钧,其巨大的力量压服得万壑低头,翠微俯首,盛大的绿意都澎湃起来,浪头般冲上蓝得变假的天空,又坠下凡尘。

蜀军列阵卑水,静若山岳,四周有腥臊的风渐次围拢,仿佛成千只饥饿的野兽正在悄悄逼近。

蜀军斥候疯一样地拍马冲入中军,喷火似的喊道:“丞相……”

诸葛亮打断了他的话:“看见了。”

不只诸葛亮看见,所有蜀军将士都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绿意呼啸着扑向渊静的蜀军,奔得近了,才发现原来不是风卷青翠,却是披戈挂甲的越嶲夷兵,亦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得把一壁山都占满了。粗鲁的吼叫声像恶狠狠宣泄力气的重锤,敲在天空这面不胜坚硬的鼓上,直将半边天敲塌下来,一抹似黄似红的流云恰恰滑落山巅,总让人以为是苍天流的血。

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马岱,那张年轻的面孔被战场的风烟吹得通红,隐约透出马超的狰狞来,他用疑问的语气说:“怎样?”

马岱想了想:“气势颇足,与陇右西羌相比,差太远!”

诸葛亮容然一笑:“以五成之力出斗可有把握?”

马岱一挑眉毛,傲然道:“若是兄长还在世,两成之力便可斩将搴旗。我不如他,五成足矣。”

夷兵已离蜀军中军不到两百步,仿佛一道庞大的波浪,卷起绿黄相间的尘埃,像飞覆苍天的蛮夷筒裙。

蜀军没有动。

夷兵又近了,澎湃的气势震撼得天地惨淡,而那波浪却始终也拉不直,小浪头太多,冲撞得行阵歪歪扭扭。

蜀军仍然没有动。

百步!

中军有发令的司马挥起了红色旗帜,前锋列阵的战士忽然分开,像分流的河道,往两边跑开,中央便凸出来一个密集方阵,由一纵一列为五个士兵的小编制组成,五五二十五,叠加一百二十五,再叠加……春秋以来,随着车兵阵的瓦解,步兵阵崛起,以五五排列为最小核心编制的军阵形式,源于车战,为步兵发扬光大,一直延续至汉代。

夷兵几乎要杀到阵脚,他们没有蜀军这严守军规的列阵习惯,一气地狂吼乱叫,仿佛自己是倒塌的大凉山,抖擞着满身的滚木巨石,将蜀军压在山下。

中军再举旗帜,这次是黑色,伴随号令旗的,是三声激烈的鼓点。

密集方阵第一排的士兵蹲了下去,他们都是保卫方阵的持盾手,身后两排却是持弓的弩兵。

为鼓点催迫,弓弩兵搭箭上手,嘣嘣嘣几声拉机括架望岳,密集的嗖嗖声像除夕夜爆开空气的青竹,一片片劈裂开来,上万支箭整齐地发射而出,在天空拢成巨大而沉重的黑色云团,宛若撑开得太猛烈的恶魔笑脸,刺耳的撕裂声震聋了夷兵的耳朵。

然后便是成片的人倒下去,血仿佛散雾,起初是一行行飞出去,后来是一蓬蓬一团团,撕心裂肺的惨叫被千万集束的弓弩发射声扣死在地面。

殿后观战的高定元,见夷兵首轮冲锋受挫,抽刀压阵,命令全军不准后退,我们人多,冲也把蜀军阵形冲垮!

弩声低弱下去,不知是蜀军弩箭数量有限,还是弓弩兵没力气了,夷兵抹去脸上飞溅的同伴鲜血,挽了挽手里的牛角刀,继续往前,像高定元说的,冲也把他们冲垮。

夷兵越是跑得快,队列越是散开,到距蜀军五十步时,队列稀稀拉拉,中间数处露出大片的空隙。

交战开始时分流的蜀军前锋队,忽然出击,一支往左,一支往右,从夷兵空隙间穿出去,像两柄锋利的锯齿,将铺开的夷兵截成了三段。

旋即左队向右,右队向左,两队奔至夷兵身后,仿佛两根锁链,自两个方向甩出来,两头绞合在一起,竟将冲锋的夷兵合拢在包围圈。

这可完了,没把对方一口吞掉,反将自己一脚踹进陷阱里,后头压阵的高定元急得大喊大叫,前面作战的又如何能做出有效反应。

这时,刚才平静下去的方阵又开始发起新的弓弩攻势,一丛丛弩箭排空狂射,身后偏又有蜀军列阵围堵,夷兵就像被堵在羊圈里,眼看滴血的狼牙逼近咽喉,却躲无可躲。

陷入包围的夷兵此刻想的不是冲锋取胜,而是如何冲出去保命,后面是绞合的锁链,前头是嗜血的弓弩,好像哪边都讨不着好,登时心里慌了。心慌自然要乱跑,奔了东,逃了西,要么撞到了同伴身上,绊倒了对方也绊倒了自己,要么刀把子收不主,不慎削掉同伴的头皮,还有的腿软跑不动,绝望地抱头痛哭。

战局已见分明,照此下去,蜀军怕是要将夷兵全歼,一个活口不留也不是做不到。

突然的,列阵的“锁链”像风吹马湖江,**开了一圈涟漪,绞合处缓缓分开,露出一个口子,仿佛一条通道,是逃生的通道。

夷兵见有逃生机会,哪儿管是敌人放水,还是自己误打误撞冲开的缺口,此刻战心早就丢去马湖江,狂潮似的冲出去,俱是摸爬滚打,像泌出堤坝的一股浊流,各找各种落,各归各渠帅,任凭高定元歇斯底里地号叫还可再战,也不搭理。

卑水一战,高定元率领的蛮夷军,丢下两千多具尸体和一场不忍回想的惨败。

南征第一战在青山绿水的诗意风光间落下帷幕,夏日熏风从凉山上俯冲而下,犹如一川激瀑,将战场的血腥气冲淡了。

撤回老巢痛定思痛的高定元在战败后第三日,终于等来了雍闿。

便在同一日,他收到了诸葛亮的亲笔信,意想不到的是,雍闿也有诸葛亮的来信。信里写了什么,双方互不知,对外宣称是劝降信,我当严词拒之,但心里多少有点儿说不出的怀疑,却不合把对方的信拿来检查。

那几日,高定元瞧着雍闿的眼神很古怪,雍闿看着高定元的眼神也古怪,两个互有猜忌,试探了几回,没能从严密锁合的躯壳里掏出半颗真心。高定元觉得诸葛亮给自己写信,符合人之常情,毕竟他刚刚败给诸葛亮,胜利统帅给败军之将修书一封,无论劝降说服,或者羞辱挖苦,都能理解。可诸葛亮凭啥给雍闿去信?

或者是诸葛亮许了什么了不得的好处,要让雍闿归顺朝廷,剁了他高定元的脑袋,以后他高定元控扼的地盘归雍闿所有?难怪请雍闿伸援手,他却拖拉疲沓,不像行军,更像游山玩水,待自己一败涂地,才姗姗来迟,是指望趁着自己元气大伤,率“援军”攻克自己老巢。

雍闿也觉得高定元有诈,尤其卑水一战,大有可疑。当时情景,蜀军明明能全歼夷兵,杀他个片甲不留,血染马湖江,为何中道放水,凭你高定元那颗蠢脑壳,能在诸葛亮手里全身而退?只怕诸葛亮给你好处,要拿我雍闿的头,献给诸葛亮做歆享。

险恶的猜忌是肮脏的水,污去了虚假的装裱,只将杀心涌出来。

于是,高定元率先动手了。

到底是在高定元的地盘,雍闿再是在益州郡说一不二,身在越嶲郡,纵有兵马在手,主客之位已定,主若有忌心,客翻不了天。

便在某日,高定元请雍闿赴宴,雍闿才迈入席间,高定元手下一哄而上,刀口抵住背脊骨,七八个壮汉的大手使个猛劲,将雍闿捆成一只麻花。

而后雍闿遭受了具有南中特色的酷刑。

他先被挑断了手脚筋,脊椎也用铁锄头敲断了,再被丢入装满了毒蛇蜘蛛的铁笼子里。诸渠帅围着笼子就坐,着迷地聆听雍闿痛不欲生的惨叫,一声惨叫饮一口酒,到那声音消失,还哀叹雍闿太不禁挨。

整个谋杀过程,高定元连眼皮也不眨一下,酒水饮得欢畅,搂着女人可劲地对嘴,雍闿的脑袋盛在大盘里送上来,他才挤了两滴眼泪,说:“非我之愿也。”

杀戮是内讧的开始,却宣告了叛乱的注定失败。

雍闿死于非命的半个月后,李恢便攻入了益州郡的叛乱腹心,在同一天,马忠也摘掉了朱褒的脑袋,益州郡、牂牁郡的叛乱迅速地冰消,山花正是烂漫时,胜利的喜报一份接着一份传入了越嶲郡的西路军大营里。

高定元的脑袋离开他的身体时间也不远了。

“孟获在哪里?”诸葛亮问前来报信的李恢信使。

使者迟疑着说:“或者西来与高定元会合。”

来越嶲郡与高定元会合,各自率残兵再与朝廷开战?诸葛亮不太相信这个说法。他对使者严令道:“告诉李恢,找到孟获,他是南中夷人首领,他不投降,平南事业不成!”

孟获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就在益州郡和牂牁郡的捷报飞上诸葛亮的案头的第二天,高定元的死讯也传来了,他纠合两千残兵欲与蜀军决一死战,刚一交锋,便溃败如潮,高定元的脑袋在战斗中滚瓜落地,到最后,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先向高定元的脖子砍去了第一刀,斩首之功由十五个士兵分领。

孟获仍然下落不明,他像南中山野间悄然的灌木丛,隐没在浓紫的迷雾中。

那一天,月亮饱满的夜晚,泸水安静地在河床间溅起慎重的浪花,好多个月亮在水面**漾,亦不知哪一个真哪一个假。

泸水的三缝渡口,几只牛皮舟早已等候多时,几十个黑衣人从陡峭崎岖的江岸飞奔而来,匆匆地登上了小舟。

“要回去吗?”问话的是个年轻夷人,个子很矮,黑黑瘦瘦,五官塌陷,衬着奶白的月光,活似磨得光溜的铜镜背面,他便是扎人堆里,也能被人一眼认出他的南中长相。

“回去。”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道,他背着那年轻人,厚厚的背仿佛挡风的墙。

“诸葛亮,会不会渡泸水?”年轻人迟迟疑疑地说。

“他敢吗?”声音是轻蔑的。

“万一他敢呢?”

片刻的沉默,而后不惧地笑起来:“那就让他来,他必定有来无回,汉人进不了夷人的地盘,这是神的旨意!”

“是神……”年轻人虔敬地念道。

水声啪啦啪啦响成一片,小舟推开波浪,艰难地划向对岸,船桨的每一次拨动,都将水里的月影搅碎了,宛若缤纷的镜片。

孟获回过头,一霎的风掠过他的脸,那只硕大的银耳圈叮叮摇晃,清越动听得让他自己也迷醉了。

他就要回去了,回到他的祖先埋骨的桑梓地,那才是他真正的家园。那里有叠嶂如簇的山峰,翻山翻一辈子也走不完,有唱不完的山歌,朴质的爱情总在歌里**地倾诉,有他生生世世的眷恋,他同他的民族把生和死都完整地烙印在南中的青山绿水间,生于险峻峰峦,死于翠色山野,是他们宿世的命。

他把手探进湍急的泸水,月夜降低了泸水的温度,冰凉如泪,他一面玩水,一面哼起了山歌,歌声不动听,粗犷而糙乱,就像南中的天。

当孟获潜渡泸水时,在邛都的诸葛亮忽然醒了,他转过身,圆润的月亮映在营帐的帡幪上,像漾在水里的一叶扁舟,承载着归乡人的思念。

他很莫名地想起泸水,那在传说中令人生畏的一条河,充满着诡异的传说,神秘的往事,还有或真或假的死亡记忆,听说是长江的上游,他难以想象阔大深情的长江怎么会有一个吊诡蛮荒的源头,仿佛一个儒雅君子在童年期暴戾恣睢,却在蜿蜒出夔门的青春期后,变得风度翩翩,容若宽厚。

他无法想明白一条河的成长,他却从这条河里看出,真正的南征才刚刚开始,就从泸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