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大,将屋檐的积雨吹落下来,虽然晒过阳光,仍然冰凉湿滑,像哪个失了爱的女子躲在房顶上悄悄挥泪。
雨丝掉在诸葛乔的鼻梁上,他轻轻一抹,浅浅的水痕划过面颊,向耳后匆匆溜走,如同使诈的画笔偷偷地勾出半边精致的轮廓。他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能让人看第一眼便爱在心头,相府里过路的侍女迎面与他相遇,照面瞧一瞧,都臊红了脸。
窗户开着,一株老梅把曼妙的枝条探了进去,微风刻画着一个女孩儿精巧的侧面,似卷了一半的画,总有种犹抱琵琶的美,她正和一个陌生脸的女子对面而坐,一面低声碎语,一面做针黹活路。
场景很美,像一幅水墨画。诸葛乔站着不动了,像是怕自己的莽撞打碎了那清澈的美,倒宁愿远远地观瞻。
诸葛果忽然探出头来,笑容像等了一夜的昙花,在刹那间放肆盛开。
“乔阿兄。”她笑着跑了出来。
诸葛乔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影已扑在他眼前,细软的胳膊已攀住他的背。
十八岁的诸葛果个头抵着诸葛乔的肩膀,与同龄人相比,她显得瘦弱而纤细,因为常常生病,脸色苍白无血,整个人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幼小。
虽然被妹妹亲密地拥抱,诸葛乔仍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儿身上淡而不腻的清香钻入他的鼻子里,他很想打喷嚏,也说不出为什么,莫名其妙便脸红了。
两年不见,纵是血缘也会生疏,诸葛乔忽然不能适应诸葛果这毫无顾忌的亲昵。
诸葛果认真地打量着诸葛乔,口里不停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江堰好玩吗?怎么总不回来?听说你生病了,病好了吗?”
“晨时才到成都……都安大堰还好……我在都安大堰做事,不能轻易回来……病早好了。”诸葛亮一个个问题耐心地回答。
诸葛果推着他进了屋:“我可想你呢,阿母又不让我去寻你,可憋死我了!”
屋里陌生脸的女子起身行礼,诸葛乔不知这是什么人,只是觉得她有一张极美的脸。
“南娭,这是我兄长!”诸葛果兴致勃勃地说,她像得了稀世果品的小孩儿,着急要与伙伴分享。
“公子。”南娭低低地称呼。
诸葛果掐着诸葛乔的胳膊,来回地晃了晃,问道:“回来了还走吗?”
诸葛乔犹豫了一下:“暂时,不走吧。”
诸葛果撒横似的说:“不许走了,阿父再把你遣这么远,我同他闹去!”
诸葛乔笑了笑:“别说孩子话,我是公门的人,朝廷为上,怎么能凭孩子气任性?”
诸葛果吐了吐舌头:“说话与阿父一个腔调,成日朝廷、公门,在公署说,回家还说,真累!”
诸葛乔傻呵呵地一笑,目光若有若无地盯住了诸葛果的耳垂,他想起一件事,缓缓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红漆小盒,说道:“我有件礼物送你,是去年在都江堰买的,去年你生日,没来得及送回来,现在补上。”
诸葛果不客气地抢了过来,说道:“年年生日都送我礼物,去年偏没音信,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盒子打开,却是一对白玉耳珰,雕成腰鼓状,中央穿系小孔,垂了细如水滴的小坠,诸葛果登时爱不释手:“真好看!”
诸葛乔笑道:“喜欢就好。”
诸葛果迫不及待地把耳珰戴上,抚着脸问道:“好看吗?”
“好看。”诸葛乔回答得很认真。
诸葛果笑红了脸,可那欢乐才像过路的风,仅存在短暂的一瞬,忽而又沉住了笑:“乔阿兄,上次阿母说今年要给你议亲,你以后娶了妻,还会送礼物给我吗?”
娶妻……诸葛乔的脑子麻了一下,像有一根筋轻轻一弹,他觉得脸在烧,微弱地说道:“会。”
诸葛果匆匆地笑了一下,仿佛无力撑开那笑容,便迅速落幕。她出神地望着窗外还没有落完的雨丝:“阿母还说想把我嫁出去,可我不想嫁人,为什么人长大了便要离开家……其实,我想一辈子都留在家里,不想看不见你们……”
她把耳珰慢慢取下来,放回了小盒里,轻轻地抚着:“其实,阿母没说实话,我都知道……”
诸葛乔怔怔地看住诸葛果,他原本想握住她的手,给她一些微薄的安慰,犹豫着伸了一下,却最终放弃了,诸葛果也没有再说话了,愁苦的心事都流淌在她的脸上,又被紧抿的唇死死咬住。
诸葛乔第一次发现,其实嘻嘻哈哈的诸葛果并不真的快乐。
诸葛乔见到诸葛亮时已经很夜深了。
其实诸葛亮一直在丞相府,只是他在后院,而诸葛亮在前厅,彼此只隔着一堵墙。他坐在后院的曲水虹桥上,还能听见前边焦躁如捶鼓的脚步声,一声声疾缓清浊的呼喊“丞相”之声像秋千索般**进来,又匆匆地飞过去。
他等了诸葛亮一天,也没见到诸葛亮的半个人影,他本以为今天一定见不着了,修远却忽然跑来后院传话,说诸葛亮要见他。
诸葛亮那时刚和一个尚书台问事官吏说完话,他坐在公文堆积如山的长书案后,只露出半个身体,累得直不起腰,不得已用一只手撑着书案,却连那支撑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弯曲的背脊推着整个身体往前倾斜,灯光吐出霜冷的丝,在他苍白的脸上割出深深的皱纹。
见到诸葛亮的第一眼,诸葛乔的感觉是诸葛亮瘦了,然后是老了,鬓角的白发竟然掖不住,诸葛乔强迫自己认为那是映上去的灯光,后来索性把目光挪开,却触到诸葛亮被灰黑和污红浸染的眼睛,他竟不知该让自己的目光归依何方。
“乔儿。”诸葛亮的声音很干哑,像嗓子没有水滋润。
诸葛乔这才想起自己该给诸葛亮参礼,刚行下去半个礼,却听见诸葛亮温柔地呼唤他:“过来吧。”
他还是把礼行完了,这才挪步过去,诸葛亮举起手搭住他的手腕,诸葛亮的手很凉,像浸在水井里的一截竹子。
“你在都安大堰做得很好。”诸葛亮微笑。
诸葛乔低着头,像个受了褒奖不好意思承认的孩子:“我还有很多不足。”
“身体好了吗?”
“痊愈了。”
“注意养护。”
“多谢父亲关心。”
两人的话都很简单,像寡淡的水,掏出来的都是真金子,却糊着沙,轻易看不出珍贵。
“三日后我要南征,”诸葛亮凝视着诸葛乔,“你既来了成都,总要做些事,我想遣你协助何祗部分南征粮草。”
诸葛乔是软和的面,诸葛亮捏什么,他是什么,他一点儿也不反对:“好,谨遵父亲所教。”
“何祗干理敏捷,跟他学做事,虚心求教,定会增长不少见识。”
“是。”
诸葛亮觉得自己词穷了,明明有很多话,明明存了满满的思念,明明想要对儿子说一声亲密的昵语,偏偏执子之手,与子凝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对自己无奈了,只好温软地说:“罢了,你先退下吧,早些休息。”
诸葛乔还是温温和和地行礼,慢慢地退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安静地说:“父亲保重身体,别太操劳了。”
诸葛亮觉得心里满涨的情绪翻了上来,就在那些封存许久的话就要出口时,诸葛乔已从门后消失了。
一阵风撩过,春天的腥味揉进来,在屋子里打了个转,折转身,将虚掩的门轻轻合上。
蜀汉建兴三年三月初十,丞相诸葛亮亲率五万大军南征。
出征前,皇帝特下恩诏,赐给丞相诸葛亮金斧钺一具,曲盖一面,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给予诸葛亮便宜行事之权。
南征大军分为三拨:东路由马忠督领,自僰道入牂牁征讨朱褒;中路由李恢指挥,自庲降都督治所平夷县出发,经略益州郡;西路则由诸葛亮率领,平定越嶲郡叛乱。三路大军彼此配合,相约在滇池会师。
诸葛亮的西路大军由成都出发,百官皆在南门送行,饮了祖道的酒,唱诵了一篇慷慨激昂的颂文,目送出征将士远去不见,便各自散归。唯有马谡一路不舍地送行,诸葛亮几次请他同车而行,他却说皇帝赐丞相舆马加曲盖羽葆,为丞相专有,他不适合僭越,于是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马上,一路颠簸着说话。
“幼常送了二十里路了。”诸葛亮倚着车笑道。
马谡知道诸葛亮是在让他回去,他心里是不乐意的,嗫嚅了一下,到底请求道:“丞相带我去南征吧。”
这非分之请没让诸葛亮介意,他像劝解任性的孩子般说道:“成都也需要幼常,幼常在成都帷幄定策,保住后方稳固,亦是大功。”
马谡着实想赖着不走,可他又不能拗着不服从,只得不甘心地放弃掉,心里恰恰又有话存着,他思量着是说还是不说。
诸葛亮瞧出马谡的欲言又止,问道:“幼常不放心吗?”
“有一些。”马谡诚实地说。
诸葛亮鼓励道:“若有疑难,但言无妨。”
马谡大了胆子说道:“南中叛乱,虽骤然有烈火之势,然则诸渠帅一无智略,二无勇略,要平定反侧并非难事,斗胆断言,不过二三月,乱当弭平。但烈火虽灭,灰烬犹存,如何使南中再不复反,方才是此次平南的真正目的。”
诸葛亮颔首,说道:“正是此理,雍闿等人在南中散布谣言,称朝廷妄增赋税,以不可得之物强加夷人,便是要埋下反叛火种,挑拨夷汉不和,令夷人仇视朝廷。故而弭平夷汉仇隙,稳定南中民心,兵战固难,收服人心更难。”
马谡清声道:“谡窃为丞相谋划三策,可与不可,望丞相孰察之!”
诸葛亮含笑:“请言。”
“一、平南宜速不宜久,南方瘴气横行,路途艰险,大军开拔,深入不毛,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拖沓日久,必会陷入泥淖僵局,兵卒不熟地形水土,难免会倦怠疲敝,贻误战机。”
“二、南中叛乱虽牵连甚众,但究其原有,亦不过是二三首恶作祟,南中百姓并无大罪,靖难除首恶而已,不需殄尽遗类,以免民心惶惑,陡生死拒之心,如此也可树季汉仁德之威,宽厚之信!”
“三、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若能以收服人心为主,武功征伐为辅,善之善者也!譬如降服南中渠帅大姓,定下绥靖安抚之策,远近之民必定望风归附,甚至可收归南中骁勇之兵为部曲,岂非因祸得福!”
诸葛亮一直在安静地谛听,待得马谡说完,举起羽扇轻轻一挥,说道:“好一个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诸葛亮受教也,此可作为南征教令宣示全军!”
马谡本是进言以展谋略,没想到诸葛亮竟然全部采纳,还要制成教令。他激动得满脸潮红,本来准备好的其他话全忘了个精光。
诸葛亮笑呵呵地合手一礼:“多谢幼常。”
马谡忙在马上回了一礼:“马谡为国家献计,不敢受丞相大礼!”
诸葛亮从车上探出手来,羽扇轻轻拍在马谡的肩上:“幼常送别三十里了。”
马谡还不想走,他心里有个孩子气的小秘密,他以送别的名义一直跟着诸葛亮,等到进入南中疆界,那里离成都千里万里,诸葛亮便赶不走他,他正好名正言顺地随诸葛亮平南。
“再不回去,成都该关城门了。”诸葛亮又提醒道。
诸葛亮再三劝阻,若是继续任性妄为,必会遭了诸葛亮的斥责,马谡怏怏地拽住缰绳,这勒马的动作却像挪走一块千斤磐石,艰难得让他如陷泥潭,他不甘愿地说:“丞相保重!”
诸葛亮宽厚地一笑,烈烈旌旗拥着他渐渐远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谡还立在原地目送,满天黄尘渲去了他清晰的轮廓,恍惚以为看见了另一张脸。
哦,季常……
他依稀想起那一年他奉命入蜀驰援,马良亦是这般立在尘埃中目送,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见马良伫立不动的身影,最后一次回头,马良已化作地平线上模糊的黑点,宛若风扬起的浮尘,很快便消失了。
马良是长在他心上的伤疤,那个生得白眉的俊朗男子,在记忆里和美好有关,亦和惨痛有关,他卸不掉记忆的负累,便把所有的怀念与期望都寄托在马谡身上,热切地盼望着马谡的成长,期望太强,乃至于变得焦虑急躁,却没有想到把两个人的重量加诸一个人,那人能不能负担得起。
他再回头时,马谡已经看不见了,联翩交错的旗帜遮住了半边天,朦胧烟霞缭绕在天地间,遥远的成都城宛若一座记忆城堡,渐渐坍塌在沉重的天幕下。
离开成都的繁华烟水,历经旬日跋涉,平南大军进入了僰道(今四川宜宾)。
自蜀地进入南中,古来有两条路,一为牦牛道,起自汉嘉郡临邛,循青衣江南下,逾山关走河谷,蹚大渡河,穿邛崃山,过牦牛境,通向邛、筰;一为安上道,却是顺岷江而下,抵达僰道,再沿着马湖江,也即是金沙江的一段往西而行,道经安上,前进卑水。
旄牛道路平且近,安上道路远且险,故而从来去南中者走牦牛道居多,可惜这时的旄牛道却走不得。昭烈皇帝末年,汉嘉太守黄元叛乱,火烧临邛城,南中大姓趁势加把柴薪,为摒绝南北交通,阻断成都朝廷派兵征讨,将旄牛道凿了个稀巴烂,从此这条沟通蜀地与南中的交通要道成了荒梗杂生的废墟,若要行道,还得先修路。
诸葛亮所率西路军走的便是安上道,一路风尘,前进不停,来到僰道后,才驻次整军。
僰道是岷江的终点,却是长江的开始,西来的金沙江与南来的岷江相汇,两江蓄积力量,冲出一条长江。西汉时唐蒙奉汉武帝之命,以僰道为起点,在秦代修筑的五尺道基础上,耗万人之力,开凿了通往南中的西南夷道。
西路大军在此稍作休整,等待来日继续开拔,听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前途的艰险困苦难以想象。置身僰道,岷江、金沙江拍岸激天,湍急的水声日夜在耳畔怒吼,远眺着雄峻山峦如拔地而起的巨斧,把苍天劈得支离破碎,顿觉心胆俱裂。又风闻从僰道渡江后百里便是乌烟瘴气的南中,毒虫、蛇蝎、巨蟒遍地爬行,士兵们的心都悬吊着。
诸葛亮整晚都没有入睡,先是把成都送来的公文批复完毕,待得最后一册文书阅毕,已是夜幕下垂,他也没了睡意,索性披衣出营,望着满天星光默默出神。
“先生,夜间凉。”修远悄悄地跟了过来,将一领披风给诸葛亮搭上。
诸葛亮抱着手臂冥思了一阵:“去看看赵直睡了没有,如果没睡,叫他过来。”
修远应诺着,不过一会儿,赵直当真被他领来了,不等诸葛亮发话,便咧咧道:“就知道你会叫我来,一晚上没合眼。”
诸葛亮一笑:“元公若是沉酣入梦,亮也不强逼。”
赵直哼了一声:“虚伪!”
诸葛亮丝毫不生气:“元公上次说,朱褒曾告诉你,雍闿麾下有一人名唤孟获,这是什么人?”
“他是南中夷人首领,在南中很有威信,身上有汉人血脉,是个杂种吧。”赵直直言不讳。
诸葛亮压根没有去揪字眼,他沉思着说:“雍闿盘踞的益州郡最为猖獗,李恢的兵力有限,只恐拖不起,只有我们速战速决,方能为益州郡缓解危境。”
“丞相打算怎么去越嶲?”赵直问。
诸葛亮不回答这个问题,却问道:“元公以为高定元会在何处守关拦截我军?”
赵直想了想说:“我要是他,一定处处设险。”
诸葛亮点头:“正是,分兵守险,虽有分势之危,然彼恃重关绝壁,拒我于关门之外,令我战而不得,拖延时日,只能退兵。故而必须忍一城一关之得失,逼得对方出全军与我争。”
赵直摸到了诸葛亮的意思:“丞相是欲与高定元主力决战?”
诸葛亮不回答,大概算是默认。
“丞相欲在哪里与高定元决战?”
诸葛亮目光灼灼:“卑水!”
满天星光从山巅落下来,沿着古老的道路飞奔,燃起不甘寂寞的火花。
“孟获,”诸葛亮忽然又提及这个名字,“也许比雍闿高定元难对付。”
赵直转过脸,恰恰一束光罩住了诸葛亮,仿佛星辰般不可逼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