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浇在廊下的枯草上,压出一片衰糜的颓景,司马懿跳上廊阶,雨在身后簌簌坠落,恰似他掉落的头发丝儿,他越过廊道,看见两个儿子坐在长廊尽头的堂屋里,手里捧着一张落满字的白帛,一人扯着一个角,正看得专注,压根没注意到父亲来了。
终究是门口的童仆先呼了一声,司马兄弟方才醒悟,却还舍不得放下那白帛,行礼的时候手心仍然攥得很紧。
“看什么好文章,如此专心?”司马懿好奇地问。
司马师神神秘秘地说:“父亲,你肯定看过。”
“我看过?”司马懿讶异。
司马昭眨巴眼睛:“我敢说,满朝公卿大臣都看过,果真好文章,不得不佩服!”他伸手把司马师捏着的白帛边角抢过来,捧给了司马懿。
司马懿才看了开头第一句,便知道这是什么文章,果然是绝佳好文,挖肝剒趾,敲骨击髓,足使胆怯者冒出冷汗来,他把白帛一卷,沉了脸色:“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司马师忙道:“父亲息怒,儿子知道轻重,怎敢行妄举,给他人留口实。此文原是太学发给我们,说是陛下特旨,以敌国难文以问太学生,若有辩心,可写文相敌。”
司马懿这才宽心:“陛下度量可容天下,尔等当敬效之!”他轻轻抖开白帛,“汝兄弟以为此文如何?”
“刻薄!”司马昭抢道。
司马懿一笑:“只是刻薄?”
司马师道:“写此文者有丈夫胸襟,英雄气度,具天下之志,克统之心,他日必为我大魏劲敌,不得不防!”
司马懿笑道:“师儿有远见!”他摸摸司马昭的脑袋,“昭儿一贯莽撞,该学学兄长的持重慎思。”
司马昭不服气地说:“我刚才的话没说完呢,我看了诸葛亮的文章既佩服又恼恨,我才不效法朝中老腐们与人家打嘴仗,咬文嚼字写什么劝降书,却被人家骂得狗血淋头,有本事战场上见,他日我请朝命灭了蜀国,让诸葛亮给我当主簿!”
司马懿大笑:“好好,有志气。”他捋须沉思,“诸葛亮真是人才,虽未谋面,久闻其名,此等天才奈何不能共事一朝,可惜可叹可恨!”
司马昭冒出一个激动的念头:“父亲,若是你与诸葛亮他年对阵,是你赢还是他赢?”
司马懿迟疑着:“不知,互有胜负吧。”
“父亲为何如此看重诸葛亮?”司马师不解地问。
莫测的笑在司马懿的眼睛里轻燃,他悠悠道:“世上有此等人,虽远隔千里,素昧平生,却似前生结识,知其人之智,叹其人之才,恨其人之不为我用,愤其人之与我为敌,亦欣欣然欲与其人相交,他们若不能做朋友,唯做死敌。”
“就凭一篇文章?”司马师更疑惑了。
司马懿摇头,他说不清那种感觉,那像陈酿在心里的百年醇酒,却因埋得太深,拿不出来与人分享,他轻轻地把白帛叠得四四方方,吩咐道:“收好,别丢了。”
轻薄的白帛因为捏得太久,不免湿润了,仿佛字流了欣喜若狂的泪。
整座洛阳城都在或公开或秘密地传阅这篇文章,有人扼腕,有人赞叹,有人咒骂,有人愤怒,各样的情绪像开乱了的花,勾拔得皇帝也掺和进这一场笔墨官司里。
司马懿读得太多遍,熟悉得仿佛是听惯了的习语,他在心里默默地背诵起来:
昔在项羽,起不由德,虽处华夏,秉帝者之势,卒就汤镬,为后永戒。魏不审鉴,今次之矣;免身为幸,戒在子孙。而二三子各以耆艾之齿,承伪指而进书,有若崇、竦称莽之功,亦将偪于元祸苟免者邪!昔世祖之创迹旧基,奋羸卒数千,摧莽强旅四十馀万於昆阳之郊。夫据道讨**,不在众寡。及至孟德,以其谲胜之力,举数十万之师,救张郃於阳平,势穷虑悔,仅能自脱,辱其锋锐之众,遂丧汉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获,旋还未至,感毒而死。子桓**逸,继之以篡。纵使二三子多逞苏、张诡靡之说,奉进驩兜滔天之辞,欲以诬毁唐帝,讽解禹、稷,所谓徒丧文藻烦劳翰墨者矣!夫大人君子之所不为也。又军诫曰:“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昔轩辕氏整卒数万,制四方,定海内,况以数十万之众,据正道而临有罪,可得干拟者哉!
真是刻薄啊!司马懿想,可他爱极了这种冷酷的刻薄,须是怎样自信而聪明的人才能写出如此可恶可恨的绝世文章?如果不是敌国相仇,他真想立刻驱车奔往成都,登门造访,与作者促膝长谈,以成刎颈之交。
诸葛亮,我们会在怎样的时机和地点相遇呢?司马懿莫名地期待起来,不一定要成为挚友,便是和这样的奇才成为敌人也是幸运,他怀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古怪的幻想,露出滋滋有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