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成都城外,一辆四挡板的軿车从锦官府驶出,车轮有节奏地丈量着泛了冬青色的土地,嗖嗖的风痴缠地敲着窗,又恍惚不是风,似乎是工房里的机杼声贴在车厢上呼吸。軿车前后簇拥的侍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出的飞尘绵延成一条灰色的线。

马谡从袖子里掏出一片蜀锦碎布:“丞相,蜀锦的做工不及以往,绣工也糙了。”

诸葛亮微笑道:“不是不如,是幼常看多了,便以为寻常了。”

马谡翻着那片碎布,将信将疑地说:“是吗……我还以为是绣工们偷懒,或者真是我看多了。”他笑了笑,把碎布塞回袖中,“今年蜀锦织量比去年翻了一倍,这值得高兴。”

诸葛亮却不喜,幽幽道:“国家民力卑弱,国用之资,唯仰蜀锦,是可喜,也不可喜。”

马谡体会出诸葛亮的忧虑:“丞相忧国之心,谡虽愚钝,亦能粗知,国家生财取之多道,可徐徐图之。”

“自刘子初殁后,国家少有桑弘羊之才,士大夫效圣贤仁德,鄙薄逐利之途,以平准事为末业,轻忽取富之图。”诸葛亮侘傺一叹,“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四者乏,国不振,民不富,倘有风尘之变,萧然烦费,民罢国劳,难乎。”

马谡回味着诸葛亮的忡忡言辞,他感慨道:“君子慎独守德,可虚谈仁义,空议圣德,动辄以圣人明训妄作针砭,无一策可料民生,无一计可增国用,话说得再多,也是无用的废话,我不做这种人!”

诸葛亮微微一笑:“幼常能做斯想,亮很欣慰。”

马谡恳诚地说:“丞相事事以实用为先,马谡跟随在丞相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深知理国之要当以效实为先,不敢空谈误国。”

“实用可为长久计,造百代福,却难免一时非议。”诸葛亮叹息道。

马谡怔然:“丞相也会在乎非议吗?”

诸葛亮喟然轻叹:“人非圣贤,身具七情,焉得不顾旁议。”

马谡有些明白了诸葛亮那平静下暗藏的浅伤。这半年多来,诸葛亮肩负的责任实在太重了,保民生,稳国事,忍屈辱,平是非,纵是他把自己当作石灰泥填进社稷的裂缝间,仍是挡不住冷酷的非议。有人说他为了谄媚朱褒,把常房一家人杀戮干净;有人说他任用非才,致大量庸碌进身丞相府;有人说他贪恋权柄,利用托孤之权,挖空了国家基石。刺耳的批评是呛鼻的灰尘,飞入诸葛亮的耳中,他抹去了,他们还是前赴后继地扑向他,割裂他,伤害他。误解是锋利的刀,伤得很深,还无法痊愈。

他犹疑道:“那,丞相若知行事会遭非议,会改变策略吗?”

“不会。”诸葛亮肯定地说,他蓦然地展颜,用揶揄的语调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是那么随心的一句,马谡却被震撼了。

在千万人冷冰冰的非议和批判中勇往无前,这才是诸葛亮,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诸葛亮。他是不会崩溃的伟岸高山,你可以菲薄他、反对他、指摘他,却不能改变他,又有谁能改变他呢?

“丞相让人钦佩。”马谡好不容易才磨出一句话,脸还涨红了。

诸葛亮笑了,垂在膝盖上的白羽扇飞了起来,他轻轻推开车窗:“石室今日又有讲学,幼常若是愿意,可以去听。”

旬月来,杜微在石室讲学,远近的学子都赶来聆听明训,讲经堂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屋里站不下,便趴在窗口张望,队伍一度排到了石室外,真真成了益州学林的一桩文明盛事。马谡也去听过半场,中途便被丞相府的传话小吏喊了回去,因他有官务在身,虽然心里痒得难受,奈何不能因私废公,生生忍住了那好学之心。

他听见诸葛亮一语道破心事,却不好意思了:“丞相,杜先生讲学虽然难得一听,可朝中事还没做完呢,还是回公门吧。”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说道:“今日必做之事已完,回去也是闲坐,幼常去去也无妨,不过一二时辰便即返回,误不了。”

马谡不想再推了,殷切的渴望让他难以掩饰激动,他欢喜地说:“那,谢谢丞相!”

诸葛亮笑笑,目光温柔,仿佛在看一个孩子。就是孩子吧,三十四岁的马谡在他心里仍然幼嫩,并不是马谡言行稚拙,在丞相府的诸多僚属中,他对马谡最为赏识,很多棘手的事都交给马谡去处理,马谡往往也不负所望,倘若马谡做错了事,他也甚为严厉,决不姑息。

只是,他对马谡总与其他人不一样,马谡于他,不仅仅是一个能干的下级僚属,他想要给马谡更多的呵护,更多的关怀,他把很多希望很多理想都付诸马谡,希望马谡成为国之栋梁,受着世人的惊叹瞩目。

这仿佛是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也似是长官对有为下吏的信任栽培,或者,也有对离逝者的承诺。

軿车停住了,马谡在车里对诸葛亮行了一礼,乐呵呵地跳下了车。

“幼常,”诸葛亮喊住他,“给秦宓代句话,东吴使者不日西入报命,望他作陪。”

“好。”

“再一事,听经的学子太多,盯紧些,别发生踩踏之祸。”

马谡低着头笑了一声,说是放任他去散心,末了还得牵连着公事,他拱拱手,牵过一匹马,策马奔向西面的石室。

軿车没有停,辚辚碾过横在郫江上的江桥,自南门驶入大城,初冬的成都迷蒙着牙白的烟水,街巷上的吆喝呼应像锅里煮着的豆粥,咕咕地冒起连续的气泡。

诸葛亮在丞相府下了车,刚走入正堂,正等得心急火燎的修远三步并两步跑向他,把一封信递了过去:“南边来的。”

是赵直写给他的密信,他说自己已暂时稳住了朱褒,但他只能保证拖住两年,两年之后他会撒手不管。他还说,如果两年之内朱褒反叛,请诸葛亮不要把他当常房一般牺牲掉,他也不用诸葛亮派兵去救他,他自己会逃回来。

赵直讨价还价的语气让一件严肃的事变得滑稽,诸葛亮哭笑不得,他把信合起来,郑重地交给修远,吩咐道:“收好。”

他去到书案边,翻了翻如山的公文,没有需要批复的,又想了想,也没有要见的官吏。如果硬要找事,也一定会找出来,他会立即变成停不下来的陀螺,顷刻,丞相府会昏天黑地,一拨拨官吏甩动胳膊,野狼似的扑入他的跟前,一卷卷文书飞向他的案头,像索命的冤魂,拖得他半步不能离开。

他注定是劳碌命,最后一口气也要喷在文案上,什么才能让他休息呢,只有,死亡吧。

可,他今天想偷个懒。

他侧身走出了堆满了文书的屋子,像丢掉一件沉重的华服,不存丝毫回头之意,他想去见见女儿,明明住在一座府邸里,见面的时间却少得可怜。丞相府一分为二,前院是办事公门,后院才是居住区。他在前院埋首案牍,女儿在后院嬉笑,偶尔见一面不过三无言寒暄,常常的十天半月音信全无,仿佛彼此相隔千里之遥,欲相偎而不能。

他走上一座虹桥,天冷了,溪里的鱼儿皆隐没不见,几片枯残的荷叶在泛了缥绿的水面迟钝地打旋,滤净了暖意的风忽地**上来,他不禁举起羽扇护住了肩膀,匆匆地走到了内堂。门首的侍女见着他来了,像蒲柳般弯下腰身,发出的声音低弱得仿佛水滴。

屋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可走到里间,却隐约看见有个人影,背影被薄薄的白雾笼着,静得似乎所有的生气都敛住了,那人听见背后的动静,略有些惊诧地转过身来,却原来是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的年纪很轻,一双明眸朦胧着烟水,像是含着诉不完的深情,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腰间竟系着衰绖,似是在为谁服丧。

她瞧见诸葛亮,莫名地惊慌起来,她对眼前这张脸并不熟悉,偶尔见一次,要么隔着远远的距离,要么被攒动的人头挡住视线,要么在太深的夜里,只窥见洇墨似的剪影,她不太确定地呼道:“丞,丞相。”

“嗯。”诸葛亮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子忽地想起要参礼,手里什么东西当啷掉了下来,像一线白光,飞到诸葛亮的脚边。

女子轻轻一声惊呼,她向前跨了一步,却又迟疑地停住了。

诸葛亮弯腰将那物件捡起来,那是一枚白玉棋子,莹润如一滴封存多年的泪。他握着这枚棋子,像是忽然间邂逅了一张久违的熟面孔,仓促间无以应对,竟是呆了。

“夫人让,让我,拾掇屋子……”她结结巴巴地说,局促地捏着手指,巨大的紧张在她整丽的容颜上纵横捭阖,让那美丽变得僵硬。

诸葛亮缓缓地把自己从往事的旋涡里拔出来,对她笑了一下,这笑容很干净,仿佛清亮的一湾水,女子暗暗地打量这微笑,忽然忘了要做什么,更忘了自己是谁。

她不能想象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会有这样温和的笑容,那些留存在世俗猜想里的可怖可畏可骇的描述,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竟然找不到一丝影儿。

她张了张口,原本想说点什么,可嗓子眼却像被米浆灌满,一丝儿声音不能发出。

“收好吧。”诸葛亮把白玉棋子递给她,“放去妥帖处,别弄丢。”

棋子被女子握住,有些发烫,女子刹那恍惚,却不知这棋子被诸葛亮的掌心熨热了,还是自己的掌心本来是热的。

门吱嘎一响,是黄月英进门了。

“咦?”黄月英看见诸葛亮,竟自一愣,像是撞见一个有些脸熟的陌生人。

黄月英唉了一声:“奇怪,大白日见到你,不是常事。”

诸葛亮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仍是惦记着女儿,问道:“果儿呢?”

“在她屋里。”

诸葛亮点头:“我去看看她。”

“等一下。”黄月英喊住他,又转头对那女子道,“你先出去吧。”

女子正发着愣,听见黄月英吩咐,像被蜇了一般,却把头低下,迟迟钝钝地挪着步子出了屋。

“什么事?”诸葛亮好奇地问。

“牂牁郡曾有官吏名唤董舒,因龃龉太守而遭朝廷贬官籍没,有这个人吗?”

诸葛亮微微一沉神色:“你怎么问起朝廷的事了?”

黄月英解释道:“不是我要问,是有个侍女,哦,就是适才那女子,她说她父亲是董舒,因犯事举家籍没,上个月父亲过世,我怜她孤苦,想助她一助,却不知她的事真不真,又不合向别处打听,便问你一声。”

诸葛亮放心了:“哦,有这个人。”他想起刚才在这屋中偶遇的那个容色绝丽的女子,恍恍惚惚意识到了什么。

“可怜无辜……”他低声喃喃,心情陡然变得沉重不堪。他掩饰着内心的抑郁,平静地说:“我去看果儿……”

黄月英又拉住了他:“果儿正不自在呢,你若此刻去,她非烦着你不可。”

“她又哪里不自在?”

黄月英顿了顿说:“陛下明日大婚,她,她不乐意呢。她与陛下打小一块儿玩乐,你亲我,我亲你,冷不防有这一遭,她……”她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话说不得,声音却越发低弱。

诸葛亮先是一怔,后来却像是体会出什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抚了抚妻子的肩,露出一丝安慰的微笑,转身推门而出。

迎面有风,残了色泽的花红柳绿在风里摇曳,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望了望远处被花木掩映的重重屋门,最终还是没有去见诸葛果。

他背身走上虹桥,便见修远老远地冲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喊:“先生,先生!”

他知道又是公事到来了,便朝修远点点头,轻轻道:“走吧。”他举起白羽扇,风从羽毛边沿滑走,像一条牵引魂魄的线。

烛火爆花了,砰的一声敲碎了静夜中无聊人的遐思,刘禅从迷梦中惊醒,他忽然打了寒战,像是骨头冻碎了,他想许是宫殿的门没有关严实,挡不住风,或者压根就没有门,他其实是坐在四壁无依靠的逼仄空间里,可既是没有墙,又为什么会狭小呢?

他看见自己的面前放着半个金葫芦,亮晃晃的,像落在手边的一颗陨石碎片,还沾着星星的芒角余晖,另一半葫芦却在他的对面,在一个女人身前。

她是庄重得失了活跃弧线的女子,她不会戳着指头骂自己笨阿斗,亦不会佯装生气只为博得自己低声下气的道歉。她拥有令人惊叹的美丽,却没有鲜亮的生气,那种美丽应该被供去太庙里受人顶礼膜拜。

她会是百依百顺的好妻子,母仪天下的好皇后。

刘禅盯着这个美得失了生气的女人,一瞬,失神地说:“你,能叫我阿斗么?”

张皇后呆了一下:“陛下说什么?”

“我说,你叫我一声阿斗。”刘禅期望地说,他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还想让眼前这个女人更像那个人,捏着声音道:“阿斗,阿斗,对,就是这样的声音,你能这样说吗?”

张皇后却以为皇帝在考验她的妇德,她惶恐地说:“臣妾岂敢……”

木讷的回应让刘禅失望极了,他很想发火,可火气却瘫软成泥,伤心反而汹涌澎湃。

他不爱她,亦不讨厌她,只当她是陌生人,可以不必关心,不必挂怀,更不要牵手,她纵算倾国倾城,亦是旁人爱慕的稀世珍宝,他不稀罕亦不向往,他想要拥有的美好其实很平淡。

想要在春风拂阑时睡一个好觉,想要在月明风清时安静地发呆,想要划着小舟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漂上一天一夜,想要一辈子和一个人永不分离,一个人,只是一个人……

世间有很多美丽,有的端庄,有的妖冶,有的雍容,有的纤弱,可唯有那一种自由烂漫的美,才是他的挚爱。上天原本该听见他沉压多年的渴慕,怎么到最后和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属于他的不想要,他想要的却不属于他。

“陛下,臣妾说错话了吗?”张皇后战战兢兢道,秀美的脸因为紧张局促拧成了面团儿。

“没有!”刘禅不耐烦地说。

张皇后几乎要哭了,胆怯地说:“可,可陛下何故伤切?”

刘禅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原来落了泪,他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他于是笑了:“皇帝不如大将军,原来是真的,别发誓,发誓一定会成真。”

这话无迹可寻,张皇后越发糊涂了,亦痴亦狂的皇帝像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儿,弄不明白他此刻是喜极而泣,还是心智失常,她有些害怕。

刘禅举起那半边金葫芦,轻轻地扣在另一半上,两半葫芦契合得恰到好处:“真配,不是吗?”他笑得极快活,眼泪却疯狂地流下来。

枕上湿得重了,诸葛果挣扎了一下,终于让自己醒过来,却不知是被噩梦惊醒,还是为敲窗的风吵扰,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悬下来的承尘,绰约的影子吱嘎地摇晃着,有细白的光一闪而逝,像在厚厚的灰尘上吹出的一口气。

她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劈不开的夜像没有缝隙的外衣罩住她,她忽然生出透不过气的恐惧。

睡在床下矮榻的南娭惊醒了,她翻身看见诸葛果裹着被子靠墙而坐,慌忙站了起来:“女公子?”

诸葛果哆嗦道:“真冷。”

南娭想了想,把自己的被子抱上床,四边一合,给诸葛果裹了个严严实实:“还冷吗?”

诸葛果只觉周身有热乎乎的气流在慢慢围拢:“暖和了。”她因见南娭穿着单衣,从被底伸出手拉住南娭,“你也进来吧,两个人挨着更暖和。”

南娭犹豫一会儿,到底拗不过诸葛果,只好钻进了被子里,却把大半的被褥都让给诸葛果。

诸葛果哈着气,冷意退却了,暖和只让人昏沉,却无法催人入睡,她独个胡思乱想了一阵,悄悄说:“南姊姊,你家里还有亲人吗?”

“没有了。”

诸葛果在被底摸索着,终于握住了南娭的手,像是想要带给她微薄的安慰。

“南姊姊,”诸葛果低低道,“你会想一个人吗?”

南娭轻声道:“会。”

“想谁?”

“想我父母。”

诸葛果默然:“父母……我也想阿父,可他太忙,总是见不着……”她叹了口气,女孩儿的心事是倾倒的瓷瓶,说起来便滴答滴答流淌干净,“其实,我想阿斗了,哦,该称呼他陛下了,很久没见他了,母亲说他如今已册立皇后,不能再来寻我,唉,真没意思……”

南娭愣了一下,她惴惴小心地说:“女公子,是喜欢陛下吗?”

诸葛果蓦地在被子里弹着脚:“哎哟,不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停下来,紧紧地拧着细柳眉,“也许是有点儿喜欢吧,不,不喜欢……”

她像对自己很生气,不耐烦地摆摆头:“管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如今是皇帝了,不一样了!”

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忽然就不高兴了:“不说了,没劲!”她把两只眼睛露出来,盯着黑暗中飘忽的一片白光,打岔似的问道:“南姊姊,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是我父亲所取,源自《九怀》,意思是感叹好南方。”

诸葛果歪歪脑袋:“能背给我听吗?”

南娭沉吟:“嗯,我试试。”她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轻吟道:“览杳杳兮世惟,余惆怅兮何归。伤时俗兮溷乱,将奋翼兮高飞。驾八龙兮连蜷,建虹旌兮威夷。观中宇兮浩浩,纷翼翼兮上跻。浮溺水兮舒光,淹低佪兮京沶。屯余车兮索友,睹皇公兮问师。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吾乃逝兮南娭,道幽路兮九疑……”

温柔的吟哦似那一片脱落枝头的红叶,秋风乍起,寒意袭来,扯着红叶打了一声柔软的呼哨,翩跹着飘上天,而后便一直没有停止,飞往温暖潮湿的南方,从此将辛苦负累统统卸下,慢慢皈依平静。

诸葛果渐渐睡着了,呼吸匀净,如同不更事的婴儿。

南娭给她掖了掖被子,悄悄地摸下了床,寻来外衣披上,她此刻睡意俱无,也无心静养,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隔着直棂花格子,悄悄望向院落里时隐时现的婆娑树影。风在窗外发出潮汐的叹息声,丞相府像沉睡在深海里的磐石,石上年复一年生长着鸦青色的海藻,蓝得发青的海水洗去它的锋芒,让它变得如同羽毛般柔韧而轻盈。

忽然就想要流泪,原本只是想一想,泪竟真的流下来了,南娭觉得脸上很凉,擦了擦,手也凉了。

成为这偌大宅院里俯首卑贱的奴婢,像一块灰暗的墙砖,便是自己的结局吗?

突然的月光照亮她湿润的脸孔,宛如被一道遥远的目光凝视,她红了脸,泪也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