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吱嘎开了,秋凉的风呼地窜进来,噤得蜷在角落里的南娭浑身一个哆嗦,抱着双臂把自己夹得更紧,却似刺猬似的竖起防备,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一个影子缓缓地走进来,软鞋底踩着草甸,嚓嚓的声音像折断了婴孩骨头。
“你……”南娭认出了来人,她有些难以置信,对于一个官家逃奴,等待她的命运只有监禁和杀戮,主人根本不用出面,只需远远地点个头,自有人处理得妥妥帖帖,更不用屈尊面见,何况在这种肮脏、杂乱的场所。南娭以为自己在做梦,眨了眨眼睛,那人影没有消失,反而离她更近了。
黄月英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活似个遭了饥荒的难民,很难和几日前那个容颜绝伦的美人联系起来,她缓缓地蹲下身,拈走了贴在南娭脸上的一叶草。
“你为什么要逃走?”
南娭咬着唇,把脸偏去一边,她不领这种杀人抚慰的伪情。
黄月英不疾不徐地说:“你不说实话,便依逃奴之律处置,轻则戍边,重则杀头,若是拟了罪,你便是天大的不得已,也无处说去。”
南娭显然是被惊慑住了,她缓缓地回过脸,干白的唇翕动了一下:“我,我……我想回去看我父亲……他没几天日子了……”
泪像她悲痛的情绪,冲出她不甚坚固的阀门,在抹了黑灰的脸上洗出两行清晰的水路。
“那何必逃走?”
“夫人不信我,我没法子……”
黄月英叹了口气,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手绢,递给南娭,温言道:“以后要出府,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便宜,再不要擅自逃离。这次幸而是本府寻到,若被有司擒获,我也救不了你。”
南娭惊得忘记擦泪,婆娑的泪眼望着黄月英朦胧的脸,磕磕巴巴地说:“夫人,你,你信我了?”
黄月英温柔地一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她轻轻搀起南娭,掸了掸她肩上灰尘,“为赴孝义,连死都不惧,我不能不信,我向你道歉,上次是我太固执。”
这亲切的丞相夫人让南娭措手不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言辞,世上有这样的官家夫人吗,会向一个奴婢道歉,不惜纡尊降贵与奴婢交心,没有一点儿传说中高官夫人该有的骄矜架子。
她怎么会这样呢,南娭迷惑了。她偷偷盯了一眼黄月英,不敢太专注,怕自己失礼,黄月英和蔼的微笑如那一夜忽然的春风,目光里含着让人想要拥抱的温柔,像姐姐,亦像母亲,她心里的忐忑瓦解了。
“谢谢夫人。”她像刚学会说话的婴儿,每个字都咬得很生疏,说完这话,她哭了。
从敞开的直棂窗望出去,萧条秋色在院落里随风**漾,墙垣上青幽幽的藤蔓转了微黄,像渐入枯槁的容颜,泪涔涔地看着自己韶华飘落,化作满地残红枯黄。
想要望得更远些,却总被高挺起脊梁的墙挡了回来,回落在一棵大榕树上,被那蘑菇云似的树冠遮住了视线,几片落叶飘起来,与那满园凋敝相比,骄傲地招摇着最后的绿色。
诸葛亮盯着那棵大榕树看了很久,失了神的躯壳竟不知身处何地,凉风调皮地抚弄他,竟也不觉得冷,很久才回过身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目光恰好落在对面兰锜扣着的剑上。
是章武剑。
他仿佛被无形的召唤牵引,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一抚,冰冷的剑身像尘封多年的一句叮咛,勾起记忆深处脉脉涌动的伤情。他将章武剑取了下来。
他紧紧地扣住了剑柄,一种拔剑的冲动冲上了被风吹凉了的胸臆,手腕颤抖起来。
拔剑,并不需要太难,握住剑柄,抵住剑镡,让手臂凝定的力量传入手腕,而后用一个适当的力量抽拔,封在剑鞘里多年的章武剑会龙吟啸天,用武力的残忍去塑造不可抗拒的国家尊严。
拔剑吧!
章武剑在诸葛亮的手中微震,他几乎能听见藏在剑鞘里的金声玉振,那是一个英雄的呐喊,他在风烟叠嶂的烈火战场扬起骄傲的面孔,出鞘的长剑挥舞出他可擎苍天的雄心壮志。
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忍耐!
忍耐!
拔剑很容易,忍耐却很难,人总是趋易避难,可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难的抉择如同一根铁钉子敲在骨骸里,夯结实了,哪怕血流如注,痛苦不堪。
他把章武剑重新放了回去。
“丞相不拔剑吗?”背后一个声音说。
诸葛亮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元公以为如何?”
赵直很有力度地说:“非常人能为。”
诸葛亮笑了一声,转过身:“只是不得不为。”他轻轻抚住书案上铺开的几册文书,一册压着一册,像摩肩擦踵的数副残躯。他幽幽地说:“牂牁郡、益州郡、越嶲郡、永昌郡……四郡叛乱迭生,国家新遭大丧,国事蜩螗,民生衰力,不忍何为。”
赵直想着诸葛亮的话,辗转出一个疑问:“听说丞相把常房交给了朱褒处置?”
“是。”
“丞相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送!”赵直不忍地说。
诸葛亮从案上拿起白羽扇,语调平稳地说:“亮知道,可常房干涉地方政务,擅动私刑,逼死地方官吏。论律,本也该处以刑措。”
“太残忍。”赵直瞧着那张镇定的脸,一颗人头落地,竟还能自若地谈论,仿佛说的不是人命,而是一只鸡一条鱼,他有些不寒而栗,“恕我直言,丞相不是依法处置犯官,而是纵容朱褒,用常房的命去堵住朱褒的嘴。”
诸葛亮没有被激怒,他竟笑了:“谢谢你的直言,就算是这样吧,可常房的死能让朱褒对朝廷暂时卸下戒心,不致牂牁郡叛乱即生,为国家赢得时间。若是元公能想到更好的法子,既保住常房的命,又不让朱褒造反,亮愿意采纳!”
赵直哑然了,他磕巴了一下:“可丞相牺牲了常房,能让朱褒不叛乱吗?”
“不能,”诸葛亮冷静地说,“但是足以将朱褒反叛的时间往后拖。”
“可惜常房了。”赵直惋惜地叹道。
“若是舍一命能保住国家稳固,社稷安泰,亮也愿意。”诸葛亮说起慷慨的话用的却是平静的语气,可是没人会怀疑他的诚心。
赵直沉默着,他在想诸葛亮的话,以残忍的手段牺牲个人利益,从而保住国家的稳固,于个人不公平,于国家,甚或于更多的人,也许是最大的好处。
没有人能阻挡诸葛亮的残忍,蜀汉是他的全部信仰,为了这个国家,这个由他亲手建立的国家,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
“丞相之心,是为国也。”赵直最后总结了一句。
夸赞的话却透着股批判意味,诸葛亮听出来却不在意,他将案上的文书一册册拿起来又放下去:“越巂郡的高定元杀了太守;益州郡的雍闿杀了太守正昂,又挟持了新太守张裔送往东吴;牂牁郡则有太守朱褒早具反侧;永昌郡也蠢蠢欲动。南中叛乱一触即发,本应遣兵掠定,奈何如今国家百废待兴,不能率军平叛,不得已暂忍一时癣疥之痛。”
四个郡的叛乱像连窜的蚂蚱,跳起来便没完没了,赵直也觉得头痛:“克定南中叛乱,丞相需要什么?”
“时间。”诸葛亮紧紧地盯住赵直。
赵直恍惚猜出了诸葛亮的意思:“丞相,要我做什么?”
“为国家赢得时间。”诸葛亮目光清亮。
赵直为难地皱起了脸:“不是吧,你不会是让我去朱褒那里吧?”
诸葛亮仰面一笑:“元公聪明人,不错,亮希望你去牂牁郡,凭着你昔日与朱褒的几面之缘,为国家赢得时间。”
赵直觉得好笑:“丞相高看我了,我怎么能赢得时间?”
诸葛亮举起羽扇,搭住赵直的肩:“朱褒素信巫术神谶,凡举一事行一策皆要问神请占,唯有元公能劝阻他,他人没有这个能耐,望元公不辞!”
“丞相这是要我充细作?”
诸葛亮没否认:“南中情形晦暗,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朝廷若遣吏探察,多有不便,元公非公门之人,若以私人身份密访南中,探寻消息,更为便利。”
赵直觉得自己收到一桶炸药,引子已点燃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一轰而爆,他试探道:“我若是不去,丞相会怎么处置我?”
诸葛亮眯着眼睛:“以乱言谤讪罪弃市,族妻孥。”
“真狠,”赵直无可奈何,“罢了,罢了,我去,不过,我不想落得如常房一般的下场。”
诸葛亮微笑道:“亮向你保证不会,再者说,元公聪颖过人,怎样的结果都在尔之掌握。”
说到聪明,自负的赵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遇着了对手。诸葛亮这种人,不一定要去仰观天象,俯察谶纬,他总是看向未来,不一定会胜利,也不一定会实现理想,可他不会停止前进。人人在行事前都问神,而诸葛亮就是神,他只问自己。
赵直今早上给自己占了一梦,算出自己会出远门,没想到竟走得这样远,一路往南,去往山林茂密的牂牁郡,那里云深雾罩,山石冷峭,民风蛮野,每一条溪流每一块石头上都烙印着恐怖的传说。
“丞相要我在南中待多久?”
“最多两年。”
“好……吧。”
诸葛亮沉思,他把散开的文书一一摞起来,低声道:“两年,务农殖谷,闭关息民,国家缓过气来,再南抚夷越。”
他抬起身,却见修远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邓芝。
“邓伯苗。”诸葛亮笑呵呵地称呼道。
这样的称呼一下子拉近了彼此因官阶高低形成的隔阂,笑容可掬的丞相让人可以放下负担,邓芝本来忐忑的心一下子松了扣子。
诸葛亮请了他就坐:“请伯苗来,是有事想问你。”
“丞相请讲。”邓芝礼貌地说。
诸葛亮郑重语气道:“先帝新丧,主上新登大宝,国家有失主之痛,社稷有元气之伤,今百废待兴,不知伯苗以何为先?”
丞相竟以国事相问,邓芝不免有点儿受宠若惊,可他是能断大事的度量,上马做攻城拔寨的勇悍武将,下马为策定国是的桢干文臣,那是他不辞让的责任。他侃侃道:“芝以为粗分内事与外事,内事为养民无为,外事乃结好东吴。”
诸葛亮笑了,不愧是邓芝,他没有看错人:“诚也,外事当以结好东吴为第一要务。圣朝自与东吴重修旧好,因遭新丧,一直没有正式遣使,如今大丧已毕,新朝草创,是该遣使了。”
“遣使结盟报答非小事,当慎重择之。”邓芝像蒙着眼摸象,他快要摸出轮廓了。
诸葛亮笑道:“亮思使者久也,未得其人,今日始得之。”
“其人为谁?”邓芝的一颗心在怦怦跳动。
诸葛亮注视着他,说道:“邓伯苗。”
邓芝已全然领会了,他不想故作虚伪地推脱,大丈夫有功业可建,反而托伪语诿虚词,那是可鄙的。他一拱手:“若丞相信任邓芝,芝当仁不让!”
诸葛亮爽声一笑,说道:“伯苗有烈士之风,亮甚为感佩!”他缓了笑容,叮嘱道:“伯苗此去,一为结盟东吴,亮相信伯苗不辱使命;二嘛,想法找到一个人。”
“找谁?”
“张裔张君嗣。”
邓芝恍然了,张裔自章武二年初被雍闿挟持送往东吴,至今已流落在东吴一年有余,生死不明。关于张裔的下落,蜀汉朝堂众说纷纭,有说他已客死他乡,有说他在武昌当乞丐,有说他逃去曹魏了,倒害得张裔留在成都的妻儿担惊受怕,竟有好事者趁着夜半,在他家门楣上涂上狗血,并写上大大的四个血字:“叛国之贼。”诸葛亮对张裔的遭际一直耿耿于怀,深悔当年冒昧请皇命将张裔调去益州郡,致使贤才流离,若是逮着机会,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回张裔,弥补当年的举措过失。
邓芝也很惋惜张裔的失所:“好,邓芝尽力!”
诸葛亮叹了口气:“人才难得,张君嗣为良干,可惜当年受奸邪陷害,流落他乡,若是能寻回来,可为社稷又添一栋梁耳!”
提起张裔,诸葛亮不免想起这些年蜀汉人才凋敝,像剥落枝头的花瓣,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枝干,禁不得雨横风狂,应该留意查找人才,让国家之树开出满目繁茂,枝叶花果缀满树杈。
人才,人才……一方面在竭力搜求人才,一方面却在戕害人才,比如常房,被他亲手送往死亡陷阱,常房纵有千般不是万般错误,毕竟是一片公心为朝廷,自己却残忍地舍掉了他,像放弃棋盘上的一枚子,为了终盘的大赢,这一小子必须牺牲掉。
他从来不想铸成冤狱,常房是过他的手酿成的第一桩冤狱,尽管是迫不得已,可他忽然地就想到,连制定法律者也不能避免冤假错案,天下又会有多少锻炼成狱的冤屈。就在京畿蜀郡,就在天子脚下,多少冤屈的目光在注视着煌煌宫闱,注视着巍巍丞相府,把欲哭无泪的痛恨泼向心里。
他轻轻道:“我欲案行蜀郡刑狱。”他本来是说给修远听,没发觉赵直背过身去眨眼睛。
蜀郡的牢狱大门打开了,狱史战战兢兢地跑了出去,腰带上绑着的上百把钥匙来回敲打,叮叮当当像放出了一串屁,他也觉得不雅观,一手捂着腰,一手捧着跑得抽搐的脸。
丞相诸葛亮忽然驾到,犹如一击惊雷炸在头顶,措手不及之余,狱史只觉头皮在一片片掉落,脊梁骨也折弯了,伏低的脑袋里飞速地搜刮着念头,想想自己最近一段时日有没有做出什么有违法令的事。
“督军从事呢?”诸葛亮严肃地问。
狱史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支吾了一阵,本想说督军从事一会儿就到,又怕说早了,万一来不了岂不更有罪责?还想说督军从事有事,肚子痛?伤风?老婆临产?亦怕撒谎撒出纰漏,只好歪着嘴,蚊蚋似的哼出模糊的声音,像在回答,又像在打呼噜。
诸葛亮脸色很不好看,他早有耳闻蜀郡的督军从事何祗游戏放纵,不勤所职,今日所见果如所闻,长官莅临公门案行政务,他竟敢避而不见,诸葛亮沉声道:“唤他来见我!”
“丞相,丞相!”几声呼喊传来,像闷罐子摇水,一个大胖子从牢狱里跑了出来,因太胖,跑起来风生水起,像一片移动的肥猪油,脚板砰砰地拍打着道路,整片地都在剧烈地颤抖,让人很担心他会砸出陨石坑来。
他冲到诸葛亮面前,身体过于笨重,刹不住,险些撞在诸葛亮身上,那一身波涛汹涌的肥肉**漾着滑向诸葛亮,像颠炒锅时溢出来的一勺油,吓得他慌忙向后一缩,怀里的一捧文书掉下去,砸在他躲闪不迭的脚背上,疼得他龇牙。
瞧得他的滑稽样,修远实在忍不住,装作揉鼻子,把笑声都吸在鼻子里。
怎么胖成这样?诸葛亮看得好笑,用成都话来说,像混球,真的很圆哪,圆脸圆手圆腰圆脚,五官也是圆的,眼珠子因被肥厚的眼睑挤住,反而变成锐角的。
“何祗,你如何姗姗来迟?”
“下官在录囚。”何祗喘着粗气说,汗珠缀满层叠的脖子,像一坨刚化开的冻油。
诸葛亮觑了他一眼,何祗眼睛熬得通红,一眨一闭,趁着诸葛亮不注意,悄悄地打着哈欠,身上有淡淡的油烟味,像熏了一冬的腊肉。
“把近三月的爰书拿出来。”诸葛亮不动声色地说。
何祗爽快地答应着,并不显出惊慌,还有些如释重负,请了诸葛亮入公门正堂就座,亲自将爰书抬了出来给诸葛亮案检。
这是让诸葛亮震惊的时刻,三个月的刑狱爰书书写清晰,叙述明确,少见滞涩,文辞精当,没有华而不实的辞藻,是诸葛亮喜欢的文风。他又随意抽了部分案件询问,何祗侃侃而谈,逻辑清楚,扳着胖指头一二三地罗列,也没有强词夺理。诸葛亮轻轻贴近了爰书,闻见竹简上很浓的墨味,墨痕湿漉漉的,有些字漫漶了,像是不等干便卷了起来。
是刚刚书写的新墨。
诸葛亮明白了,他注视着何祗:“何君肃,蜀郡三月刑案,皆于何时所断?”
何祗肥腻的脸抽了一下:“回丞相的话,爰书上有,有录囚的时期。”
诸葛亮忽然笑了一声,让何祗心里直打鼓:“何祗,你不说实话吗?好吧,我换个问题,是谁告诉你,我会来案行蜀郡牢狱。”
何祗哆嗦了一下,他怯怯地对视着诸葛亮清明的眼睛,仿佛一面能照透肺腑的镜子。他吁了一口气:“不敢欺瞒丞相,是,是赵直……”他慌忙摆摆手,“不干他的事,他是好心,也想澄清滞狱,催迫下官勤政。”
诸葛亮摇头一叹:“我早猜到是他,这么说,这三个月的爰书是你赶出来的?”
“下官一夜录完。”何祗低下头。
诸葛亮又问道:“适才来晚了又是为何?”
“还剩最后一个囚犯……”何祗心虚地说,他不由担忧起来,诸葛亮会怎么惩罚他呢,按照《蜀科》,渎职是重罪,褫夺了官身倒不可怕,最怕的是让他髡发城旦,他这身坯哪儿干得了重劳力,背块砖也要喘半日气,平日又吃得多,一顿饭啃掉十斤牛肉是寻常事,那点子俸禄还不够他塞牙缝,刑徒却是清汤寡水,非得把他饿成干肉条不可。
“尔为何积事不理,虚置政务?”诸葛亮的问题又发了出来。
“下官懒怠愚拙……”何祗快哭了。
诸葛亮冷声道:“既是懒怠,这督军从事不必做了,国家刑狱怎可滞而不决,百姓冤情怎可空而不问?”
果然被免官了,何祗跪了下去,眼泪涌了出来,他磕下头去:“是。”
诸葛亮看着伏跪的何祗,庞大的身躯匍匐如一座肉山,他微微一笑,却没有让何祗察觉。
“听闻尔曾为杨季休门下书佐,杨季休朝廷公干,君子风范,望尔效之。”诸葛亮最后对何祗说。
何祗正伤心着,哪里能明白诸葛亮话里的玄机。
三日后,免官在家的何祗接到尚书台吏曹颁发的两份任命书,称朝廷甄拔贤良,识其异才,遂擢升他兼任成都令和郫县令,惊得他以为自己被诈了。成都令和郫县令啊,一个县是国都所在,一个县拱卫京畿,都是大县,户口猥多,民生富庶,在蜀汉上百个县里是令官吏们垂涎的肥差,称为剧县。朝廷竟然把两个县交给自己,而且是刚刚免官在家的闲散旧人。
他想起了赵直曾经给自己占梦,说自己寿数只有四十八岁,却会有显贵之尊,他当时笑称,君子耻没世不称名,若生而能立德立功立言,四十八之寿不足惜。在微末官位上混沌了许多年,曾经一度以为赵直在诓他,做了无数灰色的梦,原来最初那个亮色的梦才是一生命运的美丽预示。
后来,诸葛亮又送了一封信给他,说:“君有兼才,足治兼县。”
他顿时明白了那日诸葛亮免他官的真正用意,他于是想起已在朝中担任要职的蒋琬,也是因渎职先免官,再委以重用,他的命运竟和蒋琬如此相像,而他们的伯乐都是诸葛亮。
这就是诸葛亮的用人之术,何祗由衷地佩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