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还没彻底过去,成都已有了秋的意味,风凉了,雨也缠绵了,往往一场雨后,盛在屋檐里的雨丝总也舍不得落下,荧荧地闪着寂寞的光。
蜀汉朝堂最近特别忙,忙着操持昭烈皇帝的大丧,也忙着给朝臣们加官晋爵。
先帝大行,新朝即位,一般来说都要恩典旧臣,大赦天下,除非叛逆,不会轻易动刑法,以显示新朝新气象,也为新皇帝收恩。所以皇帝在大行皇帝殡葬的第二天便大肆分封臣僚,首先进封诸葛亮为武乡侯,领益州牧,开府治事,诸葛亮的头衔陡然多了起来,丞相、益州牧、司隶校尉、武乡侯,还有那没有名称却实际掌握的国家权力。而后便是其他臣僚,每个人都升了官,没升官的也增加了爵禄,或者给予特旨褒奖,尽管赏赐照顾到了方方面面,仍有人不满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刻度很精细的秤,把自己的官位爵禄和别人的做比较。他们不敢和诸葛亮争权,皇帝便是封诸葛亮为公,他们也不能非议,可他们容不得他人擅自骑到自己头上,尤其是不如自己的人。
他明明才干不及自己,为什么官比自己大?
他资历比自己晚了两年,进阶却比自己快,凭什么!
他曾因渎职受过处罚,凭什么如今做了自己的上级!
相关的腹诽很多,私欲永远也填不满,那是世间最深的坑,一面用最多最大的欲望填进去,一面更迅速地坍塌下去。
“为官择人,不该为人择官,官做得越大,越要遏制私欲。”诸葛亮常常这样说。
这话他还在黄月英面前说过,那倒不是黄月英有私求,只是夫妻闲谈,随口就提了一句。
黄月英当时说:“我没有私求,果儿也没有,乔儿,”她叹了口气,“他哪儿敢有!”
去年冬天,诸葛乔被派往都江堰护堰,都江堰每年冬天都要清淤泥,工程量很大很辛苦,丞相府长公子和工匠们睡一块,一同吃一同做工。没人知道他是诸葛亮的儿子,都道他只是一员俸禄微薄的低级官吏,他也从不说自己的身份,有工匠曾问他为什么也姓“诸葛”,丞相诸葛亮与你是远房亲戚吗?他只推说不是。
半年多过去,诸葛乔在都江堰风吹日晒,他从不曾对家里抱怨一声,寄回来的信里只说一切安好,自己长了不少见识,他能体会父亲的苦心。
“这孩子太懂事,”黄月英握着诸葛乔的信,每每都要叹息一番,到底是母亲的舐犊之情,想起儿子在都江堰受苦,她心疼得不成,很想把诸葛乔调回来,不求高官厚禄,凭着汉丞相的面子,在朝廷的清水衙门担任不关政务的闲职,其实并不是难事,甚至也不算以权谋私。可她不能说,更不能做,诸葛亮若知道她有这种想法,非得和她闹僵不可。
这是她唯一的私求。
唯一的,近乎卑微的,却是不能实现的私求,是埋在土里的种子,盼望着发芽,却被坚硬的土层压制住膨胀的生命欲望,只好永远做种子。
此时,黄月英正坐在丞相府的后堂内,一面心事重重地想着诸葛乔,一面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新换进来的女童,一共六人,皆是一水的粉衣,像刚开的桃花,嫩嫩的能捏出水来,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三四,都是令人艳羡的大好年华。
出去十人,进来六人,差了四人,只能少,不能多,这是丞相府的规矩。
黄月英瞧着那一张张羞怯的脸,机械地问着同样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多大?”
“哪里人?”
回答也一样的机械,虽然问答彼此对应,黄月英几乎记不住她们的声音相貌,长得都太像,一样的怯色,一样蚊蚋似的声音,一样想讨好又不敢贸然进谄的稚嫩复杂,像从同一个模子陶冶出的泥塑。
“南娭。”最后一个声音说。
黄月英没听明白:“南什么?”
那张脸抬起来,如画的眉目像泉水淌过,洗涤得特别干净,她清楚地重复了一遍:“南娭。”
黄月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是好看,眉毛是削过尖锋的柳叶,细长的眸子含着明澈的秋水,总像是蓄着饱满深情,薄唇习惯性地抿拢,带着不自主的紧张,亦显出她的沉默寡言,下巴微褶起一个美丽的勾,那是她内心不为人知的倔强。黄月英不禁多瞧了几眼,笑道:“恕我耳背,到底是个什么名?”
女孩子不得已,轻轻走到黄月前身前,微微躬身,在掌心写了一遍。
黄月英默念着这个文雅的名字:“你读过书?”
“读过一点,不多。”
“那也是翰墨之家出身?”
南娭没说话,蒲苇似的睫毛慢慢地结出了泪花,她不知不觉哭了起来,忽地跪下来:“夫人,我求你了!”
黄月英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南娭哭道:“求夫人放我回家!”
黄月英更惊了,忽然抛来的问题若滚烫的铁钳,让她接不住,又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为什么要回家?”
“我想回去看我父亲,他病重在床,可怜没有照料……求夫人成全,我就去看看他,若是他不成了……也好有个人送终……夫人放心,我一准回来……”南娭重重地磕下头去。
黄月英盯着那张流满了泪的美丽脸蛋,满心狐疑掩住她刚刚燃起的对美的赞叹。刚选进丞相府来,主人的面还没认熟络,便要出府回家,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官宦人家的奴仆,不是家里犯了事,被朝廷籍没入官家做奴婢,便是因寻不得活路,不得已卖入奴籍。南娭既做了丞相府女童,也不出那两种情况,黄月英因不知道她过去是什么出身,为何会沦为官奴,摸不准南娭的意图,轻易不能松口。
“你父亲是什么人?”
南娭悲悲戚戚地说:“我父亲原是牂牁郡的小吏,皆因去年父亲上书朝廷,称朱太守有反心,不料太守反打一耙,栽污我父亲贪墨公门财货,为洗刷自家罪名,故而先告刁状。朝廷下诏,反说是我父亲诬赖良臣,定了罪名,举家籍没……我被没为官奴,父亲除名为民……母亲亡故得早。可怜他孑然一身,又气又冤,病重不起,我如今又不在他身边……求夫人成全我这一腔不得已的苦情,让我送父亲最后一程!”
这一席话如诉如泣,亦真亦假,黄月英不知该不该相信,越看那张哭花了妆容的脸,越觉得有诈,如果南娭是真情告白,她便是令人唏嘘钦佩的孝女,如果是撒谎,那这女子的心机太可怕,不仅不能纵容她,日后还得多加提防。
“哦,这事,你也不要急,”黄月英不咸不淡地说,“凭你三两句倾诉,我便信以为真,放你归家,也不符常情。这样吧,容我去问个究竟,若是属实,也不是不能商量。”
南娭听出了黄月英的不信任,她急忙道:“夫人,我以性命担保,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欺瞒,敢叫我死无葬身之所!”
若是南娭继续凄语求告,说不定黄月英心软就答应了,偏这血淋淋的毒誓激起了黄月英的反感。此刻,南娭美丽的脸像长了毒刺的玫瑰,起初的好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行了,何必发重誓,”黄月英冷淡地说,“我说了我会探明究竟,你记住你是官奴,没有主家许可,不能随意出入。”
她站起来,对侍立的婢女道:“带她们散了吧。”
她干脆走了出去,行到门边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头,南娭还跪在地上,透亮的泪漫过她浮雕似的面孔,仿佛一尊流泪的汉白玉神女。
相府的花都开到了极致,红白黄紫**漾出此起彼伏的七彩花海,迎着满目暖融夏风,马谡走进了丞相府议事厅,屋里诸葛亮正在和蒋琬叙话,他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行了一礼。
诸葛亮对马谡微微点头,仍对蒋琬道:“公琰就不要推辞了,此次朝廷举茂才,你为不二人选!”
蒋琬摆着手:“不成不成,我忝列丞相府东曹掾已是尸位素餐,刘邕、阴化、庞延、廖淳诸人,无论机变,抑或守正都强过我,丞相该举荐他们。”他因看见马谡,又补充道,“还有幼常,才干强我数倍,也可为丞相斟酌。”
诸葛亮笑了一声:“公琰真是循循君子,公而忘私,不徇私情。不过,亮恰恰看中你的公义。朝廷举才,原是为甄拔良人,为国增辅,若背亲舍德,以殄百姓,致使外间纷议喧嚣,质疑朝廷选举,假借公心以谋私利。举公琰为茂才,正为以明此举之清重,令远近不得非议,辄为朝廷选举立下表则。再说,公琰严整威正,容让有度,符合选茂才的条件,何以一再辞让呢?”
“公琰此次举为茂才,丞相昨日便与我议过,我很赞同,公琰不要推辞了。”马谡真诚地说。
骄傲清高的马谡也叹服蒋琬的忠毅,蒋琬当真推脱不了:“丞相期望过重,琬惭愧。”
诸葛亮笑着伸出手,羽扇轻轻地搭在蒋琬的肩头:“唯才是举,公琰当得起!”他这才转向马谡,“幼常,说说你的事。”
马谡道:“头一件是廖立的事,有司的合议送来了。”他把一卷文书递过去。
合议的结果是李严的使者原拟为大辟,但因朝廷大赦,免去死罪,处以戍边之刑;而廖立本无大罪,还有维护朝廷礼制之功,但不该在大行皇帝灵前擅起争端,考其行轨,良有可谅,故而罚其城旦两月。
惊扰先帝梓宫,毁伤大行皇帝明器,这样的惩罚可算很轻,诸葛亮捧着文书,没有言声,目光仿佛停在某个字上,深深地吸引住了。
“丞相,是不是轻了?”马谡问道。
诸葛亮摇摇头:“合律,但不合情。”
马谡错然。依法决事,本就不该以情理为准,诸葛亮一向遵法守礼,是出了名不容私情的铁面宰相,今日怎么说上情理了?他迷惑地看了诸葛亮一眼,忽然想到,这哪里断的是寻常案子,后边还牵着李严的颜面,屯兵白帝城的李严若是知道自己的使者奉丧不成,反遭刑惩,也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波来,倘若李严是具公心的忠臣,他当会力避嫌疑,陈请朝廷依法处置,若他揣着争持心和功利心,谢罪的姿态会做,但芥蒂也会生,闷葫芦里长了疮疤,嘴儿又太小,实在抠不出来,伤了自己也罢了,怕就怕伤人伤己。
诸葛亮却把这事撇过去了:“下一件。”
沉思中的马谡醒过来:“刚收到的北边来书,点名道姓写给您。”他把第二份文书呈递过去。
这下轮到诸葛亮错愕了,文书还没启封,粘着武都紫泥。他取来小刀,轻轻刮掉了,里边竟还卷着数封书信,他随意选了一封信,展开来读了一遍,忽然就笑了,竟不顾虑地拿给马谡和蒋琬看:“看看,奇文当共赏之。”
这原来是曹魏诸大臣写给诸葛亮的劝降书,联名的有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令许芝、谒者仆射诸葛璋。这帮佩紫怀黄的魏国高官获悉刘备新亡,蜀国元气损伤,国小民弱,疆域瘠薄,兵伍孱弱,不惜耗费翰墨,力劝诸葛亮举国称藩,言道天命在魏,徒做抵抗只取其辱,岂不是与天为敌,不如顺应时事,面缚投降。
马谡读的是王朗的书信,满纸引经据典,唠唠叨叨,没玩没了重复论点,他又捡起其他人的书信,全是一个调调,生怕文辞不华美,正义面孔摆得不光辉,他不禁也笑了:“这帮人真闲啊,有这工夫写书劝降,不如率军来一决高下!”
蒋琬却不细看,只扫了一眼,问道:“丞相要不要回复他们?”
诸葛亮挥了挥羽扇说:“幼常说得很好,他们闲,我们不闲,哪有这工夫一一回复,诸人不过说的是一件事,回一书则可。”
马谡把那几封书信稀里哗啦合起来:“丞相若是忙,我替丞相回书,骂死他们!”
诸葛亮莞尔:“不必了。”
这当口,修远推门而入,才进得屋,一脸的汗也不曾揩掉,便说道:“先生,太学闹事了。”
“闹事?”诸葛亮吃惊。
“可别提了,博士们打起来了,”说起博士打架,修远实在忍不住,竟笑出了声,“先生,你可没看见,饱读诗书的大学者们斯文扫地,听说只是为春秋里的一个释义有争持,几下里都不肯相让,学子们又在底下起哄,可是没讲究了。”他越说越开心,双手起劲地比画着,余光却看见诸葛亮阴得像笼了乌云的脸,吓得咕咚一声吃掉了笑容。
诸葛亮目光严峻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动手的都有谁?”
修远顿时成了蹲在炕头等着挨打的老实孩子:“许慈、胡潜、秦宓……”
又是熟悉的刺头儿名字!自刘备经略益州,因战乱学业废弛,为了重振蜀地文风,选拔益州饱学之士典掌学问,校勘坟典。奈何文人相轻,尽管学者们才高八斗,却少有君子和气,动辄愤争诽谤,为一句释义一字考据不惜毁伤名节,妄生私隙。
“得寻个人来主持太学。”诸葛亮低声道,羽扇搭上去,在腭下轻轻停住。
阳光像一片轻羽,摇摇晃晃落在脸上,秦宓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自己是在丞相府,丞相诸葛亮正坐在自己的对面,不该有此不雅观的举动,便匆匆把剩下的半个哈欠掐在舌头上,咕噜咽下一口唾沫。
诸葛亮却似不在意,柔和地微笑着,笑容像一弯干净的月亮,不炫目,却令人沉醉,秦宓忽然想起《诗·月出》的名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被这笑容照耀,便是千年玄冰也会融化。
“子敕,”诸葛亮的声音也像月光里**漾的清尘,“这一篇文章,烦你看看。”
秦宓前倾身体,却扯疼了扭伤的手,咧了一下嘴。他在太学打了一大架,一人对阵五六人,虽然扭伤了手,撞破了额头,却很是得意。文质彬彬的太学生们现在都拿他当英雄,学问好不说,还敢抡胳膊揍人,就冲这血性,比咬文嚼字的老学究强多了。
那文书是诸葛亮回复曹魏诸臣的书信,秦宓不敢怠慢,一字字读得很认真。
“如何?”诸葛亮问。
“刻薄。”秦宓半晌才想起一个形容词,他似乎嫌只说一次不足够,又重复道,“真刻薄。”
诸葛亮一笑:“是吗,需要修改吗?”
秦宓拨浪鼓似的摇晃脑袋:“别,千万别改,我觉得这样很好!”他把书信盖在脸上,竟然大笑起来,“丞相丞相,好一篇不容情不宽纵不敦厚的佳文,足可流传千古!”
这个男子有月亮般的微笑,还有刀剑般毒辣的言辞,真是非常奇怪的组合,长了刺的玫瑰很美丽,那是畏而爱之的美。
“不容情不宽纵不敦厚,”诸葛亮笑吟吟地说,“多谢子敕评语,对敌人不得不如此,只是,”他话锋一转,“对自己人,还是需要容情宽纵敦厚。”
秦宓的笑声戛然,他当然明白诸葛亮在讽喻,他不是肯伪装的脾气,坦率道:“丞相,宓也不是故意寻衅挑事,谁乐意生闲气,只是看不惯诸人以学问做兵盾,强压他人,听不得质疑反对,稍有不同见解,便气恨填胸,以非议者为仇。”
“亮没有怪你,”诸葛亮温和地说,“只是既为太学师长,事事该为表率,莫为小气动起大干戈,惹了笑话不说,若是因小衅而罹大罪,岂不后悔?”
秦宓叹了口气:“丞相,你该知道,自许太傅殁后,益州学士群龙无首,而今这官学中,诸学者都拿自己当魁首,谁也不服谁,即便宓不起争持,难免不有他人挑起事端。”
诸葛亮平静地说:“亮岂能不知,故而今日请子敕入府,除了研读文章,还请子敕随亮去见一个人,为益州官学请得主事,望子敕不辞。”
秦宓惘然:“丞相欲去见谁?”
“杜微。”诸葛亮悠悠然说出这个名字。
“杜先生在吗?”诸葛亮礼貌地问。
司阍不假思索地说:“在。”忽然想起杜微的吩咐,改口道:“不在。”
诸葛亮微笑道:“相烦通报一声,诸葛亮求见。”
司阍很想拒绝,像打发其他人一样,用三两句触人霉头的话丢入来访者的怀抱,可一则诸葛亮是丞相,并非寻常访客;二则他没有抗拒的力量,诸葛亮一句温和的请求,天下的坚壁都会纷纷粉碎。
秦宓从诸葛亮身后跳出来,他熟络地拍了拍司阍的肩膀:“老黄,别磨蹭了,快引丞相去见杜先生!”
汉丞相亲自登门,再故作骄矜地拒人于千里,不仅失礼,还太拿大,司阍虽然知道自家主人不肯入仕,朝廷每有辟举,都推以耳聋,但面对丞相诸葛亮的造访,司阍却不敢怠慢,答应着就跑去报信。
杜微是被家人用肩舆抬出来的,有气无力地躺着,稍动一动便嗯嗯地哼一声,以显示自己病弱不胜力。
“杜先生可好?”诸葛亮和气地问候道。
杜微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表示听不见。
诸葛亮暗自打量杜微,灰白发梳理得很平整,衣服的皱褶少有,显见是极修边幅。他是和许靖齐名的益州名士,数年来闭门不出,名气大得盖过一座山,却把自己藏在一片雨云下,不肯露出峥嵘来。
“杜先生,亮想请你入仕公门,授业太学。”诸葛亮开门见山。
杜微又指指耳朵,“听不见。”他哑哑地说。
见杜微一味装聋作哑,秦宓很想笑,他也装作不知情,贴着杜微的耳朵,用很大的声音说:“杜先生,丞相想请你授业太学,好不好!”
杜微被秦宓的声音震得向后一偏,气得丢过一个恼恨的目光,又不好当面揉耳朵,只得忍住耳朵里搅浆似的混沌。
“听不见!”他没好气地重复着。
诸葛亮并不懊丧,他笑了笑说:“无妨,杜先生不便听,亮以纸笔代言则可。”
秦宓领会,便去寻来笔墨,诸葛亮和杜微相对而坐,依着一面小案,堪堪地写了几张竹简,一一递了过去,第一张竹简上是:“服闻德行,饥渴历时,清浊异流,无缘咨觏。”
杜微的目光滑过“清浊异流”,心里跳了跳,他本想说他并不想与诸葛亮有清浊冰炭之分,可软话不能说得这么快,他硬把叙说的火花掐灭了。
第二片竹简又递来,这一次要长一点:“王元泰、李伯仁、王文仪、杨季休、丁君幹、李永南兄弟、文仲宝等,每叹高志,未见如旧。猥以空虚,统领贵州。德薄任重,惨惨忧虑。”
言辞很谦光逊让,杜微心里的好感陡生了几分,加上又罗列了一干有名人士对自己的赞美,也不免得意。
第三片竹简递过来:“朝廷今年始十七,天姿仁敏,爱德下士。天下之人思慕汉室,欲与君因天顺民,辅此明主,以隆季兴之功,著勋于竹帛也。以谓贤愚不相为谋,故自割绝,守劳而已,不图自屈也。”
杜微握着三片竹简久久沉吟,诸葛亮也不催迫,像个求道的学生似的,安静地等着先生解惑。
杜微幽幽地叹息:“我老了,承蒙丞相重望,奈何力不能任事,求乞归家养病。”
被拒绝了,诸葛亮还是不急不躁,沉定得像平静的潭水,倒让杜微迷惑了,看见诸葛亮又写了几片竹简递过来。
“曹丕篡逆,自立为帝,是犹土龙刍狗之有名也。欲与群贤因其邪伪,以正道灭之。”
兴复汉室是那么沉痛的一句口号,由诸葛亮优雅的字体写出来,在字里行间焕发出特别的光辉,杜微心中一震,他默然地凝看着这个四十三岁的丞相,论岁数是自己的子侄辈,可那份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沉稳执着却远远超过自己,他仿佛一出生就长大了,以后每长一岁都在为那成熟添砖加瓦,日复一日垒起高不可攀的伟岸。
“怪君未有相诲,便欲求还于山野。丕又大兴劳役,以向吴楚。今因丕多务,且以闭境勤农,育养民物,并治甲兵,以待其挫,然后伐之,可使兵不战民不劳而天下定。”
“君但当以德辅时耳,不责君军事,何为汲汲欲求去乎!”
又是三片竹简,松墨在青竹上泛着光,杜微抚了一下,没干的墨染上指头,他用另一指头一拈,两根指头都污染了,他瞧着染了墨的两根指头,哑然失笑。
他有点喜欢诸葛亮了,如果诸葛亮不是丞相,他一定会收诸葛亮做学生,和这种勤勉专心又不死板沉闷、聪颖明达而不轻狡儇薄的学生共治经典,一定是快乐的。
“丞相的字很有功力,不知师从何人?”杜微的问话牛头不对马嘴。
诸葛亮笑道:“写多了教令,熟能生巧而已。”
杜微把六片竹简合拢,漠然地感叹道:“真是好字,比起我教过的学生强过数倍,可惜丞相不治经典,不然以此字书经释义,也能为后世做表率。”
“术业有专攻,亮治政,杜先生治学,不敢僭越。”诸葛亮谦和地说。
杜微自失一笑:“丞相若治经典,吾辈只怕皆要乞食丞相门下求索真意。”
秦宓忽然憋着笑道:“杜先生,你的耳聋好了?”
杜微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和诸葛亮没拘束地对话,早把装聋忘了一干二净。他这时想要补救,却已是来不及,笑也不是,解释也不是,脸上的表情很尴尬。
诸葛亮却不追究,只当杜微的装聋从没有发生,诚挚地说:“杜先生为当世大儒,名冠巴蜀,有其才不能用,乃亮之罪,请杜先生不辞朝命,进身公门,为国家育养淳德之士。”
杜微沉默着脸色,突兀地问道:“听说丞相重修石室?”
“是,文翁风范不可废。”
杜微仰头思想着,老到的笑闪动在唇角:“我想在石室讲学授徒,不知丞相可否应允?”
诸葛亮惊喜,他知道杜微其实已答应了入仕,只不过顾着颜面,到底长久做出和公门不合作的冷漠态度,一朝应命,要给自己一个合适的台阶下。他爽快地说:“杜先生有授徒之美业,亮岂可不成全?这事就交由子敕全权协助,以赞此文明盛事。”
秦宓这下也回过神来,诸葛亮拖了他来见杜微,原来是让自己和杜微同事,太学的众博士文人相轻的味儿太重,私欲强过了公心,他虽然素性不羁,却到底是个不记小恶的君子。他笑嘻嘻地说:“丞相叮咛,岂敢不遵,却不知杜先生意下如何?”
杜微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甚好。”
清脆的木柝在静夜中悠长地飘**着,像是时光缓慢而笃定的催促,院中的花悄无声息地落下枝头,像一场场不为人察觉的死亡。
门开了,黄月英还没有睡,守着摇曳的灯光想着心事,竟没觉察到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果儿呢?”诸葛亮到处看了看,没看见女儿的身影,冰凉的失落压住他疲惫的心。
黄月英嗔道:“这么晚了,她能在这里吗,早回屋睡了。”
诸葛亮走过去和妻子挨坐在一处:“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黄月英慢慢地停顿着,撬井盖似的费了一些力气,“乔儿。”
诸葛亮沉默了,灯光像流淌的蛋黄,腻腻的甩不走,他叹了口气:“想吧,我也很想他。”
黄月英小心地说:“果儿也很想他……她怪你把乔儿遣太远,早上还在那埋怨呢。”
诸葛果的怨言,诸葛亮怎能不知,他轻轻一笑道:“小丫头懂什么,热乎劲一上来,便没顾忌了,不用理会她。”
“十六了,不小了。”黄月英低低道,“寻常人家的女儿都该议亲了。”
诸葛亮又失了言辞,幽幽的光刺着他的眼睛,便觉得酸胀,却没有泪,只是消不了的疼。
“我还想,”黄月英的声音更低了,“给你纳妾。”
诸葛亮盯了她一眼,竟闪出一丝笑:“你想的事比我还多。”
“你现在是丞相,又封了侯,按照朝廷礼秩,该有妻妾服舆。”
再娶一个女人,诸葛亮一点儿心思都没有,搁在他心上的是成山的文书,朝廷官吏的升迁,是农田水利、甲兵军功,是年轻皇帝的成长学业,乃至婚姻子嗣。女人,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于他像气泡般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他淡漠地说:“没空想这些。”
黄月英赶着说道:“那我为你做主了,就在一二年,择得良家女子,你别又推脱我。”
诸葛亮其实不想答应,他满脑子都是江山社稷,深夜梦醒,回想起的是白帝城苍然的泪,那泪凝在他心上,成了斩不断的千年玄铁石,沉下他每一次的懈怠,逼着他不懈向前,一丁点儿放纵的迷情都是对亡者的辜负。
他实在不想争执,索性敷衍道:“唉,随你吧。”
“可是你说的,到时……”黄月英还想说,却见诸葛亮竟起身往外走,“你又去哪里?”
诸葛亮苦笑道:“事情没做完呢。”他抚抚妻子的肩,柔声道:“早点睡。”
他才出得院门,便见修远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先生,先生,南中,南中来书!”
朱褒的信在诸葛亮的手中展开,缀满了泪痕的字扭曲着比画,透出不可一世的张扬,像在宽敞的广场上跳起庆祝胜利的巴渝舞,手足没有阻拦地向四周猖狂地探出去。
诸葛亮忽然怒了,信简重重地拍在羽扇上,竟折断了一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