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嘉太守黄元的叛乱在沉寂了一个月后,因风闻诸葛亮东行省疾,以为朝中空虚,再此高扬反旗,火烧临邛城,兵锋所向,一片披靡乱象。
坐镇成都的太子刘禅收到叛乱檄书,无措手足,外边对黄元叛军的动向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要兵临成都,有说他打算南下越嶲,勾连南中有反侧之心的大姓,把叛乱的火焰烧向蜀汉的整个南方,也有说他正顺水路潜向白帝城,道路纷议,乱哄哄像没头苍蝇,皆是一派捕风捉影的瞎琢磨。
“该怎么办?”刘禅握着檄书满地乱转,求告地去问杨洪。
杨洪一点儿也不慌乱:“殿下可即遣将平叛!”
刘禅愁眉苦脸地说:“这是常理,只是该去哪里平叛,叛军动向不明,不可盲目调兵!”
杨洪思忖道:“臣以为黄元必定潜向白帝城!”
“为何?”刘禅迷惑,“诸臣皆认为黄元潜入南中,欲勾连南中反叛党徒。”
杨洪分析道:“黄元在南中素无恩信,为南中夷人所厌弃,他入南中讨不着好处,何故以身犯险?料其所行,不过欲乘水东下,窥视主上平安,若不得志,则奔吴求活也。为今之计,莫若遣将在南安峡口扼守,门户紧闭,黄元可成擒也。”
刘禅睁了睁眼睛:“当真?”
杨洪胸有成竹地说:“殿下宽心,臣不以虚言邀功,乃为社稷谋。”
该不该听信杨洪呢,刘禅犹豫了。其实就是做一个决断而已,甚或是说一声不需要费多少言辞的命令,于他也像搬动一座山,他既担心搬不动,又怕搬了一半塌下来害了自己。他平生很少做决断,父亲在时,他是父亲马鞍下唯唯诺诺的小孩童;诸葛亮统领国政时,他是丞相府的帷幕后没有面目的雕像,人人朝他顶礼膜拜,说话做决定的却是帷幕前的诸葛亮。
他偶尔觉得自己很窝囊,在父亲眼里,他永远是没有担当、缺乏胆识勇气的废物婴孩;在诸葛亮眼里,他更是需要无时无刻呵护的嫩芽,像瓷瓶一样,摔打不得,非得用不实用的神龛供起来。他爱着这两个人,又讨厌他们对自己的变态爱护,爱护过了头,便成了人格侮辱。
一辈子总要做次主吧,哪怕最后失败了,壮烈的死比窝囊的生有意义,一辈子,一辈子,就让自己任性一次吧。
“那,那就这样吧。”他最后终于说。
刘禅平生做出的第一个决断不到一个月便收到奇效,黄元果然顺水东下白帝城,走的正是杨洪判断的南安峡谷,早就在他必经路上等候的将军陈曶、郑绰一战擒敌,黄元被押往成都,以叛乱罪名斩首示众,汉嘉郡的叛乱尘埃落定。
紧接着,刘禅又做出了第二个决断:黄元叛乱诛杀首恶者,胁从者若服罪,一概不问,并且妻孥不连坐,罪不相及。一时,民心大悦,蜀汉百姓都称赞太子英明果断,日后一定会成为有道明君。
原来做决断是如此快乐的事,这让刘禅开心起来,平定叛乱的胜利消息在他心里燃起欢乐的火焰,他第一次有了做君王的兴奋感,君临天下其实很不错,杀一个人和饶一个人都是沾满了雨露的恩典。
刘禅那颗心悄然无声地膨胀起来,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天,却像是尝到了甜头,终究会在将来的一天再次唤醒那曾令他痴迷的记忆味道。
叛乱平息的奏表在四月初送到了白帝城,当时,皇帝正卧在**,安静地看着内侍们清点两口竹笥,里边装着诸葛亮刚给太子抄完的《韩非子》《商君书》,不仅原文誊写,还加了注解,每一册书都抄录得极工整,笔笔见着力度,皆是诸葛亮旬月来熬夜赶工所书,一并要运回成都,以供太子阅读学习。
刘备拿过奏表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诸葛亮,仰面一笑:“我输了。”
诸葛亮也笑了:“陛下输得快慰,臣赢得亦快慰。”
刘备笑道:“算算看,从我与孔明做赌局,果然是一个月,孔明神机妙算,我不如也!”
“非是臣神机妙算,而是臣相信太子。”诸葛亮目光坚毅。
刘备默然一笑,他注视着诸葛亮说道:“孔明有此相信,我放心了。”
皇帝放心了,他可以放心地把国家交给太子,也可以放心地把太子和国家一并交给他信任的臣子。
是的,信任,不掺杂任何猜忌、试探、防备的信任,一点儿的污垢都会亵渎那神圣的信任,刘备想做一桩千古无双的大事。在说出那惊世的言辞前,他必须首先保证自己心神无二,不能存有任何杂念。只是,诸葛亮能理解他吗,朝臣们能理解他吗,天下能理解他吗,后世能理解他吗?
他望着拉开的窗外飘进来的绿树枝,和风爬过窗台的脊梁,温柔地**在他沉思的脸颊,他微笑道:“孔明,出去散散心吧。”
江上起风,吹得永安宫似乎要飞去天上,阳光在风里翻滚,让那风有了暖暖的气息。
沿着宫后的山道,诸葛亮慢慢推车前行,刘备安坐车上,身上披着厚厚的绒毡,裹得像个角黍,身后是迤逦相随的侍从,离他们不远不近。
他们行到白帝城的最高处,一时山风呼啸,遍野回音,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江水拍击两岸,千岩巨石在波涛的冲刷下,似被斧凿般留下累累痕迹,霎时胸襟肃然一开。
“江水滔滔,犹如英雄霸业渐去,终不能回头!”刘备重重地一叹。
诸葛亮给刘备掖好绒毡,说道:“陛下但将身体养好,臣与陛下还要开创更大的霸业!”
刘备瞧了他一眼:“怎么跟那些太医一样,也学着哄我!”
“陛下……”诸葛亮想说话,刘备却挥手止住了:“别说了,也别再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是不行了!”
他因不想诸葛亮又劝慰,岔开话题道:“说多了丧气话,且说一桩喜事吧,非得问问你,再不问,只怕又忘记了。”
“何事?”诸葛亮好奇起来。
“太子年长,这一二年便当择妃,我的意思是,”刘备渐渐展开笑靥,“莫若让果儿与阿斗结成姻缘,你看如何?”
诸葛亮惊愕得苍白了脸,透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喜悦,他喃喃:“陛下……”他微微颤抖着,艰难地说:“不可。”
刘备惊诧:“为何?”
诸葛亮缓慢地说:“陛下错爱臣女,是臣女福分,奈何臣女卑贱,配不起太子,望陛下另择佳偶。”
刘备怪道:“这是什么话,他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彼此都甚熟悉,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这不是实话!”
诸葛亮又辩解道:“陛下可还记得,在荆州时,有个老道为果儿看命盘,说果儿命中注定不宜婚配,若想一生平安,必要在家清修静心,还可益寿延年。”
“道士之言,天命之说,孔明也信吗?这不是理由。”刘备摇着头。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忍受着,吞没着,却最终逼着自己从脏腑里挖掘出痛苦的字眼:“果儿终生不能生育……”泪水的泉眼疯狂地冲决着阀门,他死命地摁住了。
刘备惊得难以置信,他责道:“你怎么不早说?”责怪完了,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他掐着自己胸中的疑问和惊异,“难为你了……”他停了一霎,用不在乎的语气说:“可这并不要紧。”
诸葛亮片时无声,他俯低了头,一字一顿道:“可是,臣不敢同意。”
“为何?”
诸葛亮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发颤:“果儿是个可怜人,由于臣的缘故,她生在战场,打小体弱,会吃饭便在吃药,臣觉得对不起她,对她心怀愧疚,毕生无所愿,只希望她能得大自在。若一朝选在内帷,臣怕她担不起责任,请陛下原谅臣这一片为人父的私心。然陛下恩渥赐婚,臣却无礼拒之,大罪也,请陛下责罚!”他跪了下去,给刘备重重地稽首谢罪。
刘备懂了,除非是为蟾宫折桂,或者政治联姻,少有哪家女儿愿意嫁入宫帷,在高墙合围中度过一生,何况诸葛果又有先天疾病,要在后宫立足,难免生出是非,那时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他掂掇着诸葛亮的良苦用心,叹息道:“孔明何罪之有,我也为人父母,明白孔明之心。”他拍了拍诸葛亮的后背,温存道:“丞相起来吧。”
诸葛亮缓缓起身,无力地拥出一缕笑:“陛下既说到太子选妃,张将军的两个女儿温良恭淑,可为太子参酌。”
刘备没有说可不可,戚戚的长叹一声:“阿斗要恨他父亲咯……”他惋惜地摇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奈何!”
君臣仿佛沉入了哀伤的海洋,彼此的思索被海藻缠住,言辞也融化了,长江的涛声随风**上天空,刘备在那巨大的声响中沉默着,良久说道:“黄元这一场叛乱,却让我心中陡起忧患,孔明知其忧乎?”
“陛下可是为南中?”诸葛亮试问道。
刘备点头:“黄元不过风闻朕躬违和,便起反侧之举,我担心若一旦江河归海,南中叛乱陡生,不可遏制!”
这话说到了诸葛亮的心窝处,两年以来,他便纠缠在皇帝的东征和南中的叛乱间,心思忽而东忽而南,仿佛被风吹乱的指南,为了稳定国家大局,他熬碎了骨血,想烂了头绪,唯恐后方糜烂,前方受掣,若是两面遭难,他纵算把自己焚身投火,可能不能救得了这个新生而脆弱的国家?
“陛下所虑正是臣之所虑。”诸葛亮诚实地说。
刘备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认真地盯着诸葛亮,声音沉静而有力地说:“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一震,他忽然就透彻明白了,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掌心,湿润的风迅疾地擦过去,却把沉重的痕迹留了下来。
“臣明白。”他沉声道。
君臣二人没有冗赘言辞,却彼此心意相通,刘备一笑,忽而压了压嗓门:“李严这个人,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错愕于刘备的忽然提问,犹豫了一会儿:“正方……出类拔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备微微睨了诸葛亮一眼:“李严的才干,众所周知,若论忠心,不及孔明一半。”
皇帝褒一臣贬一臣,诸葛亮有些茫然,又听刘备说:“荆益之臣素来不和,自我们得益州,东西臣僚时有龃龉,数年之间难以弭平,虽则对益州之臣恩典过望,奈何弥缝犹存,稍不谨慎,恐成萧墙之祸。”
诸葛亮意识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我要重用李严。”刘备铿然道。
诸葛亮是剔透心肝,当即就领悟了刘备的深谋远虑,这是以重用益州之臣来权衡争斗,他由衷地说:“陛下圣断,臣心服口服!”
刘备叹息道:“也唯有孔明能全出于公义,不妒不愤,理会我这番苦心。所谓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孔明足当此八字。”他轻轻地扣住诸葛亮的手腕,目光如胶,紧紧地粘在诸葛亮的眼睛里,“孔明信不信我?”
诸葛亮不假思索:“臣信!”
刘备微有些激动,却沉稳声音道:“好,望孔明不辞所托,如此,社稷有望,江山有望。”
他轻轻放开了手,也不说到底要诸葛亮信什么,柔软的笑容有如枯木逢春,让他忽然年轻起来。
蜀汉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
诸葛亮来的时候,日头正偏西,晚照流光洒在皇帝的榻上,皇帝半仰着,翕动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他的床前跪满了人,刘永、刘理两兄弟跪在顶头,抠着砖缝直哭得背气,李严跪在他们身后,捂着脸哭得面色发紫,许久不见的赵直竟也守在床边,却不似旁人一般悲恸欲绝,倒有几分冷酷的平静。
“是丞相来了吗?”刘备苍凉的声音从流光里渗出,隔着晚霞的光芒,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陛下!”诸葛亮走到他榻边,牵衽款款下跪。
刘备在枕上支着手,手腕轻轻地一动,“丞相来了就好……”他望着一地里跪着呜咽的臣僚,“你们都听好了,朕死之后,由丞相与尚书令同典国事,共辅幼主,丞相为正,典事成都,开府治事,尚书令为副,加中都护,镇守永安宫,统中外军事。”
“陛下!”皇帝的话刚落音,李严先号了一声,趴在地上抽抽答答地哭得发晕。
刘备支撑着歇了几口气,抬着手指招了招霍弋:“把遗诏交给丞相,由他宣示太子!”
霍弋抽噎着抹了一把热泪,从床边的大匮里捧出一卷黄帛,郑重地交到诸葛亮的手里。
“你们……”刘备说话的力气不够,半晌抖不出下面的声音,手狠狠抓着枕头,脸朝着刘永和刘理,艰难地说:“过来!”
刘永、刘理膝行向前,扒在床边仍是呜呜地哭泣,刘备凝视着他们,诀别的泪水掉出来,摔在地板上,粉碎成数不清的粉末,他哽咽着提起了一抹平静的笑:“朕留于太子之遗诏,也是谆谆教导尔等之临别训诫,当铭于心中,不可稍离!”他停顿片刻,又聚起一些力气,一字一顿地说:“朕身亡后,汝兄弟当父事丞相!”
诸葛亮一阵惊讶,刘备推着枕头说:“去,给丞相执父礼!”
刘永、刘理一面哭着爬起来,一面朝着诸葛亮下拜参礼,慌得诸葛亮去搀他们:“不敢受!”
“受!”刘备下着力气喊道,刹那的威严气势让诸葛亮不能拒绝,只好接受了刘永、刘理的参礼。
刘备的目光滑过跪在床前的一个个身影,其实还有许多话要吩咐,一个人行到末路方才发现没有做的事原来那么多,剩下的残喘日子里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如何去弥补那些遗憾呢?目光犹如轻飘飘的羽毛从攒集的头顶上飞过,最后,停在了诸葛亮身上。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吁了一口急促的气,用异常庄重的声音说:“丞相听圣旨。”
皇帝的语气庄严得令人畏惧,诸葛亮不敢怠慢,恭敬地跪拜下去。
刘备混浊的眼睛泛起了清亮的光,他一字一顿地说:“卿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刹那,死一般的寂静盖住了寝宫,首先是李严的脸黄了,像烤得太熟的鸡皮,还渗出了几丝青色,他以为是皇帝病糊涂了,偷偷看一眼,病弱的皇帝异常镇静,望着诸葛亮的目光也很温和,甚或带着几分李严看不懂的鼓励。
是试探,是伪说,还是真心?
李严又去看诸葛亮,只能看见诸葛亮的侧脸,如被刻刀雕凿,完美得没有瑕疵,唇角勾出优雅的弧线,紧抿的唇线从不轻易宣泄心事,平静的面孔下永远隐藏着他波澜不惊的刚强。
他坠入了大雾里,皇帝……这是举国相托吗?天底下竟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托孤,不仅托孤,还托江山,便是周武王托孤周公也没有这等信任,如果皇帝的这番话是出自真心,那诸葛亮可真是古今第一的托孤大臣。李严心里酸溜溜的,同样是托孤大臣,诸葛亮得到的是取而代之的君主嘱托,他李严却只是屯守边镇,还是诸葛亮的副手。
白帝城托孤,托给诸葛亮一个人吧。李严愤愤不平,他感到自己这辈子都会被诸葛亮的光芒压制,诸葛亮得到的不仅是辅佐幼君的责任,还有持掌整个国家的权柄,从此以后,还有谁敢挑战诸葛亮的权威?皇帝,真的是把一个国家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忽然流泪了,他轻泣道:“陛下言重了,臣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效之以死!”
刘备默然凝视他,泪光融化在灯光里,动情地说:“朕对丞相之心,日月可鉴。”
他费了些力气,枯木似的手搭住诸葛亮的肩膀:“丞相请起吧。”他向群臣轻轻一挥,“你们都下去吧,丞相留下。”
臣僚们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抽着鼻子,抹着眼泪,拖拽着颠颠撞撞的脚步,一个挨着一个退出了寝宫。
安静的宫殿里,风在轻吟,灯光在舞蹈,君臣相对无言,离别的哀愁萦绕着他们,听见窗外风过路,还以为是死神敲门。
刘备衰弱地一笑:“孔明再与我下一局棋可好?”
“陛下衰力,不宜冥思,臣不敢遵旨!”诸葛亮道。
刘备却对还留着的赵直道:“元公,我还有多少时辰,够不够下一局棋?”
赵直利落地说:“够。”
刘备笑起来:“赵直发话了,孔明遵旨吧!”
诸葛亮不得已,只好遵从,当下里,霍弋便搬来一方棋盘,稳稳地放在床榻上,在刘备和诸葛亮面前再放上棋盒,知趣地给皇帝送去白子。
刘备拈起白子,瘦成干骨的手像是拿不动那枚棋子,颤颤地要落下去,他笑了自己一声:“孔明让我几子。”
“陛下择便。”
“九子吧,”刘备黠然一笑,“九星天元,先生国手,刘备焉敢拿大。”
诸葛亮惊住了,白羽扇持起来,倏忽地一歪,拍在床褥上,他愕然道:“陛下,陛下……”
刘备笑了起来,却因为力弱,只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孔明无须惊疑,是元直临别前告诉我的。”
诸葛亮沉沉地说:“臣有欺君之罪,请陛下责罚!”说着便要拜下去。
刘备没有力气拦住诸葛亮,只好伸手轻轻一钩诸葛亮的衣袖:“孔明何罪之有,卿择吾,吾也择卿,君臣互认知己,人间美事耳!”他拈起九枚白子,分别定在棋盘的九个点上。
诸葛亮一时震撼,他是真真不知刘备早就知道襄阳那局棋的渊源,握着棋子竟半晌落不下去,若不是挨着矜持,这当口已落下泪来。
“十六年了,我与孔明认识十六年,时光匆匆,人生便如一局棋,终局之时,便是结束。”刘备专注地看着棋盘,沉重的叹息声震撼着纵横的黑白子。
“若从酒肆对弈算起,陛下与臣相识十八年。”诸葛亮认真地说。
刘备想大笑,却只能从嗓子眼里弹出一丝咕噜之声:“对,是十八年。”他抚着棋盘的边角,瘦枯的指头咯咯地夹进了一条缝里。
“不,应是三十年。”诸葛亮轻轻把一枚棋子定在棋盘中央。
“三十年?”这回轮到刘备吃惊了。
“三十年前,陛下秉持大义驰援徐州,臣当日避难故里,曾于当道目睹陛下与曹军激战,自此臣对陛下之英雄风姿久久不忘,不想陛下竟南来荆州,顾臣访大计,臣终能为陛下驱驰,是为臣毕生荣幸!”诸葛亮缓缓说完,抬头安静地看着皇帝。
“是吗?”刘备瞪大了眼睛,混浊的眸子像撕开的黑幕,露出灼然的晶光,他颤抖着,泪水几乎要翻出眼睑。他喃喃道:“难得,果然难得,原来吾与孔明的情分竟从徐州已开始,上天如此安排,幸甚,快甚,乐甚……”
棋子从刘备的指间滑落,“当”的一声掉在棋盘上,仿佛一声久远而清宁的哼鸣,如此优雅,如此动人。
“臣与陛下的情分是从徐州开始……”诸葛亮复述着,声音有些湿润。
刘备笑起来,有些乏力却认真的笑容在沟壑似的皱纹里淌下,如他此刻不染丝毫虚假的真诚感喟。
“真快,好像昨天才与孔明认识,十余年竟已匆匆过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果真不舍昼夜。”刘备唏嘘道,他盯着九星天元上的白子,润泽的光让他心底**漾出温情的湖水。
“还记得当年那一盘棋吗,孔明赠我良言,根基不稳,何以自立,一语惊醒梦中人,如拨云雾而见晴天。”
“承蒙陛下记得,臣当年轻狂不知好歹,敢与陛下叫板。”诸葛亮喟然道。
刘备感慨道:“记得,怎能不记得,十八年来,那一局棋始终不曾忘怀,若说隆中对策是刘备基业草创迈出的第一步,襄阳城那一局棋则是我梦醒之时。”
皇帝言及当年事,仍然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即便生命行到终点,有些言辞,有些细琐,有些熟人,有些面孔,仍然不能忘怀,他会带去另一个世界。
十八年过去了,昔日是壮志未酬的君与臣,如今是生死离别的君与臣,同样是他们,不同样的是结果。
每一枚棋子落下去,都敲出了往事的记忆旋涡,那座被繁华的诗情画意点缀的襄阳城,那一年雾里看花的相遇,那一日坐拥春风畅谈天下的相知,都像秋风吹落的残红,再也开不出满目绚丽。
诸葛亮在心底存了很久的伤感都溢了出来,泪水遮蔽了视线,皇帝的面孔,棋盘上的黑白子都模糊起来,寝宫里的一切都像坟墓里埋藏太久的明器,轮廓在瞬息风化。
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是胜利的狂喜,抑或是失败的悲伤,亦没有人分享。十六年,哦,是十八年……其实多少年已经不重要了,便是六十年,八十年,也终究要分离,死亡太匆忙,还来不及做更好的君臣,来不及为理想披上更美的帷裳,来不及在广袤的天下写完他们共同的信念,死亡便要夺走知己的生命。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皇帝啊,亦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可他要走了,像一阵风,像一片落叶,像窗前隐退的月光,像一粒飞尘。
走了,离开了,死亡了,这结果真残忍,真残忍啊……
以后还能和谁彻夜畅谈,握着手互诉衷肠,听他说:孔明,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怎样怎样……
孔明,
孔明,
孔明……
再也寻不得这样亲切而豪迈的声音,便是在梦里,也只是可悲的支离片段。当他不在了,却去哪里再寻一个人,愿意和自己背负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在艰辛的失败中也撑持起胜利的信心,彼此偶合的心是这世间最难得的珍宝。
“孔明为何流泪?”刘备询问的声音也像沾满了泪。
泪掉在棋盘上,分裂的无数瓣映出每一个字:“陛下恩典过望,臣怕负担不起。”
刘备摇摇晃晃地拿起棋子,半晌没有落下:“孔明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孔明。”
“臣诚惶诚恐。”诸葛亮含泪道。
“不,我给孔明倾国之权,是为汉家社稷稳固,无论是谁,胆敢干碍国政,孔明可便宜行事。”刘备终于把那枚白子定在棋盘上,“孔明专心,别输了棋。”
“臣的棋艺大不如前。”诸葛亮自嘲道。
刘备咳嗽道:“孔明莫要谦虚,你若是敢故意输我,我定你欺君之罪!”
皇帝的力气越来越弱,开始还能自己落子,后来不得不请赵直帮忙,扶着赵直的手将棋子慢慢地摆上棋盘,他喘着气微微一笑:“昨夜又梦见云长益德,两个混账催着问我讨酒喝……我还梦见涿郡老家,乡东头的大桑树蓬蓬亭亭,还与以前一模一样,老人们说魂归故里,”他停住了,扭头瞅着赵直,“元公,是不是?”
赵直沉甸甸地说:“陛下是该回去了。”
刘备仿佛来了力气,笑得大声了一些儿:“难得听元公说句实话,你哄了我多少年,如今看我死到临头,到底不欺君了!”他笑着笑着便戛然了,残灯似的力量撑不起他的快乐,他用下巴轻点了一下赵直,“元公,朕令你随在丞相身边,少说些谎话,还有半截真话,那更可恨。”
“呃……”赵直犹疑着。
“汝敢不遵旨,族妻孥!”刘备威胁道。
赵直顿时变了脸,刘备扯着嘴角笑起来:“元公自负参透天机,你便断一断,今日是否为你大命终结之日?”
赵直伏着头,帮刘备落了两子,不太爽快地说:“遵旨。”
刘备手里的棋子飞了出去,他哆哆嗦嗦又去棋盒里拈起一枚棋子,手腕搭在赵直的胳膊上,借着赵直的力气,把棋子颤悠悠地摆下去。
“孔明,”刘备直不起腰来,他靠着身后的隐囊,只是呼气,却不吸气,滞滞地说,“忍一时之愤,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把最后一枚黑子落下去:“臣谨记。”
刘备扫了一眼棋盘:“我输了……”他向诸葛亮伸出手,诸葛亮靠了过去,皇帝冰冷干枯的手掐着他的掌心,仿佛把一生的遗恨,一生的惋痛都掐下去,诸葛亮没想到垂危的皇帝力气这么大,他竟一丝也挣不出。
“陛下放心。”诸葛亮俯下身体,贴着刘备的耳朵说。
皇帝黯黑的瞳孔渐渐扩散了,他张了张口,微弱的声音从堵塞的咽喉漏出来:“想回家了……”他最后笑了一下,笑容便凝固在他衰老的脸上,风掠过,也没有吹散。
皇帝掐着诸葛亮的手松开了,像一截干柴撞过他的臂膀,他竟觉得疼痛,像拉裂了伤口。
扶着刘备的赵直陡地一惊,他搭上刘备的手腕,浑身一个激灵,悚然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诸葛亮跪了下去,泪水奔涌的脸贴住了冰凉的地板,哭泣之声全沉了下去。
顷刻间,报丧的哭声传遍了永安宫,偌大的白帝城被泪水淹没了,山下的长江似也被悲痛激怒了,咆哮着奔涌不休,那一朵朵翻卷的白浪仿佛谁过往的悲辛经历,忽而弹出喜悦的花儿,忽而灭为辛酸的沉默。
诸葛亮握住那份被泪水浸湿的遗诏,恍惚听见熟悉的呼唤在天空盘桓,他抬起头,天花板上有弯弯的白光翩跹如蝶,恍惚是皇帝留在死亡面孔上的微笑,那光亮缓缓地滑下来,淌过光影交错的墙壁,在窗台上依依不舍地徘徊了很久,而后飞了出去,被一片银霜吞没了,那是忽然来临的月光。
原来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