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秋雨缠绵如透明的蚕丝,在凉悠悠的风里扭动着轻盈的身姿,雨声轻柔婉转,仿佛闺中女子的吟唱,隔着竹帘听着她的优美声音,却不知她的姿容。

一只手在竹简上轻轻划过,目光缓缓地落在一行行字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说得好!”看书的人情不自禁地夸赞道,目光向后慢慢移去,一册末了,再从案上取来下一册。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口里喃喃念叨,唇边漾起了淡淡的微笑,轩窗外随风飘进来几缕雨丝,水滴润湿了竹简,手轻轻一抹,凉悠悠的。坐倚轩窗,听着雨声安静读书是一种逸乐的享受,凉风徐徐拂来,还能清醒头脑。

这部《老子》看了不知多少遍,几十年战乱奔逃、宦海沉浮,总是随身珍藏,闲来必要捧起品味,可每次读都能生出新的认知,仿佛一座取之不竭的宝藏,年岁弥增,越能体会出这宝藏的价值。

“大哉斯言,无为至善!”他自言自语地说,蒙蒙的雨水被风吹入,洗涤着他清癯苍老的脸。

外面有苍头在门口轻声喊道:“主人!”

他从书上抬起头:“什么事?”

“有客造访!”

“谁?”

苍头递上了一扎名刺,他握在手里,十来片薄竹简沉沉的压手,他便一片一片地去看上面的名字,似笑非笑地说:“全来了!”

他把名刺摞好放于案头,目光停留在书简上,那是一行字:“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露出了老到的笑容,慢腾腾地说:“让客人都去东苑,好生招待着,我马上就去!”

苍头答应着离开了,他将书简卷好,敲击着笑叹道:“老子啊老子,又得耽搁读书的时间了!”

他背起了手,缓慢地走出了房间,顺着长廊向东苑走去,轻而软的风雨声犹如悠扬的钧天雅乐,让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他才到东苑门口,便听得里间的嗡嗡人声,仿佛是聚集了一群蜜蜂,正拍着翅膀在花丛中争蜜。

他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无声地跨过门槛,含了柔和的笑说道:“诸位见礼了!”

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个恭敬地参拜行礼,参差不齐的声音都礼貌地唤道:“许公!”

许靖对他们频频颔首,他年近七十,虽然华发霜白,并不显得衰弱,言行间自有一派矍铄清爽的气魄。

他向西而坐,举手招呼道:“诸位不必客气,都坐!”听着窸窸窣窣的落座声,含笑的眸子逐一打量着来客,来的全是益州豪门,有些是几代根植益州的当地望族,有些是刘氏父子经略益州时豪富的东州客,这两派人当年可是誓不两立的仇敌,今日竟然愿意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真是值得玩味了。

许靖笑道:“老夫犬子染疴,心思浮乱,一向不曾出门探望朋友,却劳动诸位亲自探访,实在有愧得很!”

底下一片推谢声,脸上都挂着和煦的笑,虽然笑容里都藏着虚伪。

许靖瞅着这一张张伪善的笑脸,心底清楚得像镜子一样,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笑吟吟地看向一个人,此人神貌劲健,面容威仪,他笑问道:“子远也来了,你父亲一向可好?”

吴懿听许靖问他话,忙道:“托许公惦念,他老人家还算硬朗,上个月有些痰症,现在大好了!”

许靖关心地说:“痰症啊,无妨,我这里有二两阿胶,你带去给你父亲熬汤,最能清肺止咳的!”

“谢许公!”

“客气什么,你我两家世交之谊,何须言谢!”许靖笑吟吟地说,目光又一转,“伯和也来了,你前日从巴西回来,我因犬子抱疾,也不曾为你接风,见谅!”

庞羲半仰身体,参礼道:“不敢,许公事烦,区区小可怎敢劳动许公!”他秉性骄豪,但在许靖面前,不免也要收敛狂放。

这帮人听许靖一个劲地拉家常,扯闲话,大有把这在座诸人统统问候一遍的意思,不免着了急,可许靖毕竟是望族长者,名望不仅翘楚益州,甚至在曹魏都备受尊崇,他不罢话,没人敢擅起话头。

“许公!”一人呼道,声音亮得像春雷。

许靖睃了目光一瞧,原来是刘洵,他也是东州客,当年因与刘璋父子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从中原来到蜀地,不过数年,赏赐丰厚,田产财帛满盈,如今刘璋远走南郡,他因为家产在益州,只好留了下来。

虽被贸然打断了话,许靖却仍很温善:“孟美,可是有事?”

刘洵倾身一拜,蜡黄的脸上跳蹦着黄豆似的眼珠:“许公,我等今日不逊造访,有些许益州事务需向许公咨诹!”

屋内的访客都大松了一口气,亏得这个莽撞不知礼的刘洵,不然这个话题只怕很难打开。许靖从来是个慢性子,由得他一个个数人头话家常,说到明日也数不完。

许靖微微一笑:“什么益州事务,说得这样郑重?”

“许公可知昨日决曹公门出了一桩大事!”刘洵故作声势地说。

许靖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大事?”

“治书郑丞的妻子李氏在决曹门前自杀身亡,围观的百姓激愤难当,纷纷掷木石撞门,险些冲入公署!”

许靖“哦”地惊呼了一声:“竟有这等事?”

“是!”刘洵语气沉重地说:“郡上遣兵来决曹驱赶闹事者,不分好歹,把百姓一顿乱打,致使上百人受伤!”

许靖摇摇头:“可叹!”他的应对简单得让人失望,既不问事情缘由,也不显露愤慨,倒让刘洵后面的话没法说了。

“许公,这都是法正肇事,他先逼死郑丞,郑妻去决曹讼冤,决曹掾居然不肯受理,将郑妻打出门去,郑妻求告无门,哀心诀绝,这才以死讽喻!”一人大声地说,此人却是李异。

“是吗?”许靖不咸不淡地问。

李异厉声正色地说:“几个月以来,法正不问青红皂白,属下稍有小错,轻则免官,重则下狱,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许靖摆了摆手:“言过了,若无真凭实据,不要妄下断言!”

李异说:“许公,那郑丞皆因当年与法正有过口角之争,法正一直记恨在心。他得势后,将郑丞调入他府中任事,寻衅找碴儿,这才逼死了郑丞。如今法正将素日与他有隙的人一一归入府内,其心狠毒啊!”

“如今益州群僚人心惶惶,不知何时便成为下一个郑丞!”刘洵附和着,还哀叹了一声。

庞羲跟着说:“自从荆州新贵入蜀,益州故老多受排挤,不得重用也倒罢了,时时还有倾危之难,怎不叫人胆寒!”

“听说最近还要重新丈量各家田土,说是完备赋税,我瞧着是想夺望族田产,归为己有!”刘洵愤愤地一捶拳。

李异恨声道:“如今他们正在成都置宅呢,专找三进以上的大宅,那个什么张飞现在霸的宅子,不就是振威外甥的故宅吗?人才走,宅子便强抢过来,才付了原宅市价一半不到的钱!听说城外苑囿桑田也要夺过来给他们修宅子,可真会享受!”

“宅院算什么,府库藏帑都被一抢而空,分封功臣动辄便是千万金银钱!”吴懿小声地说。

屋内议论四起,一张张口里飘出的话里都充满了怨恨,话音里隐着刀剑的锋芒,说到气愤处,眼里几乎喷出了火。

许靖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议论,脸上的表情却淡淡的,还掖着不为人知的冷笑。

“许公!”刘洵正声道,“您是清望名士,是我益州旧臣,如今荆州新贵势焰,大家伙都想向您讨个办法,不能任由荆州人踩在我们头上!”

“对,请许公为大家领衔做主!”附和的声音很大,仿佛压不住的浪潮。

许靖慢慢地扬起手:“诸位,不要着急,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愧疚地叹息了一声,“我因家事,许久不曾外出,外间的事竟一概不知,惭愧啊!”他瞧着一张张巴巴盼望的脸,温声道:“这样吧,适才听你们一番议论,似乎事体烦琐,容我先将事情一一厘清,分得个主次疾徐,再与诸位商榷,可好?”

许靖的话虽是含混,却也没法辩驳,众人互递眼光,都不甚满意,也都揣着怀疑,思虑着许靖是不是在敷衍他们。

许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天要下雨,道路难行啊!”他起了身,很礼貌地说,“我今日就不留你们了,改日待事体详察,自当请诸位来鄙宅商议!”

送客的话已说出了口,众人也不好强留,只得拜礼出门,许靖热情地将他们送到门首,这才闭门进屋。

才一踏入内堂,他便凛了声色,对着满府的童仆冷声道:“你们听好,从今日起,凡有访客,都给我挡回去,我从此不见客!”

访客们离开许家,却也不走,在门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热议,仿佛粘上了鸡蛋的苍蝇,舍不得那臭烘烘的腥味。

“孟美兄,可得拿个主意出来,我瞧许靖大有敷衍之意!”李异扯着刘洵的衣袖,神色甚是忧虑。

刘洵哼了一声:“这老东西,老奸巨猾,信不过!”

“他与法正有私交,法正在刘玄德面前好不称誉他,他怎会得罪法正,惹了新主人的不愉快!”李异恨恨地说。

刘洵烦闷地一叹:“一个法正已很头痛,如今又要重量田土,祸端接踵而至,好不让人心烦!”

李异恶声恶气地说:“量什么田土,凭什么重量,说什么大户隐瞒,小户重负,去他亲母的,多少年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改!想增田赋,自己去荆州增,别来动我们益州!”

“可是丈田令已下到各郡县,马上又要收缴秋赋,说是今年秋赋必得按新丈的田土数缴纳,若是擅自隐瞒,则褫夺田产,系下牢狱!”

“反正我不丈也不交,随他怎样,敢夺我的地,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李异蛮横地说。

刘洵也赌了气:“好,我也不丈不交,我看哪个敢动我!”

李异挥着拳头:“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敢得罪我们益州望族,他们还想在这成都城里安坐,做梦!”

刘洵咬着牙森然道:“不丈田只是第一步,他们不是抢空了成都府库吗,这么多金银可不能让他们白白拿走!”

“孟美兄的意思?”

“让那帮荆州穷鬼有了钱也用不出去!”刘洵恶狠狠地说。

李异顿时心领神会:“让荆州客滚出益州!”

周围的人都跟着义愤填膺地喊道:“滚出益州!”细密的雨水洗刷着愤怒的声音,无数膨胀的华贵锦服在雨中旋转,犹如黑夜里蛰伏的蝙蝠,连缀起成片的昏暗。

雨声大了,密密麻麻地撞在窗台上,响成了连片的呼喝声,阵风从房梁上摔下来,砸得屋檐下垂滴的雨水前赴后继地冲进了半开的门里。

诸葛亮听着满耳的风雨声,无力地放下手中的簿书,抬头望了一眼决曹掾:“有多少人受伤,着人抚慰了没有?”

决曹掾小心地说:“这些都是寻衅滋事的暴民,念在皆系初犯,法外开恩,没有逮拿,尽数放回去了,交于里魁严管。”

“我没有问你这个,我问的是多少人受伤,你们有没有抚慰?”诸葛亮的声音变冷了。

决曹掾抖了一下:“闹事的有一百三十来人,受伤的……下官没有清点……他们都是暴民,交于里魁严管,抚慰……”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吞吞吐吐地卡住了。

诸葛亮抓起簿书一摔:“暴民?”

决曹掾吓得把头低了下去,听得诸葛亮苛责严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什么是暴民,百姓为何聚在司法门前闹事?无因无由,谁会甘冒牢狱之祸而撞犯公门?分明是有司执法不公,官吏行权不当,激起民怨,百姓才会扞格公门,如何竟成了肇生事端的暴民?”

他停了一下,狠狠拍着那簿书:“郡兵赶去驱散百姓,本该招抚怀柔,以平息事端,为何要动刀兵?俟后,尔等不抚慰民心,反而交于里魁严管,尔等便是这样秉公执法、为民行权的吗?”

决曹掾的头埋得更低了,双腿禁不住地哆嗦,诸葛亮一向温和雅量,可一旦发起火来,也让人心生恐惧。

诸葛亮恨了他一眼:“官吏处事不当,反诬赖百姓暴乱,尔等果真是公忠体国,不负这身官服!”

刻薄的指责仿佛冰冷的利剑捅入了脏腑,直扎了个透心凉,决曹掾惶恐之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也不敢说话,只是瑟瑟发抖。

诸葛亮缓了缓怒火:“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即刻前去察点清楚,问候伤情,招抚安民,明日之内,必要重报案情,不得有误!”

“是!”决曹掾战战兢兢地应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诸葛亮瞧他去了,转头又望着旁边的仓曹掾:“你有什么事?”

仓曹掾正在害怕,听诸葛亮叫他,背心里冒了个激灵,结结巴巴地说:“下官,下官……”他实在说不出话来,便将手中的簿书交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展开一看,数行之后已凝起了眉毛,看到末尾却是连连摇头:“秋赋如何才收到这许多,连往年的三成都不到!”

仓曹掾哭丧着脸说:“自丈田令下发后,各豪门望族既不肯丈田,也不肯交纳田赋,派去丈田收赋的粮官都被赶了出来!”

“丈田官皆为成都遣派,可持令而便宜行事,豪门望族如何这样大胆,丈田令明训:“各郡县长官有辅助之责,他们如何也置若罔闻?”

仓曹掾叹了口悲气:“军师有所不知,这些豪门望族在益州盘根错节,再加他们与地方官吏本就存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为亲戚,或为连襟,或同利益,甚至本就身居一方要职。如今丈田令有损其利,这帮人哪里肯屈从,他们个个有权有势,下官实在无能为力!”他说得难过,眼泪便要掉下来。

诸葛亮将簿书放下,轻拿起案上的羽扇,声音柔了下去:“这事不怪你。”他长长叹息一声,“是他们有心作对,故意而为之。”

仓曹掾听得一愣,诸葛亮对他平和地说:“你先下去,传令丈田官不要忙着回成都,先在各郡县乡里等上些许日子,能丈的先丈,不能丈的暂且搁置!”

仓曹掾来谒见之前,本来已经做好了被诸葛亮重责的准备,没想到诸葛亮居然如此通情达理,他又感动又愧疚,呜咽着拜了又拜,才慢慢地出了门。

诸葛亮慢慢地垂下目光,望着案上的两份簿书,心情霎时沉重起来,帘外雨声急切,打得院落里的树木噼啪作响,听着如此刺耳。

“军师!”潺潺雨声里透出一声清明的声音。

诸葛亮抬头,唇边流出一抹笑意:“子龙!”

赵云在门外拍掉身上的雨水,将斗笠放在门后,褪了鞋子,轻轻踏了进来。

“坐!”诸葛亮伸手召唤。

赵云在他对面稳稳坐下:“军师,云有些疑难不能自解,想向军师咨询一二。”

“你说吧!”诸葛亮也自缓缓落座。

赵云道:“第一件,冬季将到,该派发三军冬服,但今年军资匮乏,士兵牢廪尚拖欠了半月,如何有余财添置新衣。因而踌躇不知所措,不知军师可有良策?”

诸葛亮微一叹:“国库空虚,养民尚且乏力,何况养兵!子龙该知道,府库存钱皆被三军横夺一空!”

“云知道,士兵手里有钱,但不能从他们手里夺钱来做军资,士兵们现在都寄钱回荆州故里置办田产,手中余钱所剩不多,都等着牢廪派发,若不是有府库分财在先,他们不好再强要牢廪,只怕早已哗变了!”赵云忧愁地摇摇头。

诸葛亮无奈地道:“这事急不得,理财非一二日可成,你先设法稳住士兵,我会想办法。第二件是什么?”

“第二件,主公自进益州,大肆封赏功臣,前次赐金银钱帛,这次又赐田土宅第,财力本就匮乏,而今却再行罄尽,且功臣虽得赏恩,然故旧却生仇怨,益州旧耆都心怀不满。云前日向主公进言劝谏,主公似有心动,然今日仍遣人去丈量城外桑田,欲置宅第赏人。我们刚得益州,立足未稳,本当谨小慎微,恭行俭素,以收服民心,如今却奢糜无度,岂非伤了益州百姓的心!”

诸葛亮慨然道:“子龙能有这番见地,果然是明识之将!”他轻垂下羽扇,涩涩地说,“说起来,这里藏着主公的一段心思,他数年困窘,无财力资斧可赠僚属,一直心有愧疚,一朝手握藏帑,便要补偿心愿!”

赵云叹道:“云也知主公仁厚,然基业创建艰难,赏罚不可无度,如此滥赏,甚毁法度,以后若再行赏功,却又拿什么做圭臬!云思量着,想将主公赠给云的赏赐尽数献出,一为诸将做一表率,二也可充任军资,虽是杯水车薪,权也解一二燃眉之急!”

诸葛亮不由得喟叹:“子龙深明大义,若上下臣僚都能似子龙般一心奉公,又何必有此疑难!”他话锋一转,“然,请子龙听亮一句,切不可献出赏赐!”

“为何?”

诸葛亮缓缓道:“子龙熟读典籍,当知道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鲁国定有一法,凡鲁人被卖为他国奴隶,国人若能赎之归国,可取金于国库,子贡一次赎买奴隶于诸侯,却不肯受国库赏金,孔子却对他的做法并不赞赏,称道:‘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赵云一怔,却并不着急追问,心里慢慢地细思着这个熟悉的故事,低声道:“军师是说……”

诸葛亮轻挥去羽扇,容声慢道:“子龙献赏,留其赏者无损于行,不留其赏者则损赏者也!”

赵云透彻明白:“谢谢军师,我明白了!”

诸葛亮道:“子龙之心,亮深为感佩,若子龙当真想为主公尽忠,这赏赐请暂留住,日后或者可有大用途!”

赵云本想问有什么大用途,但他是沉凝内敛的人,不喜欢刨根问底,既然诸葛亮意有所指,想是时机未到,且静待候之。

“子龙,第三件呢?”诸葛亮问。

“第三件,或者是赵云僭职擅问。如今成都在传一新谚:‘西方土,东来客。据田土,侵房舍。得过春,还望冬。贪心犬,不善终!’云听见这话心中很是忐忑,又听说荆州新贵专权擅杀,致使民怨沸腾,更为惶恐。”赵云说得很谨慎。

诸葛亮知道,赵云说的荆州新贵正是法正,他也不想隐瞒了,直接说道:“子龙所陈,亮也知晓,昨日决曹门首百姓聚众闹事,皆因法孝直逼死僚属,眷属申诉有司,有司执法不公,再逼死一命,才激起了民怨!”

赵云见诸葛亮如此坦白,他也直言道:“法孝直睚眦必报,虽有良才,然到底干碍法典,军师何不上启主公,抑其威福!”

诸葛亮怅然一叹:“换作旁人,亮定当进言主公,然法孝直不可抑!”

“这却是为何?”赵云迷惘地摇头。

“有三不可!”诸葛亮道,“法孝直虽睚眦必报,行动小气,然其威势能遏制益州旧耆,此为一;法孝直才干卓绝,能辅主公成业,此为二;主公与法孝直,明为君臣,实为朋友,主公离不开法孝直,此为三。”

赵云错愕地听着诸葛亮列出的第三点,他忍不住疑问道:“主公离不开法孝直?”

诸葛亮叹息道:“君主者,处高位而居众上,手掌大权,俯视群雄,却孤孤单单,不能效寻常人之乐,若能得一知心知腑的臣子,公可襄赞大业,私可成至交之情,一举而两得,一人而双用,此等之人,是为君主心膂,怎能废之?”

赵云明白了,他正待要说话,背后忽有人喊了一声:“先生!”来的是修远,他在门口掸着满身的雨水,因见赵云在,忙行了一礼。

诸葛亮点着头,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修远叹了口气:“我本来想去集市买条鱼,晚来给先生炖鱼汤呢,可去逛了一趟,把我给唬回来了。先生,你猜一条鱼多少钱?”

“多少?”

修远忍不住叫了起来:“一千钱!”

不仅诸葛亮,赵云也吓了一跳:“这么贵!”

“这还算便宜的,现在一石谷市值炒到万钱,还没处买,到处都在抢货,满街净是强贼!”修远连声叹息,“是谁说成都乃天府之国,民生富庶,这就是个花架子!”

赵云听得心里焦虑不堪,求救似的看住诸葛亮。诸葛亮却不言声,眉目锁得很紧,手上紧紧扣住白羽扇,似乎在盘桓某个决定。

半晌,诸葛亮说道:子龙,随我去一趟集市可好?”

赵云也并不推辞:“甚好!”

三人轻装简行,也不带卤簿,打定微服的主意,悄悄行到成都最繁华的南市,才进入市场,已听见里边吵成了一片,整个市场人头攒动,成群的人影从东西南北跳出来,仿佛逮兔子的野豹子,可兔子只有一只,饥饿的猎食者却有很多。

这边贩鱼的已全部售罄,最后一条鱼炒到了三千钱,也有人挥毫一掷;那边贩豉的卖家被抢购的买家挤出了人群,几个粗壮汉子为抢不到一瓮豉还大打出手;卖布的小弟摔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一位买家交易给付的一只羊,口里杀猪似的号叫:“少了不卖!少了不卖!”

越来越多的人背着一袋又一袋交易货币涌入市场,有五铢钱,有金银,更有各种物品,前一个时辰一只羊能换到一小瓮酒,后一个时辰一只羊只能换到一面缺了口的镜子,成片的呼喊此起彼伏,阿母喊女儿,阿父叫儿子:“快回家取钱,又涨价了!”

修远看得直冒冷汗:“这是强盗巢穴吗?”

这里哄闹得不成体统,那壁厢的喧嚣如浪潮般压了过来,却见一群人围着南市市掾攘臂挥拳,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市掾每说一句话,都被人潮的愤怒湮灭了,有激愤不能忍的几乎要动手把市掾揍一顿。

诸葛亮便要前去一探究竟,修远生怕他被挤出什么好歹,慌忙道:“先生,你和赵将军在这儿稍候,我去看!”

修远使了吃奶的力气挤进人群,后脑勺被哪个鲁莽汉子的胳膊撞个正着,也只得忍住。

这伙人正聚在一家卖谷米的肆宅前,那门前挂了一面长幡,幡上书写了四个墨隶大字:“谷罄不售”,原来是贩谷的不售货,人们买不到粮食,便把怒火都撒在市掾身上。

“为什么不卖!”人群怒吼道。

市掾费力地解释道:“他家谷米售罄了,这上边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吗?”

“呸!哄鬼呢,当我们不知道,这是刘家的谷店,他家可是益州大户,粮仓堆如山,会没有货了?分明是囤积居奇!”

“你要我们饿死吗,你看看而今物价腾贵,市无余货,百姓穷匮,你们这帮当官的都眼瞎了!”

市掾被人群推来搡去,无论他说什么,都被恶狠狠的反驳斩断了,豪强囤积居奇,倚仗着权势罔顾民生,他一个小小市掾能奈若何。

修远觉得那市掾挺可怜,悄声嘀咕道:“就是有货,也没钱买嘛,手里的钱哪赶得上物价。”

“要金银不?”旁边一个声音低低道。

修远以为撞着了鬼,心里抖了一下,悄悄打量过去,原来是个三十来岁的黄脸男子。

说不得个缘由,他好奇了:“你有?”

那人压着喉咙笑:“要多少有多少。”

修远心念一动,便和那人挤出人群,两个行到僻静处,身后的嘈杂像一片厚重的尘土,在不远的地方纵落,修远问道:“你从哪里来的金银?来路正不?”

那人嘎嘎笑,活似一只得意扬扬的鸭子:“看你这小兄弟就是外地人,成都府库掏出来的金银,你说来路正不?”

成都府库?

修远那一颗心腾地跳到了嗓子眼,一双手不自主地颤抖着,他掐住那快要爆发的紧张:“成都府库的金银不是被抢光了吗?”

那人哼道:“我说你这小兄弟真真愚拙,抢光了的金银就不能拿来交易吗?”

修远猛地懂了,这是抢夺府库藏帑的荆州士兵在做金银黑市交易!他那悬吊的心忽然坠落下去,撞得胸腔撕裂了一般。

“你要不要?”那人用怀疑的目光看住修远。

修远暗暗吞了一口唾沫,做出急不可耐的样子:“我要,我要!”他催迫道,“你是什么价?”

那人伸出一只手,翻了一翻:“这个数。”

“太贵了。”修远摇头。

那人阴森森地一笑:“呵呵,小兄弟你还别嫌昂贵,不看看而今什么行情,手里有了金银,比拿着一石谷可管用多了!只要你一转手,保你赚得盆满钵满!”

修远踟蹰了一会儿:“那,好吧。”

那人低声道:“这里不是交易的地方,你若有心,明日的日中,我们在凤凰楼见。”

“好!”修远回答得很干脆。

那人拱拱手,匆匆自是去了,修远愣愣地待在原地,只觉得一身骨血都在碎裂,竟不知该如何拼合起来,连那脑髓也迸开了,数不清的念头飞出来,有的在头顶上盘桓,有的直入云霄,还有的已碎成了渣滓,他猛地想到要去找诸葛亮,拐弯冲了出去。

这时,整个市场却是嘈杂更甚,一队又一队持戈士兵横冲直撞,一面请百姓离市,一面严令各家商贩关门,原来是在封市。有惦记着那瓮豉没买,赖着不肯走的,士兵把刀一横,说不走的立刻抓去蹲大牢,有敢违抗的,便是暴力抗法,当以谋反定罪,你走是不走?

诸葛亮和赵云却已不见了踪影,连那被围攻的市掾也一并消失了,修远心里焦急,匆匆往市门外赶去,周围全是被士兵赶走的百姓,怀里抱着羊,肩上扛着鸡,一片声地都在大骂:“龟儿子的荆州客,封你亲母的市!”

有人插嘴道:“听说是那个什么诸葛下令封市的,这人疯魔了不成,故意与我们作对!”

“龟儿子的诸葛亮!”

修远听得有人骂他家先生,很想抓一块砖拍在他脸上,打他一个满脸开花,可事情紧急,他不能和百姓逞口舌之能,只得强忍住这口怒气,一鼓作气冲出市场,果见诸葛亮和赵云站在对面的街口,旁边立着那衣冠歪斜的市掾,正抹着眼泪向诸葛亮诉苦。

“先生!”修远慌里慌张地呼喊。

诸葛亮颔首,示意他待会再说,因对那市掾说:“那卖谷的主家是谁?”

市掾呜咽道:“刘洵。”

诸葛亮的眉峰不为人知的一弹,他仍平静地说:“你先回去吧,酌情宣教各家商户,若有要事,我再寻你。”

市掾不放心地说:“请问军师,何时开市,若是封市太久,恐怕激起民变。”

“我知道。”诸葛亮只有这三个字,市掾没奈何,行了一礼,揣着沉重的担忧去了,诸葛亮这才把目光望向修远。

修远连比画带说,把适才那一幕叙述了一遍。末了,他说道:“先生,我约了那人明日日中交易,咱们顺藤摸瓜,把他们一锅端了!”

“小子做得很好。”诸葛亮赞道。

赵云恼恨地说:“真没想到,抢走的府库藏帑居然被拿来做黑市交易,这还了得,如此下去,金银市价飞涨,物价还不得涨到天上去,只有穷竭百姓。这帮混账东西,太可恨了!”

“尚有豪强之家囤积居奇,坐待物贵,”诸葛亮冷声道,“这是他们的谋算,抬高金银市值,人皆有趋利之心,士兵们身负重利,焉能不舍命奔赴,他们却囤货不售,烈火里还要加一把柴薪,久而久之,激起民变,我们要么被赶出益州,要么与他们妥协,为他们驱驰。”

一桩麻烦还没解决,更多的麻烦接踵而至,赵云也觉得棘手难办:“可而今市无余货,百姓要讨生活,自然要入市交易,总不能一直封市吧?”

诸葛亮凝神道:“子龙所言极是,市无余货是大忧,容我想一想。”

“还有,”赵云道,“这趟巡查,我发现益州交易甚是混乱,你看看。”他摸出几枚刚刚从市场上寻来的铜钱,轻重感觉不一,而且肉上的文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竟像是从不同的模子里陶出来的劣币,既不足重,也不足色。

“益州应有私人铸币。”诸葛亮确信地说。

“哦?”

诸葛亮徐徐道:“益州多地有铜山,先汉文帝曾封赏邓通数座蜀郡铜山,以致邓通钱流行天下,可知益州铜山遍布。刘璋父子在时,文法软弱,便有求利之徒挖山出铜,私自铸币,好肉模糊,不合度量,却因轻钱所费较少,故而民间趋之若鹜!”

赵云拿着声音说:“一定要将铸币收归官家,军师可上言主公,严禁私人铸币!”

诸葛亮思忖道:“平准之事,我虽略知,却不能想出良策,但有一人身具桑弘羊之才,若是主公能用他,应可平抑物价,也许,还可弥补库藏之不足。”

“谁?”

“刘巴!”诸葛亮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