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清晨时雨才缓缓止了,冷飕飕的雾气带着残剩的雨丝满地里飘洒,天上霾云未散,低低地压了下来。
法正撩开帘子,瞧了一眼阴霾沉沉的天气,怨道:“鬼天气!”
他昨日本和刘备约好要去凤凰山郊游,哪知道傍晚便下了雨,这雨一下则是一夜,黎明虽暂时停了,可天气却始终阴沉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又飘起雨,即使不下雨,路面满是积水,平地里走上去尚且一步三滑,何况是去爬山呢。
适才刘备令人传话,说是今日不去登山了,等天气放晴再说吧,法正口里应着,心中却很沮丧,想着好不容易得个闲暇可以和刘备去赏景,偏生老天不开眼,硬把他的兴致都浇灭了。
对这个主公,他既崇敬又感激,彼此的关系则既是君臣又是朋友。已往在刘璋手下,他因狂傲悖谬,颇遭益州臣僚的排挤,明明自认智术一流,偏被冷落在一边,得一个不上不下的小官身,忍受着那些恶心人的白眼苟活着。他曾经懊丧自己怀才不遇,空有抱负终究是竹篮打水,直到他遇见刘备,命运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偏偏就是刘备,也只有刘备能容忍他的狂悖无行,刘备本就是个豪爽不拘于世俗的任侠性子,法正的与世不容恰恰投其所好,大概在刘备心中,除了关张诸葛,第四个便是法正了。
刘备很喜欢和法正在一起,法正不像诸葛亮,用许多的规矩道理匡定他,这样不能做,那样不可想,法正从不管规矩道义,什么离经叛道,什么不合常规,只要心之所想,便是行之所向,谁要嘲笑他是小人做派,那就嘲笑好了,做小人总比做伪君子假道学强吧。
遇见诸葛亮,刘备无拘无束、任性妄为的生活便结束了,是诸葛亮给他套上了矜严守礼的枷锁;遇见法正,则把他埋藏深久的对自由的向往挖了出来,他把自己剖成了两半,一半属于诸葛亮式的沉重,一半属于法正式的轻松。
法正其实心里很清楚,尽管诸葛亮给刘备套上了枷锁,但刘备对诸葛亮极为倚重,倚重的程度是他永远不可能达到的。但是他也清楚地明白,他带给刘备的轻松,也是诸葛亮永远做不到的。
他是睚眦必报的脾气,傲岸不羁,清高自负,他讨厌许多人,许多人也讨厌他,但他从不忌恨诸葛亮。因为诸葛亮太正了,像是一册条理分明的法律文书,不偏颇,不徇私,不嗜欲,对于一个几乎没有私欲的人,法正不仅寻不到讨厌的落脚点,反而会生出由衷的钦佩。
可纵便法正欣赏诸葛亮,他也不愿意成为诸葛亮。他有时也会觉得困惑,上天为何要造出诸葛亮这种人,刘备常常感慨诸葛亮无私心,做人做事滴水不漏,他还诒训臣僚效法诸葛亮风范,为臣者该当如何,诸葛亮堪当表率。
法正不要效法诸葛亮,世间有很多种人物,诸葛亮是最不可追崇的那一种,他愿意继续做法正,当然是现在的法正。
做法正好啊,做了法正才有了今日的风光?——?“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多么显赫的头衔,他便可以趾高气扬地稳坐台上,看着那些素日里张牙舞爪的恶人匍匐在自己的脚边,像狗一样地舔着自己的脚指头,还得自己恩赐,他们才能舔,倘或舔得不体面不舒坦,便像扔破布似的扔出去,咔嚓!切他个身首异处,何等满足,何等享受!
想到这里,法正生了一个念头,喊道:“来啊!”
府中主簿踮着脚尖跑来,腰弯得很低地说:“府君请吩咐!”
法正掸掸衣袖,漫不经心地说:“传府令,府中僚属立刻到府,今日府中议事,半个时辰之内必须赶到,否则,自系入狱!”
主簿悄悄抽了一口冷气,心下明白法正又要找碴儿收拾人了,他打了两个哆嗦,也不敢置喙,绵羊似的颠颠地走了。
法正仰着头,脑子里慢慢地浮现出几个名字,眉眼中隐没着一丝阴冷的笑。
“会事!”主簿颤抖的声音旋转着飘了出去,被门外的细密风雨挡了回来,拉磨似的继续在屋子里来回摇晃。
正堂内,法正向西一落,眼睛轻佻地扫下去,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数下去。
“郑丞怎么没到?”法正的手在凭几上一敲,小小的声音让一众属僚都打着寒噤,霎时犹如冷剑悬顶,哪个敢回话。
法正冷笑:“怎么,托大了?一个小小治书,本府会事,居然敢不来,他既是不乐意入府做事,又何必虚挂着个官身,不如回家读书,倒能博个隐士的名头!”
底下的属僚个个噤若寒蝉,听得法正尖酸刻薄的讽刺,背脊骨溜上一股冷气。
这一段日子,法正频繁黜退掾吏,又不断新补官职,辟除的属吏大多数是曾经得罪过他,或者无意中得罪了却并不自知的益州旧吏。法正将他们收在府中,变着花样折磨,稍稍一点小错便受严惩,黜官不叙还算轻罪,有几个掾吏已被逮入蜀郡牢狱,家里人去公门申冤,通通被拦了回去,说是这起子官犯乃大奸大恶,岂能讼辩,劾状也被扔了出来,有敢在有司府门外逗留不去的,一顿板子打走。
有司摆明了偏袒法正,执法不公,谋事不正,但谁都知道法正是益州新君的心腹,如今荆州新贵掌控益州权柄,益州故人都被排挤冷落,得罪了法正便是得罪了新贵势力,只好哑巴吃黄连,咽下这无边的委屈。
正在战栗之时,门口的铃下却宣报:“治书郑丞到!”
法正扑哧地笑了一声:“来得好!”这古怪的笑声越发让厅里的属僚毛骨悚然。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官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半身都溅了泥水,走一步留一步的水印,想是路上赶得太急,雨天里路滑,或者曾在雨地里摔了一跤,后腰以下染满了黑污。
“郑丞晚到,府君见责!”他在厅中站定,说话的气力还不足。
法正挑着眼睛从上向下一睨:“治书郑丞,如何晚到?”
郑丞拜道:“属下的家住得远,赶不及,望府君见谅!”
“家住得远!”法正眼睛一瞪,“府中属僚都到了,独你延期,只你家住得远吗?”
郑丞被骂得一抖,心里又气又委屈,忍着平静说:“实因属下家远,接到府令,已近半个时辰,再从家到府上,一路急赶,也赶不上了,府君若是不信,可问信使!”
法正咬牙冷笑:“照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整你,明知你家远,还让你按时入府?”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郑丞急了,脸颊上飞起了两团红。
法正冷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他扬着脸,刀子一样的目光劈下去,“知道什么叫君子守期吗?期而不至是为大过!若是行兵打仗,约期不守,一旦贻误军机,你能担得起这个罪责?读过兵书吗?所谓‘出国门之外,期日中,设营表,置辕门,期之,如过时,则坐法’!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守期毋改为将令之威,兵士之信!一国、一军、一府皆以守期为本,不守期即是不守信,孔子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又云:‘忠,仁之实也。信,义之期也’,无信立,则国、军、府亡,国、军、府亡,你又去哪里安身立命?”
法正这番话犹如簸箕筛豆子,从守时说到治军治国,兵家、儒家齐数道出,直听得人晕头转向,仿佛被闷在水里,听见水声咕噜咕噜冒泡,偏是不知道水下藏匿着什么秘密。
郑丞涨红了一张脸,他是个雅性温润的儒生,哪里受过被人当众责骂的屈辱,气得眼前发黑,若不是硬撑了一口气,险些晕厥过去。
法正说完那些炒豆子似的话,声音冰冷地抛下去:“郑丞,你可知罪!”
郑丞一捏手掌,扬声道:“属下无罪!”
刹那,厅里的属僚都呆住了,法正也瞪大了眼睛,一个小小的治书,就是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居然敢公然反驳他,吃了豹子胆了?
“无罪!”法正冷冷地说,“你一不守期,二不遵上峰命令,如何无罪!”
郑丞一仰脖子:“属下一得府令便兼程赶路,不顾雨天泥泞,路途蹇涩,如何是不遵上峰命令;府君不量臣僚苦衷,迫属下行不能之事,初不豫上,末而责下,如何倒是属下不守期?”
郑丞一席话言辞激烈,语带尖刻,俨然不把法正的训斥放在眼里。自法正初除要职,开府行事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当众顶撞他,这郑丞却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堂内属僚都不由得为郑丞捏了一把冷汗。
法正脸色铁青,点着头阴笑道:“好个巧佞之徒,满口的欺诈枉语!”
郑丞回顶道:“属下所言俱是秉心而论,何来巧佞欺诈之断,府君欲行欲加之罪,郑丞无话可说!”
法正的怒火瞬间爆发,猛地一拍凭几:“欲加之罪?好,我今日便要定你的罪,郑丞,你一个小小六百石,居然敢咆哮公廨,抵牾上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芝麻大点的小官,敢在我面前猖狂,可别以为现在还是刘季玉撄控成都,如今新主新政,节度明断,法秩井然,可由不得你们这些狂悖旧臣摆老资格。若是知事,该敛了锋芒,一心为公,别妄想翻天!什么东西!”
法正的挖苦嘲讽不仅打在郑丞心头,还一并打在满堂属僚的心头,人人都听出法正是在借机发难,把那旧日的怨愤宣泄在刘璋旧臣身上,不禁暗暗揣测自己从前对他的冲撞严不严重,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郑丞。
郑丞一张脸忽而白忽而青,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死命地强撑着没让眼泪滚落,全身却不自禁地颤抖。
“来啊,将郑丞付于有司按察罪行!”法正拍案大叫,绝寒的目光利箭般射得满室之人全缩了头。
守在门首的郡卒一拥而入,正要反剪了郑丞的胳膊押走,郑丞忽然一个仰身,目光直直地盯着法正,高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乃堂堂儒生,怎能任由司法小吏榜掠夹楚,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岂能蒙垢而苟活!”他朝众属撩一拱手,“郑丞先去一步了!”
他挺身迈步,朝着那房中一根粗大的立柱一头撞去,霎时,声振云霄,血溅三尺!
满堂之人都惊得齐声高呼,法正从座位上弹起,面色惨淡无血,呆愣了半晌,才磕巴着问道:“他,他死了没有?”
有郡卒过去一探郑丞的鼻息,禀道:“府君,他死了!”
堂上发出了低沉而哀痛的叹息,法正颓唐地跌坐回去,这一幕太猝不及防,太触目惊心,他压根儿想不到郑丞会刚烈如斯,已往当堂逮拿的属僚也不少,不是哭天抢地求饶命,便是吓软了筋骨倒地不起,只有这个郑丞以死抗争,可真没想到啊……
他强撑着硬气说:“死就死了,一个,一个微末小吏……”话虽这样说,心里却发虚,悄悄窥伺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郑丞,乍看见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层层鸡皮疙瘩从皮下翻出来,从此不敢看第二眼。
砰!蜀郡决曹署的髹漆大门重重关上,门后推出来一个浑身缟素的女人,里边搡人的力量很大,直推得她踉跄着摔下台阶,一身孝服裹了满地黑灰,手腕也蹭破了皮。她却浑然不觉,爬起来冲上去敲门,哭喊道:“妾冤枉啊,求求君子为妾做主!”
大门紧闭,任由这女人使劲敲打,撞得门楣上的灰尘噗噗落下,门首蹲踞的獬豸石像冰冷地注视着女人的悲号,阳光洒在它锋利的尖角上,显出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仿佛一把雪亮的钢刀将这角切成了两半。
门终于开了一个缝,露出半张阴森森的脸,不耐烦地说:“你还不走,决曹说了,你的劾状不能受理,快家去吧,再在有司门首滋事,判你个妨碍司法的大罪!”
妇人正要说话,那门缝已紧紧合上,她抓着门环来回摇晃,凄厉地喊叫道:“求求你们开门,我丈夫死得冤,你们为什么不受我的劾状?”
她敲得那门震天响动,哭喊声传得一街知晓,惹得越来越多的路人围观,蓦地,半扇门嘎地开了,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兵,拎起妇人的胳膊,丢抹布似的扔下台阶,恶狠狠地撩下一句话:“再敢滋扰,大罪不赦!”砰地重又关严了门。
妇人摔在台阶下,身上疼得半晌也没力气站起,便有围观的几个女人瞧她可怜,好心扶了她起身,还给她拍去身上的尘土。
“这位姊姊,你有什么冤屈,为何频频冲撞有司大门?”有人好奇地问。
妇人抽泣道:“我丈夫是扬武将军府中治书,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我为夫申冤,呈辞有司,不料决曹却不受劾状,几番求告,就是不肯受理……”
有知事的人道:“扬武将军?便是那个法正吗?”
身旁一个人慌忙道:“噤声,怎能直呼他的姓名,你就不怕吗?”声音低了下去,“他可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一个苍颜老者走过来,劝道:“傻女子,我劝你一句,还是不要告了,回家去将你丈夫好生安葬,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妇人不解,疑道:“为何不告?”
老者道:“你不知吗,扬武将军是谁,蜀郡太守,可管着决曹呢!他敢受理讼告长官的劾状?再者说,扬武将军又是益州新君的心腹,自荆州人占了咱们益州,新贵得势,权压益州,他们官官相护,你得罪不起!”
“难道天下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妇人不甘心地说。
老者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荆州人的天下,哪里有我们益州人说话的分儿!”
“是啊,这帮荆州人怎会管咱们益州人的死活!”有人附和着。
“这群荆州狗,占了咱们的地盘不说,还要咬人!”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深深的愤懑。
辚辚车轮碾着青石板路缓缓驶来,车棚上悬吊的铜铃摇摆不定,在风里敲出叮叮的清音,马车在公署门前吱一声停住了。车夫收了鞭杆,跳下车摆上一根矮几,那车帘徐徐掀开,一个官服华丽的高大男人踩着矮几款步下车。他抬目瞧见门首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影响了官廨威仪,不由得眉头一皱,啧地烦哼一声。
有人睨见来人,悄问道:“他是谁?”
“呀!”那老者低呼道,“你不如去求他吧。”
妇人茫然地摇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老者道:“他是彭羕,益州治中从事,是咱们益州人,他是州官,可比郡官大!”
“对对,益州人该帮益州人,你去求他,他定能说上话!”人群纷纷怂恿着妇人。
妇人被说动了,匆匆地走向彭羕,扑通跪了下去,哀凄地说:“求治中为贱妾做主!”
彭羕吓了一跳,蹭地退后一步:“你是谁?要做什么?”
妇人嘤嘤悲泣道:“贱妾是故治书郑丞的未亡人李氏,贱妾之丈夫本为扬武将军府中属僚,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贱妾求告无门,申冤无路,只得求于治中尊前,望治中能体察贱妾丈夫的天大冤情,为贱妾申冤!”
彭羕慢慢地明白过来了,妇人伤绝的哭泣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怜悯的情绪,反而增添了几分厌烦。这一段日子以来,不知有多少人频繁在他面前抱怨法正骄横跋扈,指望着他能在刘备面前进言,毕竟他得刘备赏识,若是他能稍有劝谏,或者刘备会饬诫法正,也不致弄得成都大小属僚人心惶惶。
对这些人的明求暗告,他都敷衍搪塞了过去,瞧着这些个惊弓之鸟,他不仅没有半分同情,反而颇为幸灾乐祸。想他昔日在刘璋手下,官身不过州里书佐,后为小人毁谤,遭施髡刑,做了两年修城墙的徒隶,受尽白眼欺凌,其潦倒境遇实与法正无二。而今风水轮流转,从前嘲笑排挤自己的刘璋心腹失了势,而他却因主动投诚新君,短短时日平步青云,一步步将有宿怨之人踩在脚下,一洗往日耻辱。法正越是将这帮益州旧臣收拾得满面狼狈,他越是感到痛快淋漓,就仿佛是自己动了手一般快慰,所以他怎会大度地为他们求情,岂不是把昔日满腔的怨恨都丢弃了?没有刻骨铭心的怨恨,没有快意恩仇的报复,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他的面色微微冷了:“你说的事,我也有些耳闻,但此为狱事,你如何不去找决曹,反来求我?”
妇人期期艾艾地说:“决曹不肯受理,贱妾不知归路,只好求于治中,望治中体恤!”
彭羕盯了一眼妇人,这女人不过二十来岁,姿容明秀,眼眸中秋波生晕,兼之梨花带雨,悲凄声声,却是个袅袅弱弱的病西子,他不禁惋惜,可是便宜了郑丞那个迂生。彭羕记得这迂阔的儒生还曾嘲笑过自己,前日听说他赌气撞死了,自己私下欢笑许久,不料今日却遇上郑丞的妻子,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娶了一个明艳佳人。
他一面打量妇人姿色,一面正声道:“决曹不受理自有其道理,你丈夫咆哮公廨,违逆上官教令,上官加以严辞训斥,他倨傲不从,自决于世,只能怨他自己!”
“可是,若无扬武将军强罪而责之,贱妾丈夫怎会自决!”妇人的语气激动起来。
“下属有差,上官自当申饬,是你丈夫自己想不通,扬武将军何罪之有?”
“扬武将军逼死人命,怎么不是罪,无论官职大小,人命攸关,岂能视若寻常!”妇人不依不饶,语气严厉得毫不留情。
彭羕一时惊异,郑丞是个刚烈脾气,其妻竟也如此悻直,夫妻果然是绝配。他沉了脸色说:“你这妇人好不通情理,明明是你丈夫违令在先,上官加以斥责,他却赌气自决,倒有逼迫上官之嫌,有司未定你丈夫威逼上官之罪,你却恶人先告状,成何体统?我劝你及早归家,为你丈夫留存点体面!”他面露痛惜地叹了口气,抬腿便走上台阶。
妇人怔怔地跪在地上,一声连着一声地抽泣,彭羕的话彻底粉碎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希望,什么益州人帮益州人,到底是官官相护,权权相易;什么民心为本,什么官为父母,什么法无私欲,都是冠冕堂皇的欺哄,天底下哪有什么公正,再大的冤屈都只能深深地埋在土里。
眼泪渐渐地风干了,她忽然变得异常地镇定,缓缓地立起身体,拂掉衣衫上的灰尘,庄重、严肃、美丽的脸上带着绝望而平静的微笑,她深情地对着空气里的虚幻影子说:“郑君,等等我……”
只是片刻的停滞,她从怀里擎出一柄匕首,刹那,寒光闪闪,对准心窝狠狠地刺下去,骨骼间是一片粉碎的清响,她直直地扑倒在地,身体猛地蜷曲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没了声息。
围观人群都惊得呆如木鸡,只见那妇人卧倒不动,浓烈的鲜血从身下缓缓流淌,汪在大块的青石板路上,这才猛地醒觉发生了什么。
有人惊叫,有人叹惋,有人哭泣,更有人愤怒,有人怨恨。
“为什么不受她的劾状!”
“逼死两条人命了!”
人群沸腾了,悲愤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不知是谁呼喝了一声,所有人都跟着呐喊起来,有人踢倒了门口的行马,数根木栅栏摔成了几截。
彭羕正站在大门前,一只脚才踏进门槛,妇人竟自杀身亡,本就唬得神魂俱散,此刻见群情激愤,大有冲入公门闹事的架势,他胆战心惊地说:“你们要做什么?”
人潮如狼群似的涌了上来,他吓得面如土色,慌忙闪进门后,门里的狱兵拼命顶住了门,扛起粗大的门闩用力插紧,外头冲撞的力量却像一波接着一波起势的浪潮,直撞得那门往里弯曲,合拢的门板承受不起外力撞击,嗡嗡战栗。
有人朝那獬豸石像吐了一口浓痰,大吼一声:“荆州人,滚出益州!”
“荆州人,滚出益州!”更多的人咒骂起来,愤怒的声音在疯狂地膨胀,仿佛积蓄力量的山洪,不断地冲撞着脆弱的堤坝,即将在某个时刻决堤而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