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牧府的宴会大堂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正是热闹欢乐之时。
荆州牧刘表坐倚主座,一面招呼宾客畅饮,一面接受来宾的祝酒,一面用试探的目光观察着在席诸人的作态言行。
数年以来,北方屡罹战火,国土含血,人民吞剑,大量北方士子负笈南下,有一多半进入他刘表掌控的荆州,当关中、中原一带白骨露野、兵戈错毂时,也幸得他刘表在荆州励精图治,养民于休息,养士于无为,养兵于守土,开辟出一片富庶膏腴地,若不是他燮理经纬,何能有今日这荆襄盛会。
刘表想至此,得意的情绪在胸膈里**漾成海,微醉的双眸在荆襄名士身上一一停留。
文学富赡的王粲、博学多识的邯郸淳、桢干严整的裴潜、孝悌忠谅的司马芝、清约顺和的和洽……
他们都是我刘表的彀中之人,不管会不会重用,有没有真才干,他们都不约而同聚集在荆州,麾下的名望之士越多,越是彰显出主人得民心,天下英豪皆会望风归附。
这些年,刘表杀过很多人,也招揽了很多人,为主者有八柄,爵以驭其贵,禄以驭其富,予以驭其幸,置以驭其行,生以驭其福,夺以驭其贫,废以驭其罪,诛以驭其过。恩赏和刑罚应齐头并进,臣下的甜头得给,也不能把他们惯坏了,不然蹬鼻子上脸,拿不稳自己的身份。
宾客喝得兴起,撺掇着王粲作诗,邯郸淳手书,王粲才思敏捷,刚一出题,便自朗朗出口,那边邯郸淳听一句,便在偌长的白帛上落字,两下里珠联璧合,诗是一绝,字是一绝,赢得一片掌声呼声。
刘表看得津津有味,文士们的即席欢乐很有趣,不碍正事,多一些恣意妄为的书生气其实是他的福气,他缓缓地挪动目光,最后却看见刘备,在喧腾纵情的人群中,他像被抛入繁华茂林间的一截灰暗的枯木,显得落落寡欢。
“玄德有所不乐乎?”刘表富有意味地说。
刘备没提防刘表忽然向他发话,慌忙欠身道:“今日是为盛会,怎敢不乐!”
刘表举着一爵酒,悠闲地**了**:“我从君面上已见端倪,你我兄弟之谊,何必隐讳,倘有难事,尽可相告。”
推脱是说不过去了,刘备艰涩地吞吐道:“适才至厕,因见髀里生肉,有些许惆怅耳。”
刘表一怔,失声笑了出来:“髀里生肉,何谓惆怅?”
刘备凄然地说:“平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至来荆州后,不复骑射,髀里肉生……”声音一点点在变小,“念及老之将至,功业不建,是以微悲……”
刘表手中的酒爵一晃,两滴酒液啪嗒掉在膝上,他微微一惊,放下酒爵时,脸上的笑也在徐徐垂落。
侍坐一旁的蔡瑁插进话来道:“左将军,我荆州乃富庶之地,牧伯振策有方,四方无事,百姓安堵,左将军生肉可是福气,何以悲伤?”
刘备顿时警觉过来,他深以为自己失态,忙赔笑道:“是是,刘备无知,空做小儿唏嘘,失笑大家。”
刘表重又握住酒爵:“玄德勿忧,今日乃荆襄盛会,当纵情欢乐才是。”
刘备连忙奉酒祝寿:“不敢,刘备能恭奉盛会,身临膏腴富地,何所之幸,适才空悲,真失礼也!”
两下里都说着虚伪而动听的话,彼此唱酬融融,仿佛刚才那一幕从不曾发生。
又饮了三五爵酒,刘备推脱不胜酒力,退出了宴席。
宴会上的喧闹是花团锦簇的绚烂景致,热热闹闹地开到极致,刘备却以为那番欢乐与自己无关,世间的快乐有很多种,没有一种属于他。
他来荆州有三年了,刘表打发他去新野小城驻守,拿他当抵挡曹操的炮灰,却不委以重任,兵不加一员,财不增一钱,他继续做着寄人篱下的清客,甚至还不如清客,忍受着主人时时刻刻的猜忌,也不知哪一天哪一时会被主人撵出家门。
他是一条走投无路的丧家犬,当年与他同时成名的那些人或者寂灭成飞灰,或者风光成大器,只有他依然原地踏步,潦倒成了一种习惯,一个笑话,连轰轰烈烈的死也奢求不到。
刘备,你还有出路吗?
他仰望着荆州苍茫萧瑟的天空,一只孤雁盘桓无依,双翼被流云的锋利棱角折伤了,一路悲啼一路挣扎着坠入山林尽头,深如海的悲伤无情地淹没他已灰暗的英雄心,他抚着自己日益衰弱的双腿,眼泪缓慢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