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对戴笠萌生尾大不掉之担忧,始于一年前的“四一大会”。
一年前(1942年)的4月1日是军统局成立十周年纪念日,继1940年4月1日首次举行军统成立八周年纪念大会后,1942年的“四一大会”是军统历史上规模最大,也是最隆重的一次纪念活动。会场设在罗家湾局本部大礼堂正前面的露天大会场,与会者数千人,除重庆城乡各单位全体特工和军统掌握的各公开组织的特务,以及重庆城乡各特训班受训人员外,还有来自国内外军统秘密组织包括区、站、直属组的代表,与历年死去的“烈士”家属。
当时各地回渝代表住在“漱庐”,“烈士”家属住在原军统局招待所。
这天上午,戴笠亲自驾车将蒋介石接到大会会场,开车绕场一周后停在主席台前。蒋介石走上主席台,主持祭悼军统局“先烈”仪式并训话。
这是蒋介石首次参加军统的“四一”纪念大会。站在主席台上,放眼望去,数千名军统人在露天大会场上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场面之壮观,令他不无震惊。
展示军统实力,是戴笠有意向蒋介石做出的十年“工作汇报”,目的自然是向“领袖”表衷心。“秉承领袖旨意,体念领袖苦心”,这句曾经让戴笠感触至深的话,就贴在大会主席台旁边。
如果说在1940年抗战进入最艰苦时期、军统在沦陷区的组织不断遭到破坏的情况下,召开“四一大会”是为了祭奠“烈士”,检讨工作,激发斗志,振奋人心;那么两年后的“四一大会”显然不仅仅因为“逢十”而如此隆重。
摊子越来越大,权势范围越来越广,与美国海军的合作已在酝酿启动之中,这“大好形势”让戴笠变得飘飘然了。倘若他像特务处时期那样朝夕戒惧,凡事不敢懈怠,或许会听听大家的意见,或许会深思熟虑之后有所警醒;但如今在军统局这个独立王国里,他是老子天下第一,说一不二,又天生好排场、好面子、好打肿脸充胖子,也就有了这个浩大的阵仗。
看得出,蒋介石的心情很好,除了主持祭悼时面容严肃,走下主席台与“烈士”家属及军统局人员见面时始终面带微笑。但在检阅军统特务武装队列表演时,蒋介石明显收敛了笑容,脸上多了一份深沉与凝重。
一向善于揣摩蒋介石心思的戴笠,此时并没有多想。在他并未深思熟虑的意识里,其权势扩张的每一步都是蒋介石“钦点”的,理应拿一张成绩单给“领袖”看。
尽管只是就近调动了区区数百人参加军事表演,这个表演还是让蒋介石暗暗吃了一惊。想当初为配合“八一三”淞沪会战,苏浙别动队草率成军,不过是几个三教九流、虾兵蟹将;如今军统不仅拥有自己的忠义救国军和别动军,还有税警、缉私部队和交通警察部队,而且装备的大多是美式武器;再加上军统组织严密,号令迅捷严明,又调动灵活迅速,这实在是一支不可低估的“生力军”,其实力不亚于任何一支正规部队,这不能不使蒋介石多了份疑虑和戒备。
4月4日,蒋介石召见戴笠,告知拟调唐纵兼任军统局帮办。直到这时戴笠才意识到,军统十年庆典“玩大了”。
唐纵最初是追随戴笠的“十人团”成员,也是戴笠将他推荐到侍从室的,如今早已成为蒋介石侍从室第六组组长。第六组负责情报工作,唐纵等于代表蒋介石统辖各情报机关业务,所有部门情报都要经唐纵之手才能转呈蒋介石。其责任之重大,作用之关键,令戴笠对这个主管部门的“老弟”不敢再以部下相待。
派他来当帮办,以侍六组组长身份兼军统副手,明显是对戴笠个人权力加以遏制。而这只是第一步,蒋介石要削弱的不仅仅是戴笠的权力,更重要的在于拿掉军统的武装力量。
但这需要有个过程,毕竟在很多方面蒋介石还离不开军统,离不开戴笠,比如战时货运管理局,尽管拖了两年之久,这个机构仍不得不由军统组建(建立于1943年4月)并委派戴笠负责。也就是说,蒋介石在遏制戴笠权力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使之扩大权势范围。
戴笠很清楚,即使他像出任特务处处长之初那样提着脑袋追随蒋介石,也寻不回当年蒋介石对他的信任。随着中美合作所合同的签订,军统的情报系统、武装部队已开始了从设备到人员素质的全面升级——戴笠知道,军统的武装力量越提升,蒋介石的心病越重。
这成为笼罩在戴笠心头的一片阴影,也是他不得不严格约束家人的主要原因。
离开江山后,戴笠又去福建建阳中美合作所东南办事处指导工作。如此一来二去,返回重庆已到6月下旬。
6月23日,也就是戴笠回渝的第二天,蒋介石交代侍一处主任兼军统局局长林蔚,告知戴笠交出忠义救国军、别动军及缉私部队等武装力量。
林蔚与前军统局局长贺耀祖一样,也是挂名不主事,且上任不久,不便直接出面,就将这个得罪人的差事交给了唐纵。唐纵是军统局帮办,由他去说也是顺理成章。但他深知戴笠对武装队伍的重视,那简直就是他的**,要他交出武装部队,他实在张不开这个口。
就在唐纵为难的时候,6月25日,蒋介石亲自出马了,他的第一步是削弱戴笠的职权。戴笠巡视归来例行汇报,蒋介石趁机提出一个思考已久的决定:
“缉私署和财政部之间的矛盾,已经严重影响到工作的开展。戴科长,你有什么想法?”
早年合并南昌行营调查科,是特务处的第一次飞跃,南昌行营调查科科长也成为戴笠的第一个公开身份,蒋介石从此称戴笠为“戴科长”,以示亲近。
但蒋介石这番话,戴笠听着怎么也亲近不起来,明摆着就是让他辞去缉私署署长。
戴笠早就预料到,在他和孔祥熙这个天平上,蒋介石的砝码最终会放到孔祥熙的一边,尤其林世良案,损害了孔祥熙的利益就等于伤害了宋美龄。尽管蒋介石早已厌恶了孔祥熙的贪腐,但搬开孔祥熙显然不能操之过急。
从林世良案开始,戴笠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我想,缉私署署长和货运局局长还是请校长另派他人为好。”
连货运局局长一并辞掉,这倒让蒋介石有点出乎意料。平心而论,货运局正式成立刚刚两个多月,各地工作很快开展起来,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有这个效率。
戴笠主动请辞货运管理局局长,一方面是考虑到该局与缉私署同属财政部,与其等着别人开刀,不如自己拿掉;另一方面也是想做做样子,货运管理局的工作尚未全面展开,经蒋介石同意的他与杜月笙联合抢运沦陷区物资的工作也刚刚启动,他不相信蒋介石会在这个时候拿掉他这个局长。
殊不料,蒋介石竟毫无挽留之意,甚至连一句客气话都没说就痛快答应了。
戴笠既意外又失望,更多的是茫然、失落与恐慌。照此推理,蒋介石要拿掉他这个军统局副局长,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7月1日,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在重庆磁器口钟家山正式成立,根据协议规定,蒋介石任命戴笠为中美所中将主任(仅仅是个头衔,其官阶仍为少将);美国总统任命梅乐斯为中美所副主任。梅乐斯不久后晋升为美国海军准将。
照理说,军统此时要钱有钱,要枪有枪,要人有人,是戴笠主持这个团体以来最“富有”的时期。在外人眼里,戴笠财大气粗,踌躇满志。而事实上,戴笠内心却深感危机四伏。
中美所正式成立几天后,蒋介石再次催促林蔚,让戴笠交出部队。缉私署有20个团的兵力,要他直接交给接任缉私署署长及货运局局长的宣铁吾;忠救军与别动军亦要整顿,准备移交。
这次,唐纵在林蔚的要求下找到戴笠摊牌。
从草创苏浙别动队到组建忠义救国军,仅筹措经费一项,戴笠就费尽了心机。而忠救军在配合大部队作战、骚扰偷袭日伪军、破坏日伪铁路桥梁等军事设施方面,都发挥了大部队难以发挥的作用,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呢?美方正在装备和培训忠义救国军,将这支部队交给别人,不在军统掌控之中,如何配合美方完成相关任务?
都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只是“二战”形势出现好转,在远未到兔死鸟尽的时候,就忙着烹狗藏弓,未免太操之过急了!戴笠请出何应钦向蒋介石缓颊。
何应钦毕竟是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他的意见蒋介石不能不考虑;何况,拿走军统的武装部队,必将会影响中美合作。最终,军统的武装游击队总算暂时平安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