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只长寿的妖在他们千岁之前就丧失了幸福的能力,所以妖比人更执着,因为他们需要找到自己的信仰,以此打发漫漫余生。
司幽心尖有伤痕,时间久了,伤痕也积了灰尘。她不知道她是忘却了,还是没有忘却,只是懒得提起。
小二来了又走,送来了几盘香辣小菜,一大盆热腾腾的蒜泥白肉,两碗蘸酱,几斤老糟烧。
司幽娴熟地使用筷子,吃了一口白肉。酱汁的麻辣味十足,她吃得嘴巴流油。
桐荷看了一眼,默默地夹了一块鸡丁,塞进嘴里。
司幽又自顾自地对瓶喝起了酒。桐荷佯装没有看见,多吃了两口辣子鸡丁。
司幽总是如此,娴熟地占他便宜。
“怎么,我吃你的白肉,你就要跟我抢辣子鸡丁?”司幽嫌弃地道。
桐荷不说话,他也捞起锅中的白肉,红色的汤汁沿着白肉的纹理流淌而下,色味俱佳。
他们正吃着,一股冷气从店外冲了进来。司幽用帕子擦了把嘴,趁着这空当,往冷气来源瞥了一眼。
一个披着玄色狐裘,狐裘背还落满雪的男人低头清理靴子上的雪,抬头那一瞬间,露出那张剑眉星目、俊朗不凡的脸。
“哟。”他也看到了司幽,惊叹一声,把黑色的长发撩到身后,自然而然地朝司幽与桐荷的桌子走来,拉开凳子坐下。
小二来了,刚要开口,他便摆摆手:“不用了,我跟他们一并吃点就行,你给我添双碗筷。”
小二的嘴角抽了抽,很想大声说,添碗筷要另外收费。但念在这个男人或可让店里看起来更热闹一点,他还是笑着退了下去。
男人抄起旁边空着的小碟子,疯狂地把盆中的白肉舀出来。司幽眉头直皱:“张颂鹤,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走到哪儿抠到哪儿!”
张颂鹤嬉皮笑脸地道:“这不赶上了吗?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就自己掏钱了。”
司幽无话可说。虽然张颂鹤如此凑巧地出现,又如此死不要脸,但她多多少少有些高兴。
老友重逢,她不至于真的嫌弃他。
张颂鹤一点也没变,上次见他,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按人间的算法,的确有点漫长。不过对司幽而言,可能只是睡一觉的工夫。
“你为何还那么穷?”司幽用筷子捞了捞盆,瞧瞧还有没有可吃的,“若没有记错,上次见你也是冬日,你也穿的这身大氅。五年的时间,它竟不曾坏。”
“好东西哪有那么容易坏。”张颂鹤不以为意,大口吃肉,又饮一杯老糟烧,道,“还真别说,我原想着换一件更彰显我气质的袍子,可最近不是买了座宅院,还在收拾东西嘛……”
“你?买宅院?”不光是司幽诧异,桐荷也按下了筷子。
这世上最稀奇的事情之一,莫过于铁公鸡拔毛玩铺张浪费,何况像张颂鹤这种古董精,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都能睡个十天半月。
“说起来也算缘分。酿酒的林家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前些年,林家独子要成亲嘛,在州桥附近买了块地建房子,我那会儿馋酒,三天两头往他们家跑,一来二去就跟那林公子混熟了。有天我正跟他吹着牛,不,切磋牛技,工人忽然跑来跟他说,那地下埋着一副琥珀棺材。”
“琥珀棺材?”司幽不自觉地也喝了一杯酒,兴致来了,“我虽也见过不少世面,但也只听说过木棺材、石棺材、白玉棺材、冰棺材,这琥珀棺材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也奇怪,当真是一副琥珀棺材,棺材里还躺着一女子,少女模样,尸身被琥珀包裹着,并未腐朽,只不过死状甚是可怖。林公子吓坏了,想把地卖掉。可你想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正常人哪里敢买,我不如做个好人,索性就买了。”
司幽转了转酒杯,幽幽地道:“我看你不是想做好人,你是看上了那棺材吧!”
张颂鹤这人有个毛病,每一百年便要清理一次自己的古董。为了购入新古董,变卖旧古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百年将至之时,他卖的东西会更多。因此,那段时间他最阔绰。
地皮不稀罕,那棺材和棺中人委实稀罕。
“瞧你说的,我口味有那么重吗?”张颂鹤笑了一声,低头扒饭夹菜。
琥珀棺材的确稀奇,毕竟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一块琥珀。不过那琥珀并非真的被人造成棺材的模样,张颂鹤猜测,定是有人在此女死后,将树脂浇灌在长槽内,又将女子融于树脂之中,如此过了千年,琥珀少女便诞生了。
他稀罕的除了那琥珀,还有少女身上的配饰。
“那琥珀里头装的总归是死人,以后想卖卖不出去;但那血玉镯还有她头上价值连城的玄鸟羽钗可就有得卖了。”
司幽冷笑:“你不过一介商人,平日里却装得那般清高,还把那些古玩当成你的老友。”
被呛,张颂鹤也不恼。司幽数落他许多年了,每每她质疑的时候,他便会道:“非也,我只是不想束缚我的朋友,我更想认识更多的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嘛!”
司幽几乎要翻白眼了。
又喝酒又吃辣酱,她嘴巴红得滴血,口干舌燥,便停了下来。半晌,她忽然反应过来:“你买了林公子那块地皮之后建了一座宅子,那琥珀与女尸现在又在何处?”
“放东厢房呢!”张颂鹤饮一口老糟烧,眼前浮现出那女尸的模样,还是难免汗毛倒竖。
女尸盘发,肤白貌美,却睁着眼睛,眼神甚为怨毒。她穿着普通的素色麻裙,手和脚都被荆棘铁链束缚着,荆棘刺穿了皮肉,渗出的血流入了琥珀之中。她的身上仍有诸多污泥,与血混在一起。
张颂鹤曾想把琥珀打碎,又担心琥珀碎了,女尸便毁了。他甚至无比惋惜地想,如果这女人是闭上眼睛的,那一定是件绝美的艺术品。
“你天天跟一尸体睡觉,不害怕?”司幽虽然觉得张颂鹤怪诞,但也佩服他。
张颂鹤满嘴塞着肉,含糊不清地道:“怕甚?我屋子里的老玩意比它更晦气的多了去了,更何况,我不也是怪物。”
司幽微微一怔。是了,有的妖子没有妖术,也不能化出妖的形态,唯独容颜不老,所以许多妖子认为自己既不被妖界承认,又不被人界认可,就是一只行走在人间的少人问津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