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西历1911年,是旧历的辛亥年。
这年夏天,还看不出有大事发生的迹象。
要说,在春夏之交,已经发生了两件震惊中外的大事。
这一年的4月27日,孙中山直接策划,黄兴亲自上阵指挥,同盟会在广州发动武装起义。这是同盟会发动的第十次武装起义。但是仍以失败而告终。殉难的优秀党人达72名之多。
5月8日,清廷发布((新订内阁官制)),宣布接受立宪派的请求,设立责任内阁。旋即发布责任内阁名单,共13人,满族即占到9人,其中皇族7人,举国为之哗然。
只不过,与半年后即将发生的大事相比,这两件大事,就相形见绌了。
但是,夏季里,还没有人知道,会不会发生更大的事。
局势扑朔迷离,瞬息万变,已经结束了振武学校在校学习的全部学业,即将被分配到部队实习的蒋介石,利用暑假,匆匆赶回国内。
此次归国,蒋介石一如既往,一下船,就去拜见英士兄长。
此次的会面地点,安排在一个特殊的地方——法租界五马路群玉坊的一家堂子。
这爿堂子只有一个叫筱翠云的“先生”,有两个娘姨服侍她,其中一个负责管理“先生”的衣物首饰,为“先生”梳头,并做招待客人等轻巧活,称“细作娘姨”。
陈其美非常忙碌,送走了一批客人,才与蒋介石会面。
两个人躺在“先生”屋里的**,舒展身子,蒋介石感到很是惬意。
“先生”暂时避开了,一位娘姨在忙着倒茶、拿瓜子。
说是娘姨,俗称老妈子、小大姐,其实未必“老”,给他们两个人倒茶送瓜子的,就是一个和蒋介石年纪相仿的娘姨。
这位娘姨第一次见到蒋介石,两眼不住地在他脸上看来看去,似在传递着某种情意。
递茶的动作也格外轻柔,周到。
蒋介石见这个女人生得明眸皓齿,面目娟美,皮肤白皙,修长适度,体态丰腴,不禁怦然心动。
“你叫什么名字?”蒋介石忍不住问。
“姓姚,名阿巧。”娘姨细声回答,露出甜甜的笑意。
蒋介石记在了心里,他还要继续问什么,英士兄长说话了:“怡琴,你先出去,有事会叫你们,不叫,你们谁也不许进来。”
“英士兄叫她怡琴,可他对自己说她的名字叫阿巧;或许,阿巧是她的真名,怡琴是她的花名吧?在风月场上,对客人说出自己的真名,何意呢?”望着阿巧关门而去,蒋介石思忖着阿巧对他的言谈举止中包含的意味,有些怅然若失。
直到英士兄长很严肃地说出“现在的局势很复杂也很关键”这句话,蒋介石才回过神来。他没有想到,躺在姑娘**的英士兄长,谈的,竟是有关革命的话题。
从英士兄长的谈话里,蒋介石了解到了局势的严峻。
春夏之交的广州起义失败,对同盟会是一个沉重打击。因为,这次起义是经过精心策划、全力以赴、志在必得的。
也可以说,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行动。
去年11月,孙中山在马来西亚槟榔屿召开秘密会议,商量卷土重来的计划。参加会议的有同盟会的重要骨干黄兴、赵声、胡汉民等人。会议决定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广州起义。按照计划,此次举事,以广州新军为主干,另选革命党人800人组成敢死队,首先占领广州,然后由黄兴率领一军入湖南,赵声率领一军出江西,谭人凤、焦达峰在长江流域举兵响应,然后会师南京,举行北伐,直捣北京。
同盟会接受历次起义失败的教训,在起义发动前进行了认真细致的准备,但是,起事后不到3天,还是失败了,而且损失更为惨重。
此次失败,当即导致同盟会内部意见分歧,上层发生严重分裂,陶成章带着光复会骨干又重新自立门户。孙中山也发出“不能及身以见其成”的喟叹,遂再做世界漫游,“专任筹款,以接济革命”,将国内计划一切都委托给黄兴与胡汉民二人;而黄兴则组织暗杀团,革命的方式,以原来的举事,改为以暗杀为主。
听了陈其美一番话,蒋介石很是沮丧。
“但是,为兄不仅不悲观,反而觉得时机正在成熟!”陈其美兴致勃勃地说,“就清廷而言,实在已是虚弱不堪,并且一直在自掘坟墓。光绪帝和西太后死后,立了一个孩子,二十几岁的载沣摄政,又把北洋新军的统帅袁世凯贬斥回籍,清廷已经没有什么支撑局面的得力人物了。”
蒋介石说:“我在东京就听说一句民谣,说是‘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足见民心对清廷已无指望可言。”
“现在当政的摄政王载沣,是个愚蠢至极的人物,”陈其美继续分析局势,“贬斥袁世凯是一大失策,更为失策的是,君宪派三番五次吁请开国会,成立责任内阁,结果载沣竟弄出了一个‘皇族内阁’的怪胎,这对党人,对革命,真乃最大的支持!”
“是啊,”蒋介石把在东京听到的舆论反应说了出来,“舆论皆云,‘皇族内阁’的出笼,表明清朝政府仍将国家权力视为一家一姓之私产,他们不仅不信任汉人,甚至也不信任无血缘关系的满人,而只信任自家那一小撮宗室亲贵。根本无意实行君主立宪,只是借‘立宪’之名集权皇族,抵制革命。也正好说明,清廷分明就是骑在汉族头上的‘鞑虏’,是一个异族压迫政权,若要去除此压迫,舍革命而无二途。那么革命党人反清排满和实行种族革命就是名正言顺的了。就连醉心于君主立宪的梁启超也愤然说出了‘将来世界字典上决无复以宣统五年四字连属成一名词者,诚能并力以推翻此恶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则一切可迎刃而解’的话。一贯反对革命的梁启超都这么说了,那清廷剩下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正是如此,”陈其美兴奋地说:“我和宋教仁,与同盟会首脑部的看法相反,现在的局势,恰恰是革命的时机。别看广州黄花岗之役失败了,朝廷加强了戒备,全国笼罩在一片恐怖中,其实这是回光返照,越是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越说明朝廷的虚弱,越引起军心离散,民怨沸腾,这正是革命的良机。”
蒋介石很赞同英士兄长的判断,说:“小弟以为,英士兄和宋教仁先生的见解,高人一筹。”
“但是,不能再延续既往的路径,‘经营南洋,边陲起事’策略应该改变。我和宋教仁多方研议,觉得革命地点宜居中而不宜偏远,革命日期宜缩短而不宜延长,战争地域宜狭小而不宜扩大。为此,我们制订了‘革命三策’:以中央突破一举占领北京为上策,但是施行起来有困难;以长江各省同时并举,先成立革命政府然后北伐为中策;以在边陲举事为下策。与其在边陲进行旷日持久的武装举事,不如在腹地发动,犹如将尖刀直接插入清廷心脏,反可缩短战祸,提早成功日程。”
蒋介石一扫迷茫、悲观情绪,很是振奋,也越发敬佩英士兄长。
“适才,我们还在磋商筹备成立同盟会中部总会之事,以为策划、指挥长江各省革命的总机关。”陈其美也很兴奋,把重大秘密,透露给了蒋介石。
“孙先生和黄克强先生会支持吧?”蒋介石问。
“宋教仁已经说服他们了。或许内心未必赞成,但是他们也知道,现在,党人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上海这里了。”陈其美很是自豪地说,“这四年来,为兄在上海这个十里洋场,白手起家、重整旗鼓,从空言渐进于实行,远在海外的孙先生,从对我几无所知,今日终于到刮目相看。孙先生和黄兴都对宋教仁说,我陈其美在上海奔走革命,慷慨持义,秘密勇进,党势为之一振,凡是同志,无不敬佩。眼下,同盟会中部总会中,一切事务,是由我来主持。”
“英士兄胆识、才干、策略,非一般人所能比肩。”蒋介石由衷地说。
“到上海四年了,我没有革命举动,外界有各种各样的传言乃至误解,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这正是我的策略。”陈其美颇是得意地说,“党人以往举事总是失败,就是触角不深,基础不固。所以我到上海重整旗鼓,就是先把基础打牢。眼下,大上海的戏园里、茶馆里、澡堂里、酒楼里、妓院里,无论哪个角落,都有为兄的党羽。在上海,革命同志无论有什么活动,都非要拉上我不可。”
蒋介石多多少少听到些传闻,说陈其美此人,风流倜傥,加入帮会、出入妓院,花天酒地云云。听了陈其美的一番讲述,他才明白了这里面的名堂。
蒋介石还接触了几位英士兄身边的朋友。
有一位叫于右任的,创办了《民立报》,他对蒋介石说:“英士兄,实在是了不得的领袖人物。他的马霍路德福里私宅和法租界应宅,乃是联络机关。此外,清和坊琴楼别墅,天保客栈和粤华楼十七号,为附属机关。英士兄表面酣歌狂饮,花天酒地,以避清廷之耳目。不知者以为醉生梦死之流,又孰知革命大事酝酿于此中矣!一部分党员每于下午一二时后至粤华楼报告工作,及听候指挥。晚间十时后,则改至琴楼别墅以为常,六时至十时,则或餐于粤华,或宴于琴楼,为主要人物讨论计划之时。”
于右任还说:“不仅如此,英士兄还在上海网罗结交青帮作为羽翼,成为青帮在上海的头领,常常和这些人出入于酒楼、茶馆、戏院、澡堂、妓院,并创办精武武术学校,以霍元甲为总教师,培养革命勇士;他还引介商界的江浙籍名流虞哈卿等加入同盟会,通过他们结交了李平书、朱葆三等更多的商界闻人、社会名流,推动他们赞助革命,进而掌握了商会、商团武装等。此外,还先后创办《中国公报》《民声丛报》,我所创办的《民立报》,也是英士兄资助扶持的。”
蒋介石对陈其美,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后,自己一定要死心塌地地跟定英士兄长,努力完成英士兄长布置的所有任务,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但是,英士兄长交给自己的,都是些小事琐务,完成再好,也显示不出自己的才干来。如何才能尽快让英士兄长认识到,自己并非庸常之辈呢?
这天,也是在妓院里,陈其美对蒋介石说:“眼下,四川保路运动如火如荼,清廷焦头烂额,长江各省正可策应,所以是非常关键的时期,不能不万分谨慎。可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介石,你看该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