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处置危机的手段,果断、严酷,非常有效,在不长的时间内,一切恢复了平静,张居正照常执掌国家大权,他不仅没有感觉到威信降低,反而受到更多的颂扬,逢迎、讨好的风气,弥漫在这个官场。
张居正对此很自信。
可是,这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在广大干部群众的心里,张居正是典型地发昏了。
自己的亲爹死了,他连回家哭一声也不干,别人说工作永远干不完的,为国家效劳了这么多年了,为父母之情耽误几天工作也是应该的,所以还是回家哭一声吧,快去快回就是了,这居然惹得张居正怒火万丈,不惜严酷打压!
让人不可思议啊!
引车卖浆者流会说:“张居正怎么是这样的人啊,自己的亲爹死了,却千方百计不想回家奔丧,真真让人理解不了啊!”
“是啊,是啊!表面上说一定要回去,绝对要回去,暗地里却和太监勾搭到一起,要皇上出面叫他别回去!假不假啊?!”
“光假也就罢了,光不回去也罢了,人家吴翰林、赵翰林,就说请他回去看一眼亡父,再回来做他的官,这不入情入理的吗,干吗要杖人家、开人家啊?!”
“是不是当官的没有人性啊?”
“那吴翰林、赵翰林也是官啊,人家说的话,不能说没有人性吧?”
“那就是当大官的没有人性!我要养了儿子,就不让他做官,不然,到时候老子蹬腿了,他连回家哭一声都不回,想想,怪心寒的呢!”
“那要看怎么说了,像人家张居正他老爹,活着的时候,那叫神气,那叫滋润,还不是有个做大官的儿子吗!”
衣冠人物会说:“作为大臣,居然自己导演夺自己的情,居然操纵权柄廷杖同僚,揆诸历史,真是闻所未闻,绝无仅有啊!”
老实说,上述的对话,不完全是史料上的原话记载,是我个人根据记载的情形推测出来的。不过,请诸位不要怀疑,我是有充分根据的。
当是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长安街上出现了无名揭帖,也叫谤书,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小字报或者说传单吧,说张居正要造反,想夺大明的江山!
有一个余姚的布衣,也就是平头老百姓,正好在首都办事或者旅游,挺关心国家大事,给中央上书,大意是说,张居正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领导国家呢?!结果被打了一百大板,押送回籍。
这个余姚的布衣,犯了一个错误,就是一个老百姓,还想说不要谁当领导的话!在我中华传统文明的词典里,谁当领导,老百姓是根本没有资格说话的,要说话,就用枪杆子说话吧!
体制内的干部们,要是齐心协力站出来说话,对谁当领导,是有些影响力的。可是,打压太严酷,大家都怕了。毕竟,公开站出来说话,后果不是一般人承当得起的。
但是,也不只是沉默,自有表达的方式。翰林院一个叫许国的翰林,后来也入阁拜相的,现在还在翰林院任职,在送别受到廷杖的两个同事时,各赠送了一只杯子。
赠给吴中行的是只玉杯,杯上镌诗一首:
斑斑者何?
卞生泪!
英英者何?
蔺生气!
追追琢琢永成器!
赠给赵用贤的是只犀杯,杯上镌诗一首:
文羊一角,
其理沈黝。
不惜刻心,
宁辞碎首?
黄河在中,
为君子寿!
还有,这一年的新科进士、邹元标的同学、后来成为著名诗人的屠隆,目睹这一切,很不理解,他凭吊被张居正打击面扩大到民间而成为牺牲品的吴同学的坟墓,挥笔写下了诗一首,其中就说张居正是“奸雄”,“天亡”之!
吴中行、邹元标等人,本来都默默无闻,可是被廷杖以后,立即就被尊为“五君子”,声名大振,妇幼敬仰。
因为公开表示同情“五君子”,或者因为不表态支持张居正不奔丧等各种原因而被撤职、降职、外调的一大批干部,不管过去表现如何,现在也都成为人们敬佩的对象。
就说那位“口碑甚坏”的吏部部长张瀚吧,因为顶住压力就是不表态支持夺情,被张居正勒令滚蛋,一下子挽回了声誉,一位高级干部话别时送他两句诗:“去国一身轻似叶,名高万古重如山。”
那位因病不能出门传话说打报告请求夺情时,别忘了把我的名字列上的都察院一把手陈瓒,本来名声很好,沈德符说他“所至以廉洁称,一时失计(指要求列名),生平尽丧,真足可惜”。此人不久就去世了,后来还有人因为这件事要求追夺给他的谥号。
这么说吧,张居正在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举措乖张,大失人心!按照韦庆远先生的话说,平息了这场政治风波,张居正也只是“取得了表面的胜利,而其实付出了沉重的政治和道义的代价,加深了潜在的危机”。可以说,张居正死后受到清算时,到了人人拍手称快的程度,与他在处理这场政治风波时固执己见、滥施酷刑有很大关系。所以,韦先生说,夺情引发的这场风波,是张居正人生道路上带有关键性的环节和转折之一。
一味高压,固然可以取得一时的胜利,但是却加深了潜在的危机,早晚有一天,领导人或者他们的后代,要为此付出代价。
但是,张居正不这么看。他公开表态说,有人说我不孝,说我贪位,骂我禽兽,我不以为耻!
是的,张居正不怕。他相信权力的无限魔力,什么法律、什么制度、什么道义、什么人心,无论什么,都较量不过权力!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
这次事件以后,张居正越发自负,甚至说他神志恍惚了,对人对事的处理,“务快己意”,对待有不同意见的人,就是一个思路:“以威权劫之,益无所顾忌!”
张居正太迷信权力,把权力看得太重,所以在危机处理方案中,根本就是不留余地,他没有妥协的概念。实际上吴中行、赵用贤是从维护大局、维护张居正个人利益角度提出不同意见的,他如果稍有胸怀,学会妥协,及时采纳他们的善意提醒,也不失为一个弥补的办法。可惜的是,张居正把权力看得太重,以至于什么事情都和权力掌握在谁手里联系在了一起,把回家奔丧提高到了失去权力的高度,把建议他回家奔丧,提高了夺权的高度。这样看问题,就把事态严峻化了,就只能动用专政机器、镇压手段了。
掌握绝对权力的领导人,没有刚性制约,迷信、崇拜权力,又刚愎自用,自己永远是英明、正确的,那他就不得不以一个更大的错误,来掩盖前一个错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严令摧毁书院、禁止讲学,杀害意见领袖何心隐等不得人心的事,就发生在平息这次风波以后,可能与张居正个人心态的变化不无关系。
权力是厉害,是可怕;但是,权力是把双刃剑,用得过度,最终会伤害到自己的!
果断镇压是个办法,是能够解决问题于一时,可是,一味镇压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最终要为此承担历史责任的!史家感叹张居正说:“闻谤而不知惧,忿戾怨毒,务快己意。亏盈好还,祸酿身后。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於戏难哉!”
不过,不能说张居正失去了判断力,有一点儿他很清醒,就是在镇压了反对势力、稳定局势以后,他抓紧了整顿工作,平息风波不到一个月,他就部署了清丈田亩的试点工作,同时强化了对税收执行力的考核,务必把经济搞上去——具体说把国库搞充盈,以此来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伟大复兴事业,以发展的成就来收拾人心、获得认可。高压之下,执行力提高了,该收的税基本上可以收上来,国库日渐充盈,这也是他身后能够获得部分谅解乃至最终得到平反的决定性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