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的政治敏感性,让张居正感到,四个无名小卒的批评声音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震撼力非同小可,务必果断采取措施,把风波遏制于萌芽!
当即,也就是在吴中行上疏的当天,张居正就采取了一个因应措施:派人摸排,看看还有谁准备步吴中行和赵用贤的后尘,蠢蠢欲动,能够阻止的,软硬兼施,马上予以阻止。
这一招很见效,真就发现了“敌情”,比如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沈懋学就和吴中行、赵用贤一起策划,也准备站出来,被紧急阻止了。
当然,这只是临时措施,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必须采取霹雳手段,以强大的威权,震慑住一切潜在的反对势力,使其不敢乱说乱动。
但是,张居正不能出面操作。因为,从表面看,他三次要求回家丁忧,皇帝非要夺情,人家觉得这对张居正不公,才站出来替他求情的,那他怎么好出面说要整死这些家伙呢!所以,张居正还是按既定方针办——找他的“黑老大”、太监冯保商量。两个人很快达成了共识,必须立即遏制住,不能任其蔓延!
常规手段是不行的,要用“核武器”,才有强大的震慑力!这也是张居正和冯保的共识。
所谓“核武器”,就是非常手段——廷杖!
廷杖,是太祖皇帝发明的。这一招很损。干部有没有错,不需要审判,说打就可以打,而且是当众打屁股。这对受到廷杖的人,是一种精神上的羞辱;肉体上也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轻者重伤,重者当即毙命。
朱元璋他老人家有时候很阴险,有时候也很率直,他老人家就公开说,作为君临天下者,他不屑于与干部争是非,要争意气。说白了,谁对谁错无关紧要,关键是看到底谁说了算。所以对于他认为硬要与自己争是非的干部,就当众打屁股!他的不肖子孙没有继承乃祖的勤政,倒是把他的那套损招继承了下来。不过他们没有老人家的威信和手腕,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轻易使用这个非常手段。
张居正作为大臣,本来应该是万分痛恨并坚决反对使用这种非常手段的。可是现在,他和太监冯保秘密策划,要用这种非常手段对待同僚,镇压反对者,尽快平息有了苗头的政治风波!
在张居正和冯保密谋镇压、办理有关程序的过程中,是爆发前的短暂平静。但是,了解张居正为人的人,都为吴中行他们四人捏了把汗。有道义责任的领导干部,已经预料到事情不妙,急忙出面缓颊。
礼部部长马自强率先为吴中行四人求情,他来到张居正的府邸,当面求情张居正,化解对吴中行四人的惩罚。
张居正角色调适很快,他就一句话,这是皇帝的决定,我没有办法改变。
马部长说了些什么,我们就不去考证了。总之,史书上说马部长说了一番话以后,张居正语塞。
也是,就是顺着张居正的话说,是皇帝要惩罚他们,但是,迄今为止,摆在桌面上的,是张居正几次要求丁忧,皇帝不让;吴中行他们替他张居正说话,皇帝要惩罚他们,张居正也应该出面替他们说情吧?人家因为替你说情要受惩罚,你也应该替人家说情才对嘛!何况,作为国家全体文官的代表,首相本来就有道义的责任阻止皇帝惩罚仅仅是提出不同意见的干部。
那马部长请求张居正出面为吴中行他们说话,他能不语塞吗?
可是,马部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堂堂的国家掌舵人,一改往日的深沉矜持,也不再顾忌威严和风度,居然“扑通”一声,跪在马自强的面前,口中还连声说:“公饶我,公饶我!”
马部长吃惊之余,也只能慌忙告退了。
翰林院的院长(掌院学士)王锡爵也坐不住了。
四个公开站出来抗议的人中,两个是翰林院的干部,王院长有道义的责任要替吴中行他们说话。可是,他担心自己一个人在张居正面前会碰钉子,就会集了翰林院大大小小的干部几十人,集体到张居正家里去请愿。
张居正拒绝接见他们。
怎么办?越是这样,越说明事态严重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王院长索性带着一大群人,径自闯进张居正的府邸。
张居正不得不出面见见了。
“他们上疏,是为了元翁的事,万万不可处罚他们的。”王锡爵说。
“是皇上生气了,圣怒不可测啊,我有什么办法呢?”张居正回答,以不变应万变的话。
王院长对实情心知肚明,但是他不能说出来,只能顺着张居正的话说:“皇上生气也是为了元翁的事,只要元翁劝劝皇上,那皇上的气也就消了。人所共知,皇上是很尊重元翁的意见的啊。”
这下,张居正又无言以对了。
“扑通”一声,张居正又跪在了王锡爵等众人面前,一边大声叫喊:“拿刀来,快给我拿刀来!”一边做抹脖子的样子,“皇上强留我不让我回家奔丧,那几个人又卖力赶我走,让我怎么办呢?还不如杀了我吧!”
王锡爵和众人都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你来杀我吧!你来杀我吧!”张居正边做抹脖子状,边双腿跪地,向王锡爵跟前挪动。
史书上记载,看到这个场面,王锡爵吓得连忙带人逃出了张居正的府邸。这样的场景,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思前想后,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再跟这样的领导继续干下去了,于是不得不赶紧卷铺盖回太仓老家了。
这下子,中央的干部都彻底明白了,所谓夺情大戏,张居正本人正是幕后导演!此前他连篇累牍的请求所谓丁忧的报告,都是假的,是虚伪的表演而已。
毫无疑问,反对夺情的人受到惩罚,是不可避免的了。
果然,廷杖四人的命令随即就发布了。
可是,还是有人不甘心。
他们还想设法挽回,也是,过去皇帝发布惩罚臣下的命令以后,每次都会有人站出来说话的,当时称为“论救”。有时候,这等于给双方一个台阶,所以,论救成功的事例,很多,不成功的也有。
于是,翰林院的一帮书生,什么李长春、沈懋学,总共七八个人吧,又纷纷上疏论救。不过,负责收发文书的“秘书局”是太监冯保直接领导的,他下令,所有论救报告,一律不得接收!
正常的公文报都报不上去,绝不绝!真是史所罕见!
沈懋学是新科状元,和张居正的两个儿子是同学,他已经是翰林院的修撰了,对自己的两个同事很钦佩,决心利用自己的名气以及和张居正两个儿子的关系再做努力。于是,他火急火燎地给张居正的儿子写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试图请他们说动自己的父亲,对四个人稍加宽容。可是,一连写了三封信,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效果。沈懋学还给张居正的同乡兼朋友李幼滋写了信,请他出面做些劝说工作,结果被李幼滋回信一顿挖苦。
沈懋学一气之下,辞职回家了!什么状元、什么“储相”,他都不在乎了,眼不见为净吧!
其实,干部们越是这样,越坚定了张居正铁腕镇压的决心。
就在张居正接到其父讣闻的一个月后,这一天,首都北京,阴云密布,雷声轰鸣。
午门外,御林军环列廷中,围成三圈,手持戈戟杖木,林林而立。
长安街上,数以万计的人群,或伸长了脖子向午门外张望,或窃窃私语,议论着、猜测着……
冯保的下属、司礼监太监数十人,手捧驾贴,呼啸而来,先喝叫了一声:“带犯人上来——”
御林军并公务人员,千百人应声大喊,声震天阕。
吴中行等四人,已经在两日前被锦衣卫逮捕,下了诏狱。此时被押送到场。
司礼监太监宣读驾帖——也就是张居正和冯保以皇帝的名义发布的命令。
太监那尖尖的嗓音传出很远,人们听清楚了:先杖吴中行、赵用贤,每人各六十。杖后发回原籍为民,永不叙用。
只见吴中行、赵用贤被押着,趴在专用的条凳上,交右股于左脚之上。
“打!”随着一声令下,“噼噼啪啪”的棍棒声响了起来。
六十棍打完,两人已经昏死过去。锦衣卫校尉用布条把两人拽出长安门,用门板抬走。
躺在门板上的吴中行已经气绝,他的同乡急忙带医生赶到,紧急抢救,才得以苏醒。
赵用贤身体肥胖,被打后一块块巴掌大的肉溃落下来,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把溃肉腌制起来,以留作刻骨铭心的纪念。
接下来,轮到沈思孝和艾穆了。他们两个更惨,各杖八十,发极边充军,永不得赦免。
四人的“待遇”还有区别,因为什么呢?
不难理解的。
吴中行和赵用贤只是说,我们的师相很勤政,为国操劳,公而忘私;但是自己十九年没有见面的父亲去世了,应该回家看看,哭上一声,然后马上回北京上班,继续领导国家。而沈艾两人就不同,他们坚持认为,张居正应该丁忧守制,不应该也没有理由夺情。
那他们的“待遇”能一样吗?
八十大棒打过,两人不省人事,又被戴上枷锁,用门板抬进锦衣卫的诏狱。三天后,又被用门板抬出都门,发配充军。路上,血还在涔涔而下。
这四人都是经过十年寒窗的激烈竞争才有了今天的位置,都是父母的希望、老婆孩子的依靠,一夕之间,化为泡影了!不是热血男儿,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谁会干这样的“傻事儿”!
你还别说,还有比这四个人更“傻”的。
就在吴中行等四人受到廷杖的时候,奉命在一旁观看的干部队伍中,有一个年轻人,只见他发愤顿足,怒不可遏!他,就是刚刚进士及第还未分配工作、在刑部实习的观政进士邹元标。
此时,他的怀中,正揣着抗议夺情的奏疏。
自从吴中行这四人上疏以后,所有想再上疏的人,无论是论救他们四人的还是抗议的,都再也报不上去了。邹元标想上疏,“秘书局”拒绝接收,他只好揣在怀里,等待机会。
身在廷杖现场,恐怖的场面令人心惊肉跳。可是,愤怒的情绪使得邹元标忘记了恐惧。当廷杖结束,文武百官散班以后,邹元标急急忙忙追到一个太监,说有公文要上奏,请他接收。
“不收!”小太监趾高气扬,斩钉截铁。
邹元标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小太监的手里,说:“我是告假的申请,烦请收转。”
也是,只听说过花钱免灾的,哪有花钱买灾的啊?小太监打消怀疑,以为邹元标报来的,真是告假的申请,就收下来了。
就这样,邹元标的上疏,呈达御前。
冯保拆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什么告假,是抗议夺情,恶毒攻击“皇和国家”领导人的!
看了内容,冯保很可能冒出一身冷汗。邹元标的中心思想是,连自己的父亲死了都不奔丧的人,还是人吗?像这样的人,实在不堪再用!
冯保急忙把邹元标的报告偷偷转给张居正阅看。
张居正看了一遍,气得火冒三丈,冷静下来,不禁感慨:此人不怕死,真奇男子也!倘若他知道邹元标以后是如何对他的,相信张居正的感慨还会更多。
也难怪,邹元标这个小子,真是胆大包天啊!这个时候居然敢上疏,而且文字之大胆,出人意料。他不再是要求张居正丁忧,而干脆说,皇帝应该炒张居正鱿鱼了!
为什么要张居正回家卖红薯呢?邹元标的理由是,张居正这个人,心胸狭窄,私心自用;施政又打压贤才,堵塞言路,实在不像话了!这是其一。其二,张居正的亲爹死了,他居然连奔丧都不愿意,这样的人,不是丧心,就是禽兽!怎么可以让他继续表率百僚呢?
攻击张居正不遗余力倒还罢了,邹元标还对皇帝大加讥讽。他说,陛下为什么要留张居正呢?说是因为你现在学尚未成,志尚未定——这些其实是冯保和张居正替皇帝写好的,那我要问一句:假如现在张居正死了,是不是陛下之学终不成、志终不定呢?
用现在的话说,离开张居正,难道皇帝你就活不了了?地球就不转了?最后,邹元标还说,张居正是不是回家丁忧,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问题。如果后世揽权恋位者动辄援引张居正的恶劣先例,那不是遗祸万年吗?
邹元标言外之意甚至说,像张居正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会不会有朝一日篡夺大位呢?
可以想象,邹元标的这道上疏,会让张居正多么愤怒!
遗憾的是——站在张居正角度,邹元标刚刚中进士,实在抓不到他的把柄,连编造也不容易做到,不能像去年整那些已在官场经年的干部那样(以后专述)。所以,张居正对邹元标恨之入骨,也只能廷杖八十,发配极地充军。
邹元标被打得死去活来,落下了终身残疾。这个人在张居正死后,刚刚被平反召回,就不顾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的决定,替张居正评功摆好,实在是高风亮节。再后来,正是他,领衔上疏,要求给张居正平反!这是后话。说明这个人绝对不是出于私利反对张居正的。
顺便交代几句:五个人受到非常手段的惩罚,张居正似乎还不解气。过了两年,是“大计”之年,就是集中考核干部,本来,这五个人已经开除公职了,就不在考核之列了,但是张居正为了从制度上把平息政治风波的成果巩固下来,特意把他们也纳入“大计”范围,得出终身不得叙用的结论。这样做,没有先例,更没有任何法律和事实的依据,恰恰相反,已经被开除公职的干部还纳入考核范围,无论哪个角度都是站不住脚的,当时就引起人们的腹议,认为是张居正私心自用、为所欲为的一个典型表现。
岂止如此,张居正还派紧随陈三谟后以个人名义打报告请求夺情的都察院“议员”曾士楚巡按江南,担负特殊使命。辞职归乡的王锡爵、被开除公职在家闲住的吴中行和赵用贤,都是江南人,张居正嘱咐曾士楚,一定要查一查这三个人在家乡有没有什么把柄,以便把他们绳之以法。曾士楚此时对自己打报告请求挽留张居正的举动已经后悔了,接到任命,就感叹说,我有何面目见吴中行、赵用贤这些君子呢?张居正要他想方设法收拾三个人,他就更不想干了,而且他掌握的情况,这三人还真没有什么小辫子可抓,完不成领导交办的任务,没有办法交差,左右为难的情况下,他只得“托病归”,吴中行他们躲过一劫。邹元标也差一点儿性命不保。他被发配到了贵州都匀,张居正指派贵州巡按御史把邹元标干掉,此人倒是乐于效命,只是“行次镇远,一夕,御史暴死”,邹元标也躲过一劫。
就因为张居正父亲去世,围绕要不要回家奔丧或者丁忧守制的争论,革职的革职、发配的发配,公开站出来抗议的干部受到严厉镇压;甚至在遥远的江南,两个热血青年,也因为抗议夺情而丧命。
一时间,朝野沉默了。
过了十几天,南京的一位朱“议员”终于忍不下去了,他上疏为被廷杖的“五君子”鸣不平,结果又遭到开除的处分——夺职为民。
事情还没有完。
当被廷杖的“五君子”、被杀害的两青年血迹未干,被撤职的吏部部长张瀚行走在回家的路上,以不合作表达不满的沈懋学等人正在卷铺盖的时候,张居正就利用皇帝因天上出现彗星下文件要求百官修省这个借口,对中央干部进行大清洗。关键时刻经不起考验的干部,免职的免职,降职的降职,外调的外调。
细心的读者或许会问:没有这回事吧?张居正哪里清洗了?礼部部长马自强不仅没有丢掉职务,反而被提拔到内阁,就是明证嘛!
不错,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这就是高明领导的老练了。他就是要刻意留那么一两个人,不仅不清洗,而且还要提拔,这是要堵人之嘴的。我没有清洗经不起考验的干部嘛!比如马自强!这一手很高,所以直到现在还有人会被蒙蔽。
对于张居正高射炮打蚊子式——用非常手段对付通过正常渠道提出表达不同意见的普通干部——的霹雳手段,许多人都很不理解,有史家发出了这样的质疑:张居正为什么这样啊?
其实,换个角度看问题,就可以理解了。
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解读:
第一,权力来源的正当性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当权者对维系权力的态度。权力来源越是缺乏正当性,当权者就越是怕失去权力;越是怕失去权力,越容易滥用权力。
第二,发展给当政者的粗暴提供了底气。张居正宁肯被批评为操切,也要想尽办法把国库充盈起来,以此证明自己的统治具有合法性和正当性。随着国库的充盈,内外和平环境、社会稳定局面的形成,当政者认定,事实已经证明其领导的正确和英明,只有自己的正确领导,才能实现伟大复兴;反对其领导即是破坏稳定、阻碍发展,因此,就是国家的罪人。基于这样的认识,对反对者无论采取何种手段,都是必要的、正确的。
一场极有可能引发政权更迭的政治风波,在铁腕镇压下,很快平息了!
张居正有理由庆祝平息政治风波这场战役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