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华乃文明古国,语言丰富,表达委婉,遣词造句都很有讲究的。比如,提拔干部、职务升降等,就被称为“用人”。这里的“人”,当然不是一般的人,至少也得有点儿什么资格吧,比如在张居正生活的年代,至少也得是个举人,才谈得上是“人”,换言之,才有资格被“用”。这里的“用”,就更讲究。用人的用,是动词使用的意思,是站在权力的角度说话的;人,是要有权的人用的;被用的人,在这里其实已经不是人,而是有权的人的工具了。
用人,用现在的话说是用干部,实际上是件挺难的事。
人类文明程度低的时候,不难。要么是靠实力打出来的;要么是靠血缘,搞封建制,纯粹拼爹(爹相同再拼妈是正房还是“N奶”),谁也别不服气。动物世界就是这样的,各级“干部”靠实力上位,那是“真才实学”,比出来的,但是也兼顾血缘,头领的孩子中,就有一个天生要比别的地位高。
人类文明程度高的也不难。各级干部分两类,事务官通过考试选拔,升迁路径也清清楚楚,循规蹈矩就是了;政务官通过选举产生,谁的票多谁上位,上位后你再“组阁”,挑选一批人当领导,挑选自己的同学、朋友还是政敌是他的事,除非他不想干了或者故意要毁坏自己的团体(一般是政党),否则他不敢挑选能力差有问题的干部。
上述两种情形,用干部不需要花太多的精力,也没有太多的制度啊程序啊,甚至有的不设立专门的人事组织部门,即使设立也是很精干的、没有什么地位的业务机构,领导人也不需要天天把干部人事这件事挂在嘴上,更不需要自我吹嘘我用干部是如何如何公正之类的。直接花钱买官这种事恐怕不会有。
人治官场用人就难了。“人”不靠拼命打出来,也不靠公开竞争选出来,就得靠领导提拔上来。这样的话,如何选人、选什么样的人就非常关键了。于是,建机构、定制度,想各种办法,花费的精力、成本,实在不小。要从纸面上看,在张居正生活的时代,干部制度应当说已经相当健全。
用人的机构有的,中央总共才设立6+1个部级单位,吏部赫然列于各部院之首。
进入公务员队伍的门槛儿很严。要科举考试。通过科举进入公务员队伍的,被称为“正途”;老爹是高官,皇帝认为他有贡献什么的,下令恩荫一子,这属于“旁门左道”,而且正常情况下只能在军事单位里谋个差事。
提拔干部的原则很响亮,领导人反复强调,用干部必须德才兼备,选贤任能。
选拔干部的制度、程序很多。任用高级干部,要经过廷推,实行差额制,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发扬民主、走群众路线”。比如内阁大臣或者礼部、吏部部长,要由中央机关中层以上干部和“议员”集体投票推荐,一个职位推荐出三个候选人,报上去供皇帝从中圈定一人。还有许多的惯例,比如“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等,诸如此类的惯例非常多。
对选拔任用干部的监督机制也比较严格。比如设立了权力很大的“议员”,不仅干部提拔过程需要征求他们的意见,而且他们可以(严格说是应该)随时随地对用人中的问题提出弹劾。除了首相,大概吏部部长是受到“议员”弹劾最多的高级干部了。提拔干部时谁推荐的,要与被推荐人承担连带责任。其他诸如对干部的考核(当时叫考察)、监督、回避等,都很严谨、完善。
总之,有关干部制度,从实体到程序、从权利到责任,制度规定都很明确,可以说得上无懈可击,至公至美!
领导人都很重视干部工作。讲过不少话,下过不少文件。当驱逐高拱的政变成功后,身为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张居正,也不例外。
说起来,按照“宪法”和政治体制,张居正作为内阁首相,其实是没有用人权的。“宪法”和法律明确规定,用干部,管理权在吏部,任命权在国家最高权力机构——皇帝。
但是,不是在法治国家,“宪法”、法律大体上是对付老百姓和下级干部的,用人、行政,是谁有权谁说了算。
张居正是国家的最高实权人物,他事实上掌握着用人权。只不过程序上或者说具体操作上稍微麻烦点儿,有时候要拐个弯儿,走个过场。
所以,张居正的一项重要工作,或者说重要权力,就是用干部。在这一点上,他与前任们包括兼任了吏部部长的高拱在内,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用干部,张居正一个人说了算。
既然用人权掌握在张居正手里,他得有态度啊,告诉广大干部群众他在用人上有什么原则、怎么做的。我想,大家对这方面不陌生,领导讲话、规章制度成本成册的,标语口号也四处可见,基本意思都差不多,没有必要重复了。就简单提两点吧。
一是原则方面的。张居正公开宣示,用干部要一秉大公,“用天下贤者”,只要是德才兼备的人,“内不任爱憎之私,外不轻信毁誉之说”。他的意思是说,要用有能力的人,对于德才兼备的干部,在使用上他不会凭个人的爱憎好恶,也不会轻信别人对这个人的闲言碎语。这方面,他说了很多,中心思想是:选拔干部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
二是运作过程方面的。张居正多次说,他当政后,用干部就是按照规章制度公事公办,有事到办公室说,谁也不能找到家里跑官要官,“无敢有以间语潜言入……耳者”,以至于“朝房接受公谒,门巷间可罗雀”。
不瞒诸位说,阅读了那时候的选官用人制度,学习了张居正等主要领导的有关讲话,我感动得差点儿就掉泪啦!公平、公正,能够想到的都想到了,像我辈读书还算可以的人,在那个时代,按照这些个规章制度和领导的讲话精神,那说不定还能够混个部长、省长的干干呢!暗暗的,竟生出些许“我生也晚”的慨叹呢!
不过,再仔细一看,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同时代的人对张居正有个评价,说他“好揽权而喜附己,所黜陟多由爱憎,左右用人又多通贿赂,于贤者若掷沙遗尘而莫之恤”。
怪了,张居正明明宣布过用天下贤者的,怎么说他对贤者像扔沙子和灰尘一样呢?张居正明明说他用人绝不会掺杂个人的爱憎,怎么说他用干部多由爱憎呢?张居正明明说门可罗雀,没有人到他那里跑官买官的,怎么说他用人多通贿赂呢?
说得很动听,做却又是另外一回事,这未尝不是人治官场的领导艺术嘛!
不过,也得体谅领导。提拔干部问题很敏感,领导表态一定要冠冕堂皇,说得天花乱坠,这是树立形象、争取人心的需要,一定程度上也多多少少给广大干部群众一丝希望。所以,也不能一味怪领导说一套做一套。况且也不能说领导就是故意口是心非,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嘛!
站的角度不同,看问题是不一样的。不过,为了避免有人深文周纳,我得补充一句,即使在人治官场,不同的领导,因其个人的节操、风格之不同,对制度的执行也有差别。比如高拱这个人,不仅改革干部人事制度的力度很大,而且总体上说在用人上比较公道正派,选用了一批很有能力的干部,像两广总督殷正茂、宣大总督王崇古、辽东巡抚张学颜、河道总督潘季驯、工部部长朱衡等,这些是大家公认的,后来张居正也基本上留用了,也觉得很得力。
应该说,和那套体制比起来,建立在科举制度基础上的干部人事制度多少会好些,毕竟“进口”把得很严格,不是哪个领导人可以随意改变的;此外,道统和政统尚未合二为一,也就是说,掌握权力的人并不完全掌握话语权,多多少少还有所顾忌。
但是,只要是人治,长期延续下来,官场上必然是庸才和小人得志,正直有才华者气短。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为什么呢?其实也很简单,干部都明白,不管制度定得多么尽善尽美,领导讲得多么天花乱坠,能不能受到提拔,关键在某个关键领导。所以有些人就千方百计接近领导、讨好领导,专拣领导喜欢的话说,专找领导喜欢的活干——干工作出发点不是做事而是作秀,领导觉得这个干部不错,德才兼备,用!这样的人受到提拔重用,就会引发连锁反应,更多的人会争相讨好领导,这方面的积极性、创造性充分发挥出来了,花样、手段令人眼花缭乱!以至于干部中有人夜里和老婆**的时候,还要先颂扬张居正的丰功伟绩呢!溜须拍马、投机钻营者大有用武之地,阿谀逢迎之风越刮越猛。领导也很难办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好区分了呢!所以,有时候有些领导想明白了,索性卖官算了,谁给的钱多就用谁!
这个制度,太难为我们伟大的领导了。
还有一个问题,越是在用人上私心自用的领导,越是不喜欢别人评头论足。同时代的人评价张居正说,他用人“于佞者若嗜醴悦膻而莫之厌”。就是说,溜须拍马的小人非常能够讨得领导的欢心,不惜大用特用!可是,别人还得说好!谁要是不服气,就得给小鞋穿!
大家说说,人治官场当领导容易吗?不过,张居正驾轻就熟,很有一套。他的同时代人就感慨,在用干部问题上,“江陵有术”!
“江陵有术”,表现在哪里呢?据同时代的人记载,在用干部问题上,张居正有话从来不直说,没有人能够琢磨透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他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官场中人,都像猜谜一样揣摩这个领导人的心思,琢磨他的某句话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有的时候,他会说,用人是吏部和皇帝的事,他哪里好过问呢?有的时候,他又会说,这件事你以为是吏部或者皇帝的意思吗?当然是他说了话才办成的。有的时候,要搞掉或者提拔谁,他根本不出面,而是授意给心腹之人操作。把人搞掉了,他回过头来会故作惊讶对那人说,怎么这样呢?唉,都怨他,只顾忙了,没有时间过问,你先等等,他想办法,到时候给你安排合适的位置。有的时候,他发现某个干部不太听话,甚至发牢骚、提意见,他先不动声色,背后要人查查这个干部有没有经济问题,或者等到考核的时候,再找个什么理由炒鱿鱼。有时候,身为最高实权人物,他还会捏造事实,挑拨离间。
说得够多了,还是通过具体事例,来透视人治官场领导的用人活剧,并从中领略“江陵有术”之一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