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脸面上挂不住就很难继续相处了(1 / 1)

高拱和张居正产生了隔阂。

政见的分歧还可以忍耐,就像夫妻为生活琐事吵闹;涉及颜面或者说尊严的事,就像夫妻有一方出轨被另一方发现,那彼此的颜面上就过不去了。

到了内阁成为高拱和张居正双人舞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不幸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是打击和跑官相关的诈骗专项行动。

无论组织上如何禁止跑官,跑官的事还是挺多。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门路的,有钱送不出去也是很着急的事。

有这个需求就有“供给”。多年来,首都一直有“热心人”从事这方面的“生意”。大体上相当于中介组织吧,宣称只要拿钱,他们就负责牵线找“人”。到了高拱掌握吏部以后,“中介”中有两个人为了竞争上有优势,就打出了“名牌产品”,一个说自己是高拱的外甥,一个说自己是高拱的表侄,找我准行!于是,找这两个人的就特别多。

不要说是假的,真的也不行的。高拱有一个内侄,进士出身,就在中央机关工作,本来该提拔了,可高拱考虑影响,就是压着不提拔。他老伴儿挺不高兴的,也没有办法。

但是,外人不了解情况啊,你高拱口头上天天把廉洁挂嘴边儿,又装作一副朴实节俭的样子,可能实际上是大贪官,这样的情况大家也不是没有见过。

所以,中央越是发文件,领导越是讲话表态,说以后不准跑官买官,干部们越是觉得应该跑,过去没有这个念头的一看中央禁止跑官,说明跑官现象很普遍啊,这倒提醒他了,难怪自己老是原地不动呢,赶紧跑吧!结果,找高拱“外甥”和“表侄”的人不仅多,而且都肯花大价钱。

不过高拱这个人是另类,他禁止跑官确实不是作秀的。何况,所谓的外甥、表侄本来就是骗子嘛!上当受骗者多了,大家就传开了,有人就报了案。

案子破了,因为涉及高拱,情况也就汇报到了他那里。把他气坏了!这还了得!他立即将情况报告给了大老板隆庆皇帝,以皇帝的名义,下令搞一次专项打击行动,专门打击替人跑官找门路的掮客和骗子。

专项行动采取发动群众的工作思路,发动旅馆、客店、出租屋的东家举报。

效果不错。

这天,有群众举报,发现一群可疑的人,鬼鬼祟祟的似乎在策划什么事。

公安机关——巡城御史下令,一举把这伙人抓获,并安排进行审讯。估计嫌犯的交代把审讯人员吓傻了:乖乖,这是个惊天大案啊!

那时候的干部似乎对涉及高级领导干部的案子不大畏惧,甚至可以说,总想抓点把柄弹劾一番,于是他们继续搜集证据,并且拿出了初步处理意见。

公安机关虽不向内阁负责也不向内阁汇报工作,但是上报最高领导人的报告,要发交内阁拟出处理意见的。

高拱看到报告,大吃一惊!他遇到不少棘手的问题,也不怕棘手的问题,可是这件事却把高拱难为住了。不仅难住了,也气得够呛!

一个叫孙五的人在赴京途中和父亲朋友的儿子孙克弘见面,这个孙克弘担任湖广汉阳知府,他的前任升任的位子不错,他也想活动活动谋一个肥缺,正好碰到世交的儿子孙五,就把这事说了。孙五满口应承下来了,拿了孙知府200两银子和自荐材料,就继续赶往北京履行自己独特的使命了。

但是,这只是孙五“业余活动”——顺便捎带着做的。这个人有来头,使命不一般,内幕颇惊人!

这件事,与退休首相徐阶和现任“常委”张居正以及高拱都有关联。

本来随着徐阶的下野,他已经退出了政治舞台,上层的矛盾纠葛,应该不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了。

可是,事情不那么简单。

当高拱复出的消息传到遥远的苏州,曾经久历官场、宦海沉浮近半个世纪、年近七旬的退休老人徐阶,在遭受他曾经保护过的海瑞的一番折腾后,又面临着政敌高拱的报复——这是首都传递过来的信号。

尽管高拱一再公开或者写信表明态度,也很注意不要给人造成报复徐阶的印象,但是谣言依然甚嚣尘上,徐阶越发惴惴不安。

也不止谣言啦!海瑞的继任者们继承了海瑞的做法,继续清查田地,惩办不法。苏州第一大户、在当地横行不法的徐阶家族,当然是首当其冲。

徐阶原以为凭自己的影响力,孩子们扬眉吐气些,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想不到海瑞来折腾一番,刚送走这个“瘟神”,又来了蔡国熙,依然继续海瑞的事业。

怎么办?徐阶只能求助于还在岗位上的门生故旧了,他的学生张居正说过要为他做调解工作的,不用说,自然是徐阶重点求助对象。

于是,北京和苏州之间联络不断。当然,大家都是过来人,对社会风气很清楚,求人嘛,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以上是大背景。

在这个背景下,就有了这个案子。以下根据公安机关——巡城御史——王元宾的侦破报告,简单把这个案子说一说。

这个叫孙五的人,并不是骗子,他答应孙知府替他跑官,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孙五是徐阶家的工作人员,是退休老领导信得过的人。当然此人奉命到京,不是来办理跑官事宜的,而是肩负了退休老领导交办的两项任务:“截访”和打点。只是顺带接了汉阳孙知府的跑官活动费,算帮世交一个忙。

孙五一到北京,就和徐阶家在北京开的几家店铺的伙计们策划如何截访。

截访?那时候有这个情况?

确实有。不过,或许是对地方没有考核,更没有“一票否决”的规定,所以地方政府对到京上访者似乎没有截访的;但是有关当事人认为有必要,派人截访的情况是有的。

孙五就是奉了徐阶的指派到京干这个的。

因为徐阶长期在中央工作,担任重要领导职务,家族不仅有大量耕地,还开工厂(纺织)、商店,他的儿子们是典型的“官二代”加“富二代”的身份,很横、很潇洒。恨他们的人不少,有的忍气吞声,有的就走信访渠道讨公道。

现在是自己的政敌在台上,到处都在传高拱要报复他,徐阶不得不小心谨慎,所以很重视上访问题,以免授人以柄,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即采取对策。

根据徐阶了解的情况,最近有两个人会到京上访。

一个名叫顾绍,本来也是官员,因为利益问题被徐阶的儿子徐琨给收拾了,父亲、妻子因此丧命。他多次写信举报,但是中央批省里处理,省里就批给松江府处理;而松江府的领导早被徐阶家族收买,举报信等于石沉大海。无奈之下,顾绍搜集了徐阶家族到北京活动、打点的证据及其他违法乱纪的材料,赴京上访。

另一个人叫沈元亨,倒没有什么身份,但是他掌握了不少徐阶家族违法乱纪的证据,也赴京上访举报。

这事徐阶很重视,就命令孙五负责截访,无论如何不能把举报材料捅出去。同时,要求他继续打点,希望能够停止对他们家族违法乱纪问题的查处。

徐阶当领导多年,看人还是有眼力的,孙五果然不负使命:对顾绍,采取赎买的办法,谈好了2000两银子,保证不再上访。对沈元亨就很干脆,把他的上访信和举报材料强行夺去!

不过,孙五跟徐阶多年,也很精明。他算计了一下,顾绍毕竟是读书人,做过官的,2000两银子能泯灭杀父之仇吗?别是这小子耍的一个花招吧?到时候连同他们的协议一并举报上去,那就更麻烦了!于是,他就设计把顾绍给非法拘禁了。

不巧的是,首都正开展专项清理打击行动,几个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群众怀疑,被举报了。孙五他们正在研究如何处置顾绍的时候就被抓了。

“公安机关”根据孙五的供述,搜查了徐阶家的店铺,收缴了被徐阶派来截访的人收买过去的上访人顾绍的举报材料。

一番审讯,孙五把徐阶如何到北京打点的内幕都说出来了,其中有一个重大情况:徐阶派人给张居正送了3000两银子,还有玉带、宝玩等物。

“公安机关”的侦查报告对徐阶的行为进行了严厉指责,还建议对徐阶这个退休老干部要“戒谕”——就是由皇帝发出训诫的文件,批评、警告并予以教育,要他停止不法活动,将有关嫌疑人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高拱真是生气!他一定感慨:“徐老啊徐老,原来你有这么多不法勾当啊!还开了这么多店铺,做‘官倒’啊!我和你怎么解释你都不相信我,还是认定我高某人报复你啊!精明过头了吧!”

徐阶这样也就罢了,盟兄弟叔大(张居正字叔大),也太不够意思了!高拱终于明白了,难怪自己要报复徐阶的谣言满天飞,搞得气氛诡异,原来是这位盟兄弟故意为之的啊!他后来感慨,张居正这位盟弟“既以示德于我(指张居正告诉高拱,徐阶下台是他背后运作的,高拱复出是他斡旋的),既则又交通徐氏受其重贿,而谓调停于我。在徐处则曰:‘高实未忘情也。’在我则曰:‘徐可恶甚。’……盖以两利俱存,独持其柄之意”。“叔大啊叔大!我待你如何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感叹过后,高拱感到了棘手。真正的棘手啊!倘若不是涉及徐阶和张居正,以高拱的性格,他势必大笔一挥,拟出一道严厉查处的令旨。可是这样一来,报复徐阶的说法不就坐实了吗?和张居正的关系不就完了吗?

关键是,高拱考虑到,真的依法查处此案,公之于众,必然影响到同心同德推进他们共同的宏伟事业,影响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是啊,经过一年多的激烈斗争,赵贞吉、李春芳、陈以勤先后下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难道又要掀起波澜吗?

高拱在犹豫着、斟酌着。

可是,按照史家的说法,高拱“浅”,即胸无城府,就以开玩笑的方式,侧面敲打张居正:“哎呀,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呢?看老弟你多有福气,光儿子就有七个,我却是无儿无女!”

张居正就回应说:“我兄有所不知,多子多累,负担重啊!”

高拱笑道:“你的徐老师不是资助你3000两银子吗,还发什么愁?!

此言一出,张居正脸色陡变,窘迫万分!

看张居正好几天都惶恐不安,高拱终于决定,放弃原则求得团结。从大局出发吧!

所以高拱拟出的处理意见,只字不提训诫徐阶,而是把跑官的汉阳知府孙克弘撤职。至于其他人,由有关部门出面,拘捕上访人顾绍,将其押解回籍。奉徐阶之命来京截访的孙五等人,灰溜溜离开了北京。

事情告一段落,高拱安慰张居正说,别萎靡不振的样子了,徐老贿赂你银子的说法是小人诬告,他是不信的,所以让司法机关把举报人押解回籍了,你就安心工作吧。

张居正连连说:“毕竟是盟兄,光明磊落啊!不瞒我兄说,为此事我失眠了好几夜啊!”

但是,高拱分明可以看出,张居正的眼神里流露出愧疚的神情,同时也有些异样的光芒。

的确,这件事发生后,张居正在高拱面前“相对甚难为颜面”。

高拱可能是考虑到,盟兄弟此次犯错误还是因为徐阶,把这个问题早点儿了结,或许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于是,高拱连续给徐阶写信,让徐阶消除被报复的顾虑,不要再四处活动了。

高拱说,他复出后整天公务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还去报复谁啊!还说了一些他绝对不敢以皇帝赋予的职权,去逞一己之快等表明心迹的话。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那些事情呢?高拱解释说,虽然他不敢废国家的法律,以德报怨,但是,也实在不敢借国家的法律以怨报德!就是说,虽然他没有报复之心,但是也不能不秉公执法,法外施恩。既然你家里确实有问题,老百姓反映挺强烈,他不能枉法徇私。

但是,这里面还有隐情。高拱告诉徐阶说,他现在才知道,其实闹到这个地步是有人在从中挑拨,故意说他没有释然,决意要报复。因为那人这样说,就可以“贾怨而收恩”!如果不这样造谣挑拨,那人就难以从中渔利了,“此意仆已识破,故一切不理,付之罔闻,久当自消灭也。愿公亦付之罔闻,则彼无所施计矣!”

另一封信里,高拱写得更明确了:“你我虽然想忘记前嫌,根本不想纠缠过去,‘然人情难测,各有攸存’,对你有意见的人,希望我报复你;对我有意见的,则到处散布说我要报复你,以便败坏我的名声;希望讨好我的,在我面前挑拨说,你曾经那样对我,现在不报复能甘心吗?希望在你面前摆好的,就挑拨说,他一直在我这里给你说话,尽力化解。现在我知道了,这些根本都是拨弄是非的伎俩,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同时,高拱直接出面,以实际行动平息此事。

主政吴地的干部,多是高拱赏识的熟人,他分别给几位当地的领导写了信,对徐阶遭受的痛苦感到“恻然”,表示他看到徐阶的遭遇“于心不忍”,希望这些当地的领导在可能的情况下对徐阶的家人“作一宽处,稍存体面”,以免老领导“垂老受辱苦辛”!

在地方上报的对徐阶三子的处理意见上,高拱批示:“太重,令改谳。”

高拱的想法,太简单了。他认为自己采取了团结同志、息事宁人的高姿态,就真能够化解矛盾,消除纠葛。

张居正会这么想吗?出了这样的事,要么在高拱面前永远抬不起头;要么……他一定也在苦苦思索着解脱的办法。

不幸的是,又一桩案子的查处让张居正有了雪上加霜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