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 帝国的末日(1 / 1)

自从光化元年(公元898年)回到长安后,昭宗李晔就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从前的天子温文尔雅、乐观开朗、自信从容,如今的昭宗酗酒贪杯、性情暴躁、喜怒无常。他每天除了阴沉着一张脸不停地喝酒、耍酒疯之外,就是与宰相崔胤日夜密谈。而与此同时,宦官们发现天子注视他们的时候,就仿佛有一把刀子刮过他们的脸庞。

天子似乎在谋划什么……

这种日子一直挨到了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冬天,左右中尉刘季述、王仲先与左右枢密王彦范、薛齐偓四人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进行了另一场谋划。经过一番秘密商议后,他们得出了一致结论——当今天子轻狂、浮躁、善变、多诈,很难事奉,而且凡事只信赖朝臣、冷落宦官,长此以往,宦官必遭大难!不如拥立太子即位,尊李晔为太上皇,再争取凤翔、镇国两镇的支持,那才是真正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看谁敢动宦官一根毫毛!

一场废立的阴谋就此酝酿成形。

这一年十一月初四,昭宗到北苑打猎、饮酒,深夜回宫时已经酩酊大醉,忽然狂性大发,亲手砍杀了几个侍从宦官和宫女。初五清晨,宫门迟迟未开。刘季述意识到时机已到,便以宫中恐生变故为由,到中书省叫上崔胤,带着千名禁军打破宫门,**,一起问明了昨夜发生的事。随后,刘季述对崔胤说:“看皇上如今的所作所为,如何能再治理天下?废除昏君,拥立明主,自古皆然!为国事计,这恐怕算不上不忠吧?”崔胤唯唯诺诺,不敢反对。

初六,刘季述召集百官入宫,陈兵殿前,拿出一份请求太子监国的联名奏章,命崔胤和百官传阅后签署。随后,刘季述一边拿着奏章上思政殿面见天子,一边授意禁军发动兵变。禁军随即大声呼喊着冲进宫中,逢人便杀,一直杀到思政殿。此时,昭宗吓得从座椅上一头栽下,爬起来想跑,刘季述一把按住他,说:“陛下厌倦了当皇帝,朝野内外一致要求太子监国,请陛下移居东宫(少阳院),好好保养吧。”

昭宗不甘心地说:“昨日与贤卿们一块饮酒,多喝了几杯,哪里会糟到这种地步呢?”

刘季述晃着手上的奏章,一脸冷笑:“这件事不是我们干的,都是南司(朝臣)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阻止。请陛下暂居东宫,等局势稳定了再接您回宫。”

当天,昭宗被迫交出传国玉玺,与皇后一起被押送少阳院,随从的只有嫔妃、公主和宫女十几个人。看着天子的一副窝囊样,刘季述忽然又生出一种施虐的渴望,于是拿起一根银棒在地上指指画画,说:“某年某月某日,你不听我的话,这是你的第一条罪;某年某月某日,你不听我的话,这是你的第二条罪;某年某月某日……”如此这般,一直数落了数十桩罪。昭宗束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离开的时候,刘季述亲手锁上院门,又把铁水灌进锁孔,准备让这个院门永远不能打开。随后,命左军副使李师虔率兵把守,昭宗等人的一举一动都要向他报告。最后,在围墙上凿了一个洞,用来递送饭菜,其他如兵器、剪刀、针之类的东西一律不准递进去。

刘季述不想让天子自杀,要把他困在里头活受罪,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昭宗要求得到一些银钱布帛。刘季述一眼就识破了天子的用意,你是想拿这些东西贿赂看守,改善处境吧?告诉你——没门!

最后,昭宗提出只要纸和笔。刘季述冷笑:想得倒美!给你纸和笔,然后你再写一封求救信递出去,最后让人来把我杀了,是不是?你真把我刘季述当傻瓜了?

刘季述一口回绝。

当时,天气极其寒冷,嫔妃和公主们缺衣少被,哀泣声一夜不绝。

初十,刘季述等人拥立太子李裕即位,把少阳院改名“问安宫”。

所谓问安宫,其实就是皇宫中的一座监狱。

天子被废,并且遭到囚禁和虐待,天下诸藩人人心知肚明,可人人按兵不动。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时刻。

所有人都在权衡,都在等待,都在观望,就是没有人愿意当出头鸟。

他们都在想着如何后发制人,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就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昭宗被废整整一个月后,天下依旧一片沉默。

宰相崔胤不得不独自采取行动。他暗中与神策军使孙德昭等人联络,取得共识后,于次年正月将刘季述、王仲先等四人全部刺杀,救出了昭宗。

昭宗复位后,刘季述等四人的家族和党羽全被诛灭。昭宗任命孙德昭为静海节度使,并赐名李继昭。

一代权宦倒下去了,但是新一代权宦会不会旋即诞生?

这是昭宗复位后,宰相崔胤每时每刻都在焦虑的问题。他向昭宗提出,所有祸乱的根源皆因宦官掌握兵权,所以请求天子让他和另一位宰相分别掌管左右军。

这何尝不是天子的想法!然而,当禁军将领们听到消息后,立即发出强烈抗议。李继昭等人对天子说:“我们世代从军,从没有听说把军队交给书生的!”

昭宗无奈,只好再次以宦官韩全诲、张彦弘分任左右中尉。这两个宦官以前都当过凤翔监军,和李茂贞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知道崔胤和他们势同水火,于是暗中引李茂贞为援。而崔胤则与朱全忠私交甚笃,他担心自己遭到宦官的谋害报复,所以也以朱全忠为外援。

两派势力从此展开明争暗斗。

而大权旁落、命若飘蓬的昭宗李晔必将在这样的恶斗中再度成为牺牲品。

这一年四月,昭宗再次改元“天复”。

天子固然是复位了,但是“天”还能“复”吗?早已支离碎裂的李唐天空还能恢复如初吗?

在九世纪的最后几年里,中原的朱全忠俨然已经取代河东的李克用,成为天下势力最强大的军阀。

从文德元年(公元888年)消灭与他相邻的劲敌秦宗权之后,朱全忠就展开了大规模的扩张行动:首先把兵锋指向东方,消灭了割据徐州的时溥,割据郓州的朱瑄,割据兖州的朱瑾,随后又把目光转向北方的河朔三镇与河东的李克用。光化元年(公元898年)五月,朱全忠渡河北上,攻取了李克用的邢、洺、磁三州。到光化三年(公元900年),魏博、成德、义武、幽州相继归附朱全忠。

降服河朔,意味着朱全忠已经砍掉了李克用的左手。

接下来,他要直取河中,斩断李克用的右臂。

天复元年(公元901年)正月,朱全忠突发大军,一举拿下绛州和晋州,扼住了河东援军的必经之地,随后又攻克河中。三月,朱全忠派遣大将氏叔琮率兵五万,自天井关出太行山,兵锋直指太原;同时调动魏博、成德、天平、义武等诸道大军,兵分六路,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对李克用发动总攻。

氏叔琮一路攻城略地,以所向披靡之势逼降了河东的多员大将,于三月底兵临太原城下。李克用亲自登城组织防御。其时,天降大雨,数十天内连绵不绝,城墙多处崩塌,李克用指挥士兵随塌随筑,多日衣不解带,连吃饭喝水都没有时间。

眼看太原指日可下。但是关键时刻,氏叔琮的许多士兵却因连日大雨而感染疟疾,加之粮草不继,已经无力攻城。朱全忠只好命他们撤兵。

李克用就此躲过一劫,但在随后的几年里,他只能收缩战线、休养生息,再也无力与朱全忠争锋了。

据有河中之后,朱全忠向北遏制河东、向南威胁关中,势力空前壮大,天下已无人可以匹敌。走到这一步,朱全忠自然就把目光瞄向了关中,瞄向了长安,并且瞄向大明宫中那个目光忧郁、神情凄惶的天子李晔。

与此同时,宰相崔胤与宦官韩全诲之间的斗争也已进入白热化状态。你死我亡的形势一触即发。韩全诲等人与李茂贞联手,准备劫持昭宗到凤翔。崔胤则致信朱全忠,宣称奉天子密诏,命他发兵入京保护天子。朱全忠本来就想把昭宗劫持到洛阳置于他的掌控之下,见信后正中下怀,遂于这一年十月从大梁出兵,直驱长安。

十月十九日,韩全诲等宦官得知朱全忠已经出兵,立即率兵入宫,胁迫昭宗随他们西走凤翔。昭宗悲怆莫名,密赐手札于崔胤,最后一句说:“我为宗社大计,势须西行,卿等但东行也。惆怅!惆怅!”(《资治通鉴》二六二)

十一月初四,韩全诲陈兵殿前,对昭宗说:“朱全忠大军迫近京师,打算劫持皇上到洛阳,企图篡位,我们请皇上驾临凤翔,集结勤王之师共同抵御。”昭宗不愿意走,韩全诲便命人纵火焚烧宫室。昭宗万般无奈,只得和皇后、嫔妃、诸王共计一百多人登上离京的马车。

那一天,天子泪流满面。所有同行的人也全都放声恸哭。

走出宫门很远之后,昭宗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熊熊烈火正在疯狂燃烧,把大明宫的上空映照得一片通红。

那一刻,昭宗觉得另一场看不见的烈火正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燃烧。

许多东西已经在火焰中灰飞烟灭。诸如勇气、豪情、梦想;诸如信心、希望、使命感……所有这一切,全部都化成缕缕青烟,在冬日的寒风中飘散。

朱全忠大军自河中入关,连克华州和邠州。李茂贞与韩全诲震恐,假传天子诏书,急召李克用入关。李克用遂发兵袭击朱全忠的后方,朱全忠匆忙回镇河中。

天复二年(公元902年)四月,崔胤前往河中,泣请朱全忠讨伐李茂贞,救出天子。五月,朱全忠发精兵五万,再次入关,进击凤翔。六月初十,李茂贞出兵与朱全忠在虢县北面展开激战,结果李茂贞大败,被杀一万余人。十三日,朱全忠进围凤翔。

从这一年六月到十一月,朱全忠把李茂贞下辖的其他州县全部占领。凤翔就此变成一座孤城。汴州士兵每天在城下击鼓,叫骂守城的人是“劫天子贼”,而城上的凤翔士兵则骂攻城的人是“夺天子贼”。凤翔受困日久,粮食耗尽,加上这一年冬天天气奇寒,城中饿死冻死的人不计其数。往往是一个人刚刚倒地,还没咽气,身上的肉就被人剐去了。市场上公开出售人肉,每斤价值一百钱,而狗肉价值五百钱。就连李茂贞本人的积蓄也全部耗尽。而天子李晔则拿着他和小皇子的衣服到市场上变卖,以换取所需。公主和嫔妃们则是一天喝稀饭,一天吃汤饼,有上顿没下顿,而且就连这最后一点粮食也即将告罄……

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正月,李茂贞再也无力支撑,只好斩杀韩全诲、张彦弘等宦官,向朱全忠投降,同时放归天子。朱全忠又把凤翔城内余下的宦官全部斩杀,前后共杀七十二人,此外又秘密派人搜捕京畿附近所有已经辞官归隐的宦官,又杀了九十个。

正月二十七日,昭宗回到长安。

这是李晔第三次流亡后的王者归来。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一年之后,他还将第四次被迫离开长安、踏上流亡之路。

并且这一次,昭宗再也没有回来……

昭宗回京后,崔胤当即奏请天子将宦官斩尽杀绝。昭宗同意了。正月二十八日这天,朱全忠在大明宫中展开了一场大屠杀,一日之间共杀了数百名宦官,喊冤哀号之声响彻宫廷内外。那些奉命出使各藩镇的监军,也下诏命诸道就地捕杀。最后只留下三十个地位卑贱、年纪幼小的小黄门以供洒扫。

随后,左右神策军并入六军,全部交由宰相崔胤统领。

宦官时代就此终结,大明宫里再也看不见那些面白无须、手握生杀废立之权的人了。

然而,此时的大唐帝国离末日也已经不远了。

这一年二月,天子赐号朱全忠“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

正月十三日,朱全忠驻兵河中,强迫昭宗迁都洛阳。二十二日,迁都行动开始,汴州军队强行驱赶长安城中的士民和百官上路,一刻也不准停留。成千上万的百姓们扶老携幼,一路不停地号叫、哭喊和咒骂。二十六日,朱全忠命军队将长安城内的宫殿、民宅及所有建筑全部拆毁,拆除下来的木料一律扔进渭水。

大唐帝都长安,从此沦为一座废墟。

二十八日,昭宗到了华州,当地百姓夹道欢迎、山呼万岁。昭宗不禁泣下,说:“勿呼万岁,朕不复为汝主矣!”(《资治通鉴》卷二六四)

当天晚上,昭宗下榻在华州行宫,黯然神伤地对左右说:“民间有句俗语说:‘纥干山头冻麻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朕如今漂泊流亡,不知道最终要落向何方?”言毕已经涕泪沾襟,左右皆陪着天子同声落泪。

在从长安走向洛阳的一路上,昭宗一次次寻找机会派人向诸藩告急,命河东李克用、西川王建、淮南杨行密等节度使火速率兵勤王。朱全忠发现天子始终徘徊不前,知道其中有诈,遂一再催促。

天祐元年(公元904年)四月初十,昭宗抵达洛阳。

随后的几个月里,朱全忠得到耳目奏报,说李克用、李茂贞、王建、杨行密等人之间公文往来异常频繁。朱全忠遂有夜长梦多之感,而且昭宗年长、在位日久,要将其取而代之相对于幼主要困难得多。思虑及此,朱全忠决定采取最后的行动。

这一年八月十一日深夜,朱全忠派遣心腹将领蒋玄晖、朱友恭、氏叔琮等人进入洛阳,突然敲开天子寝宫,刺死了开门的嫔妃,随后大声问:“皇上在哪?”昭仪李渐荣连忙走到天子寝室的窗前,高声呼叫:“宁可杀了我们,也不能伤害天子!”话音刚落便被砍杀在血泊之中。此时,昭宗已经喝得烂醉,但是李昭仪有意发出的警报还是震醒了他。昭宗慌忙从**跳起,躲到柱后。然而,蒋玄晖等人已经冲了进来,把刀挥向了天子……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唐昭宗李晔的眼前,是否闪过他十五年不堪回首的帝王生涯?

我们只知道——李晔在这一刻终于离开了,离开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离开了这个让他又爱又痛的帝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八月十二日,蒋玄晖假传诏书,拥立辉王李祚为皇太子,改名李柷,并宣布由太子监国。

同日,年仅十三岁的李柷在昭宗的灵柩前即皇帝位,史称昭宣帝,又称哀帝。

一直到了十月,朱全忠才“听说”朱友恭等人刺杀了昭宗。他做出的第一个表情是痛不欲生,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惨切的哭泣,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是“投身触地”。做完这些表演后,朱全忠狠狠地说:“这些奴才辜负了我,害我蒙受万世骂名!”

十月三日,朱全忠来到洛阳,扑在昭宗的灵柩上痛哭流涕,然后晋见昭宣帝,赌咒发誓说这不是他的意思。十月四日,朱全忠将朱友恭贬为崖州(今海南琼山市)司户、氏叔琮贬为白州(今广西博白市)司户,随即又命他们自杀。朱友恭临死前大喊:“卖我以塞天下之谤,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后乎?”(《资治通鉴》卷二六五)

然而,此刻的朱全忠绝不会畏惧鬼神。

因为他要做的事还很多,要杀的人也还很多……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二月九日,朱全忠在洛阳宫中的九曲池摆设宴席,邀请昭宗的九个儿子、德王李裕等亲王赴宴。九王酒酣耳热之际,朱全忠突然命人把他们全部勒死,投尸九曲池。

六月,朱全忠又将裴枢等稍负时望的三十几名朝臣召集到白马驿,一夜之间全部杀死。左右有人对他说:“这群人平时自诩‘清流’,现在就应该投入黄河,让他们变成‘浊流’!”朱全忠纵声大笑,随即将他们抛尸黄河。

十一月,朱全忠晋位相国,总百揆。

完成了历朝历代每一个篡位者都必须完成的程序之后,朱全忠就图穷匕见了。

天祐四年(公元907年)三月,朱全忠迫使昭宣帝禅位;四月,朱全忠更名朱晃,将汴州改为开封府,即皇帝位,国号大梁,改元开平;同时废唐昭宣帝为济阴王,不久后将其诛杀。

这位朱晃(朱全忠、朱温)就是历史上的后梁太祖。

至此,大唐帝国宣告灭亡。

唐朝自公元618年建国,至公元907年覆灭,共经二十一帝,历时二百八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