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五月,代宗长子李适即位,是为唐德宗。
李适是带着澄清宇内的雄心壮志登上皇帝宝座的。回首大唐帝国这几十年来的政治乱象,李适每每心潮难平,尤其是肃、代两朝长久以来对河北诸镇的妥协和纵容,更是让李适愤懑难当。所以刚一登基,李适就对河北诸镇摆出了一副强硬姿态,一意要结束藩镇割据的局面,决心把恩威刑赏、生杀予夺的大权收归朝廷,让帝国重新回到中央集权的轨道上来。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正月,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卒,其子李惟岳自立为留后,并要求朝廷任他为节度使。
德宗冷笑着回了两个字——不准。
天子的强硬态度让河北诸藩大为惊愕。自安史之乱以来,河北诸道的节度使任免事实上一直采取“世袭”方式,而朝廷始终睁一眼闭一眼,早已默认了他们的这项特权。可现在德宗却一反常态,一口回绝了李惟岳的要求,这意味着什么呢?
河北诸藩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德宗很可能是想从李惟岳身上开刀,目的是剥夺他们世袭的特权。为了维护他们的共同利益,同时也为了试探德宗,魏博节度使田悦等人屡屡上表替李惟岳说情,可德宗态度非常坚决,还是驳回了他们的请求。
眼见德宗态度坚决,河北诸藩紧急磋商,决定先下手为强。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五月,成德、魏博、淄青、山南东道四镇联合发动叛乱,德宗急命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河东节度使马燧、神策军兵马使李晟、幽州节度使朱滔等人出兵平叛。战争打响后,朝廷军节节胜利,李希烈最先平定了山南东道,紧接着朝廷军又在徐州大破淄青和魏博的军队。然后在建中三年(公元782年)正月,马燧和李晟又大败田悦军,斩敌二万余级,俘虏三千多人,至闰正月下旬,李惟岳又被麾下将领王武俊刺杀,首级旋即传送京师。至此,黄河以北大致平定,只剩下魏博的田悦、淄青的李纳还在负隅顽抗,德宗朝廷基本上已经稳操胜券。
然而,由于朱滔和王武俊不满于德宗对地盘的划分,随即掉过头来与魏博、淄青联兵,重新与朝廷对抗。形势顿时逆转,德宗紧急征调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开赴前线支援马燧。
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六月底,李怀光因贪功冒进,在惬山(河北大名县北)遭遇惨败,叛军声势重振。当年十一月,叛乱诸藩全部称王:朱滔自称冀王、田悦自称魏王、王武俊自称赵王、李纳自称齐王。大唐帝国仿佛在一夜之间进入了战国时代。
诸藩设坛祭天,共推朱滔为盟主。朱滔自称“孤”,田悦、王武俊、李纳自称“寡人”;他们居处的厅堂改称“殿”,他们的政务公文改称“令”,所有的属下上书称为“笺”;他们的妻子称“妃”,他们的长子称“世子”;以他们所统治的各州为府,设立留守兼元帅;设立东西曹,视同中书、门下省,设置左右内史,视同侍中、中书令;其余各级官员的设置一律仿照中央政府,只是名称略有差异。
消息传来,德宗李适怒不可遏。十二月底,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接踵而至——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在河北诸藩的劝进下,也拉起反旗,自称天下都元帅、建兴王。
德宗万万没有料到,这场志在削藩的战争非但没有达成预期的目的,到头来反而催生了一大帮分疆裂土的草头王。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正月,德宗命哥舒翰之子、左龙武大将军哥舒曜会同各道征讨李希烈,但随后却被李希烈围困在了襄城(今属河南)。后来的几个月里,双方进入了相持阶段,朝廷军在河南、河北两个战场上都没能取得任何进展,整个战局一片混沌。
日渐陷入泥潭的战争首先带来的就是庞大的军费开支。其时,河东、泽路、河阳、朔方四军长期驻扎在魏县(今河北大名县西南)与河北诸镇相持,而神策军及永平、宣武、淮南、浙西乃至剑南、岭南的十余镇军队,皆环绕在淮宁战区周围与李希烈相持,这些军队的日常粮饷和后勤补给本来就已经给朝廷造成了沉重负担,加上旧制规定,各道军队只要离开本镇,一切费用全部由中央的财政总署供给,而德宗皇帝为了表示对参战将士的体恤,又额外补贴一份“酒肉钱”,而且各军本道给予士兵的每月粮饷又照发不误,这样一来等于所有出征将士每人都能得到相当于平时三倍的军饷。这对于原本捉襟见肘的中央财政无异于雪上加霜。更有甚者,各道军队还利用这些政策漏洞大发其财,总是频频借故离境,但一出本道边境便按兵不动,实际上并未参战,却照样享受三倍军饷。
德宗李适无奈地发现,这场令人诅咒的战争不但使得整个帝国泥足深陷,而且也正在把帝国拖垮。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六月,判度支(财政总监)赵赞奏请德宗,随后出台了两项新税法——“税间架”和“除陌钱”。所谓“税间架”,实际上就是房产税,规定每栋房屋以两根横梁的宽度为“一间”,上等房屋每年每间征税二千,中等一千,下等五百;税务官员拿着纸笔算盘挨家挨户实地勘算;若有瞒报者,每隐瞒一间杖打六十,举报者赏钱五十缗(一缗一千钱)。而“除陌钱”则相当于交易税,无论公私馈赠还是各种商业收入,每缗征税五十钱;若是以物易物,亦当折合时价按照相同税率征收;隐瞒一百钱的,杖打六十、罚钱两千,凡有举报,赏钱十缗,由偷漏税者承担。
新税法颁布实施后,固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财政压力,可民间却一片怨声载道。
就在德宗暗自庆幸军费终于有了着落的时候,一场让他心胆俱丧的兵变就悄然而至……
这一年八月,李希烈亲率三万精锐猛攻襄城,哥舒曜向朝廷告急。德宗慌忙调派援军,却又被李希烈一一击溃。眼看中原战场连连失利、东都洛阳岌岌可危,德宗李适只好征调关内的泾原军队紧急增援襄城。
十月初,奉调出关的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领五千士兵经过京师。由于在天寒地冻中跋涉多日,这支军队显得疲惫不堪。行经京师时,官兵们几乎都怀有一个共同的期待,那就是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一份优厚的赏赐。没想到京兆尹王翃仅给他们准备了一顿简单的饭菜。士兵们开始发出抱怨,紧接着就出现了**。有人踢翻了饭菜,咒骂道:“我们就要死在敌人手上了,可连饭都不让我们吃饱,凭什么让大伙拿小命去对抗白刃?听说皇宫中有琼林和大盈两座宝库,金银布帛堆得像山一样高,不如去把它劫了再说!”
士兵们一呼百应,立刻披上铠甲、扛起军旗,锣鼓喧天地涌向长安城。其时,节度使姚令言正在宫中辞行,闻讯疾驰出宫,在长乐阪(长安东面)遇上了哗变士兵。马上有人搭弓上箭朝他射击,姚令言抱着马鬃突入乱军中,大声喊道:“你们犯了大错!东征立功,还怕没有荣华富贵吗?为什么干出这种灭族的事来?”
可这样的时候,节度使的话已经没有人听了。乱兵们强行簇拥着姚令言,吵吵嚷嚷地继续向长安冲去。德宗紧急下令赐给每人两匹绢帛,可传令的使臣当即被丧失理智的乱兵们射杀。德宗再派宦官前往宣慰,乱兵已经冲到了通化门外(长安东北第一门),宦官还没宣旨就被乱刀砍死了。德宗大恐,又下令装上满满二十车的金银绢帛赐给他们。
此时,乱兵已经冲入城中,喧声震天,二十车财宝也阻挡不住他们。就在德宗李适茫然无措的时刻,乱兵已经砸开皇宫大门蜂拥而入,宦官窦文场和霍仙鸣召集了一百多名宦官侍从,拥着德宗、太子、公主、诸妃、诸王从禁苑北门仓皇出逃。
这是继玄宗和代宗之后,大唐天子第三次丢掉帝京。
这也是德宗自即位以来遭受的最惨重的一次失败。
暮色徐徐笼罩了前方的大地,也渐渐覆盖了身后的长安。德宗李适策马狂奔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全身弥漫着一种痛彻骨髓的沮丧。
这是一个有志中兴却无力回天的皇帝灵魂深处的沮丧。
这种沮丧注定将弥漫他的一生。
长安城开始了一场大暴乱。
乱兵们欢呼着冲进府库大肆劫掠,部分乱民也趁机冲进宫中抢夺财物,那些没能冲进宫中的,就在大街上公开抢劫,各坊居民只好成立自卫队自保。
整个暴乱和抢劫活动足足持续了一夜,皇宫的所有金银财宝被洗劫一空。
随后,乱兵拥立赋闲在家的太尉朱泚为他们的首领。朱泚就是幽州节度使朱滔之兄,也是幽州的前任节度使。自朱滔叛乱后,他便被朝廷剥夺了职权,遣归私宅,形同软禁。
当天夜里,朱泚在乱兵的拥护下进入含元殿,自称“权知六军”。
十月初四,天子从咸阳逃到奉天(今陕西乾县);初五,部分文武官员陆续到达,左金吾将军浑瑊也率部赶到奉天,人心才逐渐安定。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十月初八,朱泚进入宣政殿,自称大秦皇帝,翌日又册封朱滔为皇太弟,并遣使送信给朱滔,说:“三秦地区(陕西中部)不日即可平定,黄河以北,就靠你剿灭残敌了,当择期在洛阳与你会面。”朱滔接信,欣喜若狂,立即将信在军府中传阅,同时通牒诸道,毫不掩饰他的志得意满之情。
伪朝既立,李唐宗室的灭顶之灾就降临了。投靠朱泚的朝臣劝他诛灭滞留在京师的皇族,让天下百姓对唐室绝望,同时杀戮立威。朱泚遂下令屠杀了李唐的郡王、王子、王孙共七十七人。
惊闻长安发生兵变、德宗流亡的消息,正在河北、河南与叛军对峙的各路朝廷军不得不收缩战线,从主动进攻转入了战略防御。
十月十三日,朱泚亲率大军直取奉天,准备一举消灭德宗皇帝和他的流亡政府。浑瑊等人率众力战,奉天城危在旦夕……
战乱的烽火突然间燃遍了帝国的四面八方,而且直接烧到了天子的眼皮底下,大唐王朝陷入了自安史之乱平定以来最黑暗的时刻。
奉天被围一个多月,城中粮饷全部告罄,供应皇室的粮食也只剩下最后的二石糙米。臣僚只好趁半夜敌军不备,派人偷偷缒下城头,去野地里挖些野菜来充当天子御膳。在这样的困境中,德宗内心的沮丧达到了顶点。他近乎绝望地把所有公卿将帅召集过来,说:“朕无德行,自陷于危亡,此乃应得;诸公并无罪错,宜早降,以救室家。”群臣闻言,全都跪地叩首,涕泪横流,表示愿为天子尽死效忠。
十一月中旬,困顿的局势终于出现转机。李怀光、李晟、马燧等纷纷率部进入关中勤王,迫使朱泚解除了奉天之围,匆匆撤回长安。
奉天转危为安,德宗君臣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不久之后,李怀光却因受到宰相卢杞的排挤,对国家和个人前途感到绝望,所以在长安郊外按兵不动,从此再不执行德宗克复长安的命令。
次年正月,德宗改元兴元,并颁布了一道《罪己诏》。诏书宣布:间架税、除陌钱等苛捐杂税一概罢废,并宣布除朱泚之外,对叛乱诸藩及所有胁从者一概赦免,“待之如初”。
这道非同寻常的诏书一下,叛乱诸藩迅速做出了不同反应。王武俊、田悦和李纳均取消王号,上表请罪。而李希烈尽管被德宗列入了赦免之列,可他自认为在叛乱诸藩中兵力最强、地盘最大、财用最足,所以不甘心再向李唐俯首称臣,旋即在汴州称帝,国号大楚。
紧接着,李怀光又与朱泚联手,在咸阳揭起反旗,并公然叫嚣:“我已与朱泚联合,李适有多远就滚多远吧!”
由于李怀光近在咫尺,所以德宗不敢留在奉天,只好带着文武百官再度逃往梁州(今陕西汉中市)。
虽然扯起了反旗,可李怀光的日子并不好过。
因为他麾下的朔方将士普遍对李唐还抱有感情,所以当李怀光遣将去追杀天子的时候,三个将领故意在途中逗留延宕,放走了德宗;此后李怀光准备攻打李晟,三次下达动员令,将士们都不从命。他们说:“如果是打朱泚,我们一定效死;要是想谋反,我们宁死不从!”
除了部卒离心之外,李怀光和朱泚的关系也在迅速恶化。
李怀光反叛之前,兵多将广,实力强劲,朱泚致函尊其为兄长,并相约与他在关中称帝,愿为兄弟之国。可当朱泚后来发现李怀光的部众纷纷背叛,势力日渐削弱时,便又傲慢起来,竟然赐给李怀光“诏书”,以臣节相待,并打算征调他的部队。李怀光勃然大怒,可他处在李晟和朱泚的夹缝间,又不敢轻举妄动。他担心进攻其中任何一个,都会遭到另一个的攻击。万般无奈之下,李怀光只好烧毁营寨,东走蒲州(今山西永济市)。
兴元元年(公元784年)五月,已被德宗任命为京畿、渭北等四镇节度使的李晟对占据长安的朱泚发起反攻,从大明宫北面禁苑的苑墙突入城中。朱泚抵挡不住,带领残部一万多人向西而逃。沦陷了八个月的长安,终于回到李唐王朝手中。
朱泚向西一路狂奔,打算投奔吐蕃,可部众却沿途逃散,最后在半路上被手下大将所杀。数日后,首级被传送至梁州的天子行在。至此,由泾师之变引发的这场重大叛乱终于尘埃落定。
兴元元年(公元784年)七月十三日,颠沛流离的德宗李适终于回到了长安。
大明宫依旧矗立在那里,默默守候着王者归来。
归来的德宗受到万千军民的夹道欢迎,他一路上都尽量保持着微笑。那笑容仿佛在说:所有的灾难和不幸都已经过去了,让我们重建家园吧!
可事实上,此刻李适的心头正响着另外一种声音。
那声音在说:这世上有一种东西丢了就是丢了,那是找不回来的。李适不知道自己到底丢了什么,可他知道肯定有什么东西丢了……
随着长安的光复,各个战场的形势也在逐步好转。
河中战场,浑瑊等人从西南反向进逼李怀光,而河东节度使马燧则从东北方向夹攻李怀光,先后收复晋州(今山西临汾市)、慈州(今山西吉县)等地,对李怀光的后方形成了重大威胁。河北战场,朱滔被打得节节败退,局面日蹙,再加上朱泚已死,朱滔极度惶恐,只好上表向朝廷请罪。中原战场上,朝廷军也开始转败为胜,先后逼降和俘虏了李希烈的手下大将李澄、翟崇辉、田怀珍、孙液等人,克复了汴州、郑州等战略要地,迫使李希烈不得不“迁都”蔡州(今河南汝南县)。
次年正月,唐王朝把年号改为“贞元”。从新年号的字面上看,“贞”是坚定之义,而“元”是开局之义,可见德宗君臣不仅希望帝国从此获得一个崭新的开端,而且更希望能够把这个良好的开局长久地保持下去。
贞元元年(公元785年)六月,势穷力蹙的朱滔在惶惶不安中病死,其部下刘怦在将士的拥戴下接过军政大权;七月,朝廷任命刘怦为幽州节度使,河北之乱告平。
八月,李怀光在马燧、浑瑊等人的围攻下落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最后自缢而亡,河中告平。
贞元二年(公元786年)四月,身染重病的李希烈被手下大将陈仙奇毒杀;陈仙奇旋即率众向朝廷投诚;是月底,朝廷任其为淮西节度使。七月,淮西兵马使吴少诚又杀了陈仙奇,自任为留后,朝廷只好予以默认;至此,淮西之乱告平。
尽管诸藩之乱最终都被平定了,然而我们却无奈地发现——这场席卷了大半个帝国的叛乱与其说是以唐王朝的胜利告终,还不如说是以德宗朝廷的妥协退让而草草收场。
我们都还记得,这场叛乱之所以爆发,其因有二:一是诸镇的目无朝廷和自代自专,二是德宗的锐意中兴和志在削藩。可是,这场叛乱又是如何终结的呢?
恰恰是朝廷重新承认了诸镇自代自专的合法性,恰恰是德宗放弃了他的中兴之志和强硬立场,这一切才宣告终结。
相对于这场叛乱的起因,这种终结的方式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我们可以想象,倘若朱滔身死、刘怦自立之后,或者是陈仙奇杀李希烈、吴少诚杀陈仙奇之后,德宗朝廷仍然像当年拒绝李惟岳那样拒绝承认他们,那么,叛乱能就此终结吗?战争能就此平息吗?
答案是否定的。
所以,从这场战争的结果来看,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帝国表面上是胜利了,可德宗本人强力削藩、中兴李唐的志向和信念却从此**然无存,从这个意义说,真正的失败者又何尝不是德宗呢?另一方面,那些起兵叛乱的藩镇首领虽然一一败亡,看上去好像都失败了,但是诸藩“拥兵割地、一切自专”的“潜规则”却仍然大行其道,从这个意义说,藩镇又何尝不是最终的胜利者呢?
既然藩镇割据的根源并没有被铲除,消灭几个军阀是于事无补的。
在此后的整个贞元年间,诸藩废立自专、拥兵抗命的局面并未得到一丝一毫的改善,德宗皇帝也只能得过且过地守着这片支离破碎的江山,不敢再存任何奢望……
也许到最后德宗会依稀想起,泾原兵变的那一年,他失落的东西并不是长安,而是一种勇气、一种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