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政变后,武周政权被推翻,中宗李显在张柬之等五大臣的拥立下复位,看上去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然而帝国政治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却酝酿着新的危机。
危机源于“君弱臣强”的政治格局。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政治局面,原因有二:一、李显第一次在位的时间很短,后来又长期幽禁房陵,所以对中枢政治的实际影响力非常微弱;二、神龙政变虽然打着他的旗号(充其量也就是旗号而已),但他对政变的实际贡献很小(甚至一度临阵退缩,差点导致政变功亏一篑)。所以政变成功之后,他虽然被重新拥上了天子宝座,可事实上并没有多少政治威信,朝政大权也完全掌控在五大臣手中。
为了改变这种不利局面,李显走了两步棋:一、让皇后韦氏垂帘听政,借此加强自己的博弈力量;二、逐步重用武三思,以此制衡五大臣。
众所周知,五大臣之所以发动神龙革命,目的就是为了清除“妇人干政”和“外戚(包括男宠)擅权”这两种政治痼疾,而中宗的这两项政治举措,却都与神龙革命的政治目标背道而驰、甚至针锋相对,这自然引起了五大臣的强烈不满。于是他们屡屡上疏,坚决反对韦氏干政,并力劝中宗诛杀武三思。
李显这么做本来就是为了对付五大臣,所以对他们的谏言当然是置若罔闻。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五月,中宗李显又做出了一个令五大臣啼笑皆非的举动。他居然声称武三思、武攸暨等人也都参与了神龙政变,因此把他们与五大臣并列为革命功臣,赏赐给他们“免死铁券”(持免死铁券者,除了谋逆大罪外,一般死罪可获十次赦免)。
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政治待遇,五大臣获此殊荣实属情理之中,而武三思这些人也来凑这个热闹,确实有些不太靠谱。所以中宗的诏书一颁布,五大臣就像是被人扇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马上发动文武百官联名上疏,对诸武同受赏赐之事表示了强烈愤慨,同时再次要求中宗贬黜诸武。
然而,尽管他们这一次纠集了满朝文武一起发飙,把抗议活动搞得声势浩大,中宗李显还是没有丝毫让步。于是,抗议行动很快就偃旗息鼓。
知道五大臣已经黔驴技穷了,武三思开始出手反击。他对中宗说:“五大臣依恃自己是复辟功臣,专权跋扈,已经对帝国构成了严重威胁,必须把他们除掉!”
中宗问他有何良策。
武三思胸有成竹地说:“依微臣之见,对付他们最好的策略就是明升暗降,将他们封王,同时免除他们的宰相职务,表面上不失为对功臣的尊重,实际上剥夺他们的实权。”
李显深以为然。
这一年五月十六日,中宗忽然在朝会上宣布:封张柬之为汉阳王,敬晖为平阳王,桓彦范为扶阳王,袁恕己为南阳王,崔玄(左日右韦)为博陵王,同时全部罢相,另外赐给他们黄金绸缎、雕鞍御马,规定每月一日及十五日进宫朝见,其余时间不必上朝。
厄运终于降临!
五大臣带着悲哀而愤懑的神色面面相觑。可除了领旨谢恩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武三思轻而易举地扳倒了五大臣。从此,“百官复修则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贬谪流放),为五王所逐者复之(官复原职),大权尽归三思矣!”(《资治通鉴》卷二〇八)
神龙革命的胜利果实就此付诸东流。
帝国的政治局面再次变得波谲云诡。
随后,五大臣先后被逐出朝廷,并一贬再贬,最后又全部流放:张柬之流放泷州(今广东罗定市南),桓彦范流放瀼州(今广西上思县),崔玄(左日右韦)流放古州(今越南谅山市),敬晖流放琼州(今海南定安县),袁恕己流放环州(今广西环江县);五人的宗族子弟,凡年满十六岁以上者也全部流放岭南。
武三思担心五大臣卷土重来,决定斩草除根。神龙二年(公元706年)秋,五大臣刚刚踏上流放之途,武三思便暗中派遣御史周利贞出京,命他将五大臣就地处决。周利贞曾遭五大臣贬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复仇的机会。
五大臣中,八十二岁的张柬之和六十九岁的崔玄(左日右韦)相继死于流放途中,逃过了周利贞的魔爪,可另外三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周利贞首先追上了桓彦范,命人将他五花大绑,然后削尖竹子,把桓彦范放在竹刺上来回拖曳,直到他身上的肌肉被锋利的竹刺片片刮下,肉尽见骨,周利贞才命人把他乱棍打死。
随后,周利贞又抓住了敬晖。周利贞故技重施,命人用刀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敬晖断气的时候,基本上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骨架。
最后一个是袁恕己。周利贞厌倦了千刀万剐的把戏,就改为灌“野葛汁”。野葛是一种剧毒的野草,又名“钩吻”,一旦入口,犹如铁钩钩住咽喉。毒性发作后,袁恕己剧痛难忍,双手拼命抓地,指甲全部脱落,历尽折磨而死。
周利贞得意扬扬地回京复命,旋即被提拔为御史中丞。
铲除了以五大臣为首的异己势力之后,李唐王朝几乎成了武三思的天下。
看着朝堂上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不可一世的武三思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得意之情。他经常对身边的人说:“我不知世间何者为善人,何者为恶人;但知与我为善者为善人,与我为恶者为恶人!”
当时,御史中丞周利贞、侍御史冉祖雍、太仆丞李俊、光禄丞宋之逊、监察御史姚绍之都是武三思豢养的得力鹰犬,人们送给这他们一个绰号——五狗。
武三思之所以能够强势崛起,除了中宗的提携之外,还有三个女人也给他提供了很大的助力。她们是: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皇后韦氏。
安乐公主是中宗的小女儿。当年武则天亲自主婚,把她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所以安乐公主也算是武家的人。安乐公主仗着父亲对她的专宠和溺爱,不仅卖官鬻爵、包揽刑讼,而且时常自拟诏书,把正文盖住,让李显签字盖章。李显也总是乐呵呵的,凡她所求,无不答应。有这样一个儿媳妇,武三思在帝国政坛上当然就如鱼得水了。
上官婉儿是高宗时期的宰相上官仪的孙女。麟德元年(公元664年),上官仪因替高宗起草废黜武后的诏书,事泄后被武后所杀,家属籍没。尚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儿随母亲郑氏一同配入掖庭为婢。虽然身份和地位一落千丈,但郑氏还是没有放松对上官婉儿的培养。在她的精心**下,上官婉儿从小就熟读诗书、博涉文史,而且工于文词、明习吏事,在各方面都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华。
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十四岁的上官婉儿受到武曌赏识,被免去奴婢身份,专门掌管宫中诏命,从此步入政坛。上官婉儿天生聪慧,而且善于察言观色,所以很快成为女皇武曌身边最得宠的女官。自圣历元年(公元698年)起,年迈的女皇又让上官婉儿处理百司奏表,参决政务。上官婉儿从此专秉内政、权势日盛,人们称其为“女中宰相”。
神龙政变后,中宗看上了婉儿的美色和才华,遂将其纳为婕妤(不久后又进封昭容),仍旧让她专掌诏命。由于早在武周时期,婉儿就已经是武三思的情妇,所以她当然希望武三思掌握大权,所以频频替武三思穿针引线,寻找机会让他接近中宗夫妻。有这样的红粉知己,武三思就更是一帆风顺了。
通过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的援引,武三思开始频频出入宫禁,而且受到了中宗夫妻的热情欢迎。
中宗结纳武三思,当然是出于钳制五大臣的考虑;而韦后欢迎武三思,则是因为他的到来可以给她的后宫生活增添一些新的情趣。武三思时常进宫和韦后玩一种叫“双陆”的游戏。李显在的时候,就主动在旁边替他们计算输赢的筹码,三个人时常响起一阵阵的欢声笑语;而如果李显不在的时候,韦后就会很自然地与武三思玩起另一种事关云雨的游戏。
就这样,中宗复位不久,这三个女人马上就和武三思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五大臣被诛后,这个集团自然就成了当时政坛上最强大的势力。
当然,这三个女人客观上是帮了武三思的忙,可主观上却有各自的政治野心。
自从当上皇后,韦后就一心沉浸在对武则天的模仿秀中,她的目标无疑是成为像武则天那样的女皇;安乐公主的野心和母亲韦氏如出一辙,为此她甚至要求中宗封她为皇太女,目的就是取代太子入继大统;而上官婉儿的目标则是成为名副其实的女宰相。
面对武三思和这些女人的勃勃野心,有一个人一直怀着强烈的恐惧和愤怒。
在后武则天时代的权力游戏中,这几乎是一个被遗忘的人。
他就是太子李重俊。
李重俊不是韦后所生,所以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个后娘的白眼中,如今虽然表面上贵为太子,可几乎没人把他当一回事——皇帝不在乎他,韦后讨厌他,武三思排挤他,那个骄纵任性的安乐公主更是经常侮辱他,总是和丈夫武崇训一起当面称他为“奴”。
李重俊一直在默默地忍受这一切……
后来,当李重俊眼看着以五大臣为首的政治势力被武三思和韦氏铲除殆尽,顿时生出一种唇亡齿寒之感。
因为他名义上还是帝国储君,所以武三思和韦氏迟早有一天会对他下手!
神龙三年(公元707年)七月,李重俊郁积多年的屈辱和愤怒终于爆发。他暗中联络禁军将领李多祚、将军李思冲、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等人,矫诏率领三百名禁军士兵发动了军事政变。他们首先攻入武三思的府邸,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及其党羽。随后,李重俊率众直扑玄武门,准备一举诛杀韦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然后逼迫中宗退位。
中宗李显闻变,只好带着韦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仓促逃上玄武门,命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率百余名飞骑兵在城楼下驻防护驾。宫闱令杨思勖自告奋勇,带兵攻击政变军,杀了李多祚的女婿羽林中郎将野呼利,政变军士气顿挫。中宗李显趁机在城楼上向政变军喊话:“你们都是朕的宿卫之士,何苦追随李多祚造反?只要你们斩杀叛贼,不必担心没有富贵!”
城楼下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只犹豫了短短的一瞬,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把刀枪转向了自己的将军们,旋即把李多祚等人全部砍杀。太子李重俊发现大势已去,只好率残部亡奔终南山,最后被亲兵所杀。
李重俊的尸体被运回长安后,中宗用他的首级祭祀太庙和武三思父子,随后悬挂在朝堂之上示众。为了表达对武三思父子的哀思,中宗随后又追赠武三思为太尉、封梁宣王,追赠武崇训开府仪同三司,封鲁忠王。
太子败亡后,韦后和安乐公主越发肆无忌惮,开始不择手段地培植党羽,扩张势力。景龙二年(公元708年),朝野上下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大唐帝国的权力舞台上忽然间裙裾飞扬、脂粉飘香。中宗李显似乎在闭目养神,而一群女人则把帝国权杖挥舞得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她们是皇后韦氏、安乐公主、长宁公主(安乐公主的姐姐)、郕国夫人(韦后的妹妹)、上官婉儿、沛国夫人郑氏(婉儿的母亲),等等。这一群获得了空前权力的女人俨然组成了第二个帝国政府,与大唐的吏部同时行使职权、任命各级官吏。只要能凑够三十万钱孝敬这些女人,马上有一纸任命状绕开了中书、门下两省和吏部,直接下达各部司,时人称为“斜封官”(双关语:一指任命状的封口是斜的,一指由特殊渠道任命)。一时间,形形色色的另类乌纱在帝国政坛上漫天飘飞,有“员外官”、“同正官”、“试官”、“摄官”、“检校官”、“判官”、“知官”,等等,不一而足。
此后,韦后又不顾中宗脸面及世人耳目,大肆豢养男宠,公然秽乱宫闱。如散骑常侍马秦客、光禄少卿杨均等人,都成了她的枕边新欢。
景龙三年(公元709年)春,韦后的兄长韦温由礼部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原武三思的鹰犬崔湜、郑愔也同时拜相。
韦后强烈的干政野心和种种宫闱丑闻很快就成了人们谈论的焦点。景龙四年(公元710年)四月,定州人郎岌告发韦氏谋反,旋即被乱棍打死;五月,又有许州的一名军官燕钦融上疏说:“皇后**,且干预朝政,致使外戚坐大;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武崇训死后,安乐公主改嫁武延秀)、宰相宗楚客(武则天的族甥)图谋颠覆社稷!”
其实,中宗李显对于皇后的所作所为一直都很清楚。他之所以一再容忍,主观原因固然是由于性情懦弱,客观原因则是为了报答韦氏。
当年,他们一家人被流放房陵,每当武皇派出的使臣来到房陵,满怀恐惧的李显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自杀,是妻子韦氏一次次把他从崩溃和死亡的边缘拯救了回来。韦氏总是安慰李显说:“祸福无常,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们又何必自戕!”
就是这一段相濡以沫的岁月,让李显和韦氏情爱弥笃,也让李显在无形中对韦氏充满了依赖。(《资治通鉴》卷二〇八:“上在房陵与后同幽闭,备尝艰危,情爱甚笃。”)
那些日子里,李显不止一次地从韦氏的目光中看到了温暖和希望。终于有一天,李显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指向苍天,情不自禁地说:“如果上天垂悯,让我们重见天日,我一定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禁止!”
为了遵守自己的诺言,中宗不得不对韦氏一再宽容,然而这种宽容到最后却变成了毫无原则的纵容!面对燕钦融的奏疏,中宗的心情既沉重又复杂。他随后亲自召见了燕钦融,听完他的陈述后,李显陷入了沉默。
他明知燕钦融所奏大多符合事实,可实在横不下心来惩处韦氏。
最后,中宗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让燕钦融退下。可燕钦融还没来得及走出皇宫,韦后便派人把他活活打死了。
燕钦融事件让韦后感到了不安。她发现天子注视她的目光中多出了几分怨恨和不快。韦后知道,燕钦融指控她的罪名非同小可,而中宗竟然不将燕钦融问罪,这实际上就是默认他说的都是事实了。如此一来,韦后的处境就不妙了。
因为李显毕竟是皇帝。
尽管他一贯温柔得像一头绵羊,可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他是手中仍然握有生杀大权的皇帝!
韦后思来想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先下手为强!
韦后随即找来了自己的女儿。
她知道,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像安乐公主这样迫切渴望她当上女皇。
因为安乐公主迫切渴望当皇太女!
在此时的韦后和安乐公主眼中,夫君已经不再是夫君,父皇也已经不再是父皇,而是横亘在她们权力之路上的一个亟待粉碎的巨大障碍!
景龙四年(公元710年)六月初二,中宗李显吃了韦后母女为他准备的汤饼后,猝死于神龙殿,终年五十五岁。
韦后立刻封锁皇帝驾崩的消息。
因为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帝国的最高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六月初三,韦后召集宰相入宫议事,随后紧急征调五万名士兵,交由驸马都尉韦捷(娶韦后女成安公主)、韦灌(娶韦后女定安公主)、卫尉卿韦璿(韦温的族弟)、长安令韦播(韦温的侄子)、郎将高嵩(韦温的外甥)、左千牛中郎将韦琦、中书舍人韦元等人统领,实行全城戒严。
六月初四,韦后召集文武百官,正式发布中宗李显驾崩的消息,同日大赦天下,改元唐隆,并命她的兄长韦温统领朝廷内外的所有警备力量(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
六月初七,韦后拥立中宗的幼子、年仅十六岁的太子李重茂为帝,本人以皇太后身份临朝听政。
在韦后看来,走到这一步,要成为像武则天那样的女皇已经如同探囊取物那般容易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等在她前面的不是权力的巅峰,而是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
因为有个人不会让她的野心得逞。
这个人就是临淄王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