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42年,五天竺的最高领袖戒日王向当时的印度全境发布了一道敕命——他要在曲女城(今印度北方邦卡瑙季)举行一场规模空前的“无遮大会”,亦即大型的佛教经义辩论会。会议邀请了十八个国王,还有各国的大小乘佛教僧人三千多人、著名的佛教圣地那烂陀寺的僧人一千余人,以及婆罗门教和其他宗教的僧人二千余人,几乎集中了当时五天竺的所有政治和宗教精英。
而邀请这些人与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与一个来自中国的僧人进行自由辩论。
大会正式举行那天,整座曲女城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锣鼓喧天。除了被邀请的代表外,云集于此的还有各国的大臣、卫兵、侍从,以及慕名而来的社会各界人士。会场内外“或象或舆,或幢或幡,各自围绕,……若云兴雾涌,充塞数十里间”。(《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场面之盛大隆重可谓前所未有、百年不遇。
人们纷涌进入会场后,看见高坛的宝**静静地坐着一个面目清癯、肤色白皙的僧人,在会场的门楼前高悬着两部用大字书写的大乘佛教论著——《会宗论》和《制恶见论》。
这位僧人就是论主,他写的这两部论就是本次大会的论题。与会的任何人都可以就这两部论的任何一个论点提出质疑,进行辩论和驳难。戒日王命人在会场前高声宣布:大会为时十八天;在此期间,任何人只要能从这两部论中找出一个字不合义理,并且将论主驳倒,这个中国僧人就要当场被砍掉脑袋,向众人谢罪。(《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能难破者,斩首相谢。”)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学识、智慧和辩才充满自信,绝不敢做出如此承诺、夸下如此海口!
可是,这个中国僧人真有那么厉害吗?
要知道,在座的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诸贤并博蕴文义,富瞻辩才”(《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也就是说,五印度最有学问、最有智慧、对佛法造诣最为精深的人都在这里了,难道以他们多年的修行和深厚的学养,果真挑不出这个中国僧人一个字的毛病?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不可能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
在这十八天里,不断有人站出来挑战,提出了尖锐的质疑,进行了激烈的辩难。而这个中国僧人却始终神色自若,从容应对,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最后,挑战者无不理屈词穷,一一败下阵来。到大会结束时,确实没有一个人能攻破他的学说、驳倒他的立论。与会的众多高僧大德无不心服口服,对这个中国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戒日王非常高兴,当即赐给他大量的金银和法衣,在场的十八个国王也纷纷供养各种珍宝。按照印度惯例,无遮大会得胜的论主可以乘坐璎珞庄严的大象游行各地,接受人们的礼敬和瞻仰。可对于这些赏赐、供养和尊贵的礼遇,这个中国僧人全都婉言谢绝了。
本来人们对这位精通三藏、智慧如海的法师已经敬佩不已,而此刻他对名利的这种淡泊超然的态度越发赢得人们的崇敬。他的美名随后就传遍了五印度,大乘僧众盛赞他为“大乘天”,小乘僧众尊称他为“解脱天”。
这位来自东土大唐、名震五天竺、并最终在世界佛教史上写下辉煌一页的中国僧人,就是玄奘。
玄奘,俗姓陈,名祎,洛州缑氏(今河南偃师)人,世称“唐三藏”(“三藏”是指佛教的经藏、律藏、论藏;此称号意谓对佛教典籍的精通,只是一种泛用的尊称,并非玄奘专名)。玄奘生于隋开皇十六年、即公元596年(玄奘生年多有异说,此处从梁启超之说)。其祖上历代为官,父陈惠曾任隋朝江陵县令,后辞官归隐,潜心儒学。
玄奘十一岁时,跟随他的二兄、已出家的长捷法师进入洛阳净土寺修学佛法,不久便熟习《法华经》、《维摩经》。隋大业四年(公元608年),大理寺卿郑善果奉旨到洛阳度僧,年仅十三岁的玄奘闻讯前往。素有“知士之鉴”的郑善果见其容貌俊逸、器宇不凡,就问他是否想出家,玄奘说是。郑善果又问他为何出家,他答:“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郑善果大为赞叹,对身边的人说:“若度此子,必为释门伟器,但恐果与诸公不见其翔翥云霄、洒演甘露耳!”(《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当时,玄奘的年龄尚幼,本来是不能出家的,可郑善果却破格录取了他,将年少的玄奘剃度为僧。
郑善果预料到这个少年终将成为“释门伟器”、一代高僧,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自己此刻的这个决定竟然会深刻影响此后一千多年中国佛教的历史。
玄奘出家后,很快就精通了《大涅槃经》、《摄大乘论》等重要的大乘经论。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天下分崩离析,熊熊战火燃遍中原,洛阳更是首当其冲。为了躲避战乱,同时也为了进一步深造,玄奘离开洛阳,前往天下的名山大寺参学,先是到了成都,后来又辗转荆州(今湖北江陵)、扬州、相州(今河南安阳)、赵州(今河北赵县)等地,于贞观元年(公元627年)来到长安。
将近十年间,玄奘遍访名师、究通各家,此时已成为备受赞誉的一介高僧。但是在多年参学的过程中,玄奘逐渐发现众多名师对佛法的理解异说纷纭、歧义互见,而考诸现有各种佛典译本,却又颇多矛盾抵牾之处,令人无所适从,于是萌生了前往印度求取更多佛学原典、尤其是大乘经典的强烈愿望。
恰逢当时中天竺的僧人颇密多罗来到长安,向他介绍了著名佛教圣地那烂陀寺(在今印度比哈尔邦巴特那县)的学术规模,以及天竺高僧、该寺住持戒贤法师弘讲《瑜伽师地论》的盛况,更加坚定了玄奘西行的决心。他立即向朝廷上表,要求出境前往天竺。可由于当时出国之禁甚严,他的申请被驳回了,但是玄奘始终没有放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的决心和信念,一直做着各种准备工作。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八月,长安和关东地区爆发了严重的霜灾和饥荒,朝廷同意灾民可以前往各地自谋生路。玄奘意识到时机成熟,终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混在难民队伍中偷越国境,西行求法。(玄奘西行的时间,普遍认为是贞观三年,此处依据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的相关考证,确定为贞观元年。)
此行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出发的这一刻,除了简单的行囊和一腔求法的理想之外,玄奘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十九年后,这个孑然一身的“偷渡客”竟然会带着震古烁今的伟大成就载誉归来,不仅受到举国上下的盛大欢迎,而且得到太宗李世民的亲自接见。
没有人知道,他迈出长安的这一步——是在书写一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
玄奘茕然西去的背影显得寂寞而苍凉……
走向天竺的这一路,充满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一路上虽然没有白骨精和盘丝洞,没有牛魔王和火焰山,没有魑魅魍魉和九九八十一难,但是却有一望无际的大漠黄沙,有荒无人烟的戈壁荒滩,有关卡盘查、官吏缉捕的困扰,有缺水断粮、迷失方向的危险,所有这一切,都足以让他葬身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或者迫使他心生懊悔、黯然东返……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挡住玄奘的脚步。
早在迈出长安的那一刻起,玄奘就已发出宏大的誓愿——
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
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
宁可就西而死,岂能归东而生?(《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正是这样一种单纯而伟大的信仰,使他能够克服一切艰难险阻,甚至蔑视死亡的威胁,顽强地走向自己生命中的圣地……
玄奘从长安启程,经秦州(今甘肃天水)、兰州、凉州(今甘肃武威)、瓜州(今甘肃安西东南),出玉门关外五烽(五道重兵把守的关卡),进入“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的八百里戈壁——莫贺延碛,在克服了四天五夜滴水未进的困难之后,终于穿越这个可怕的死亡地带,经伊吾(今新疆哈密市)抵达高昌(今新疆吐鲁番东)。
高昌国王麹文泰盛情接待了他,但却执意要求他留在高昌讲经说法,否则就要把他遣送回国。玄奘无奈,只好以绝食相抗,“水浆不涉于口三日”。最后麹文泰终于被玄奘的至诚所感动,提出两个放行的条件:一、与他约为兄弟;二、求法归来后在高昌停留三年。
玄奘同意。麹文泰大喜,当即“为法师度四沙弥以充给侍,制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韈等各数事;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资;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此外,为了玄奘能顺利西行,麹文泰还专门准备了二十四封国书,命护送的大臣交给沿途的二十四国国王,每书奉送大绫一匹为礼物;并且还亲手写了一封辞义谦恭的信,随信献上“绫、绡五百匹,果味两车”,请求西突厥统叶护可汗致信其势力范围内的西域诸国,为玄奘法师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就这样,玄奘离开高昌,过焉耆、龟兹等国,翻越凌山(葱岭北部),到达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西南),会晤了统叶护可汗。随后,在统叶护可汗致所经诸国的信件和护送使节的帮助下,玄奘顺利经过西域诸国,过铁门关(今乌兹别克南部),入吐火罗(今阿富汗北部),而后沿今巴基斯坦北部,过克什米尔,进入了北印度。
贞观五年(公元631年)秋天,玄奘终于抵达朝思暮想的佛教圣地——那烂陀寺。在这里,玄奘拜戒贤为师,潜心学习梵语,研习各种大小乘经论,尤其专攻印度法相宗(唯识论)代表作《瑜伽师地论》,历时五年。此后,玄奘遍访五天竺,足迹留在了印度各地。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玄奘重回那烂陀寺。此时他的学业已经粲然大成,戒贤命其升座为众讲解大乘唯识经典。在此期间,他著有《会宗论》,会通了印度大乘“瑜伽”、“般若”二宗,将唯识与中观学说相互融贯,自成一家。此外,由于当时南天竺的小乘僧人著有《破大乘论》攻击大乘学说,负面影响很大,玄奘就应戒日王之请,又撰写了破除小乘见地的《制恶见论》。
从此,玄奘在印度声名鹊起。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玄奘又在戒日王举办的曲女城无遮大会上挫败了五天竺所有的论敌,其盛名更是如日中天,几乎取代戒贤,成为全印度造诣最深、声誉最隆的佛教思想界领袖。
玄奘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已经圆满完成,遂于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告别了戒贤法师和戒日王,返回中国。经过两年的时间,在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正月二十四日,玄奘终于回到了阔别将近二十年的长安。
和他一起回到中国的,是657部具有高度学术价值的梵文佛典。
玄奘大师的西行求法,前后历时十九年,行程共计五万里,堪称世界中古史上一次艰难而伟大的探险之旅、朝圣之旅,也是意义最为深远的一次学术和文化之旅!
玄奘回到长安的时候,受到了朝野上下隆重而盛大的欢迎,一切与他当年“偷越国境”时寂寞而苍凉的境况相去不啻霄壤。
然而,玄奘还是当年的那个玄奘,信仰还是当年的那个信仰。
唯一不同的,只是外在的评价和世人的目光。
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二月,玄奘去洛阳会见了唐太宗。太宗对他极为赞叹和欣赏,劝他还俗从政,玄奘力辞。于是,李世民就请他把西行路上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随后,玄奘在弟子辩机的协助下,用一年时间完成了价值不可估量的《大唐西域记》。
这是一部当之无愧的世界名著。
它记述了玄奘西行途中所历所闻的150个国家的政治经济、语言文化、宗教信仰、历史沿革、地理形势、水陆交通、气候物产、风土人情,等等,不但是当时中国人了解外部世界不可多得的一部著述,而且成为后世研究中古时期中亚和印度历史、地理及中西交通的弥足珍贵的第一手史料。
众所周知,印度在哲学和宗教方面拥有灿烂的成就,可他们的历史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马克思甚至声称:“印度社会根本没有历史!”(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因此,要研究印度古代史,《大唐西域记》就是一部谁也绕不过去的重要著作。
一回国,玄奘就开始着手翻译带回来的佛学典籍。唐太宗全力支持他的译经事业,命房玄龄在弘福寺为他组织了一个规模完备的译场,并“广召硕学沙门五十余人”当他的助手。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玄奘译出了一百卷的《瑜伽师地论》,太宗御笔钦赐《大唐三藏圣教序》。同年,太子李治为亡母长孙皇后祈福所建的大慈恩寺竣工落成,玄奘奉命成为住持,进入该寺继续译经。
唐高宗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年已六十八岁的玄奘终于译出了多达六百卷的《大般若经》,而他的生命也在彪炳千秋的译经事业中走到了终点。
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二月五日夜,玄奘大师在宜君山的玉华寺圆寂,终年六十九岁。
出殡之日,莽莽苍苍的白鹿原上出现了一支一眼望不到头的送葬队伍。
这里有朝廷官员,有佛教僧人,可更多的是自发为大师送行的长安百姓。史称:“(玄奘)归葬于白鹿原,士女送葬者数万人。”(《旧唐书·玄奘传》)
从回到长安的第二十七天起,玄奘就开始着手翻译佛典,一直到去世前的二十七天,他才搁下手中的译笔,诚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十九年间,玄奘带领弟子们共译出佛教经论75部1335卷,计1300万言。
由于玄奘大师对梵文造诣精深,而且学术态度极为严谨,所以由他主译的这批卷帙浩繁的佛教经典,无论是在名相的辨析安立、文义的精确畅达,还是在翻译体例的制定、矫正旧译的讹谬方面,都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就,从而在中国译经史上开辟了一个崭新的纪元。后世因此将他与姚秦的鸠摩罗什、萧梁的真谛、开元时代的不空,并称为中国佛教史上的四大翻译家。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四个人中,其他三个都是外籍僧人:鸠摩罗什祖籍天竺、生于龟兹,真谛是西天竺人,不空是南天竺人,只有玄奘是唯一的中国人。
梁启超说:“自古至今,不但中国人译外国书,没有谁比他多、比他好,就是拿全世界人来比较,译书最多的恐怕也没有人在他之上。”“法相宗(唯识宗)的创造者是玄奘,翻译佛教经典最好最多的是玄奘,提倡佛教最用力的是玄奘。中国的佛教,或只举一人作代表,我怕除了玄奘,再难找到第二个。”(《中国历史研究法》)
只有伟大的时代才能诞生这样伟大的人物。
在古代中国,“盛世修书”一贯被视为国家富强、文明昌盛的重要标志,而玄奘大师西行求法、“盛世译经”的壮举,又何尝不是为贞观时代添加了一笔不可多得的文化财富,又何尝不是从宗教和文化的层面彰显了大唐王朝的盛世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