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严嵩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坟墓2(1 / 1)

历史无间道 王觉仁 6353 字 1个月前

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俺答再度入寇,经大同进犯怀来,明军指挥使江翰、董赐出兵御敌,先后战死。宣化总督翁万达与大同总兵周尚文督师截击,奋力将俺答击退。不久周尚文病殁,朝廷命张达继任大同总兵、林椿任副总兵。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六月,俺答闻明朝边将易人,遂再次发兵进攻大同,张达、林椿皆战败身亡。我立即奏请天子,推荐我的心腹仇鸾为大同总兵。

仇鸾到任后,马上用金帛贿赂俺答,劝其移寇他塞,勿犯大同。俺答遂移师东去,于这一年八月进抵古北口,将驻守此地的都御史王汝孝部击溃,随后**,大掠密云、怀柔、三河、顺义等地及昌平的诸帝陵寝,并迅速兵临北京城下,大肆烧杀掳掠。北京城外顿时浓烟蔽日、火光冲天。

京师陷入一片惊惶之中。可此时的嘉靖皇帝仍在西苑潜修,礼部尚书徐阶三番五次奏请,天子才召集文武百官在奉天殿议事。但是廷议也没能拿出什么有效的御敌之策,最后只能一边下令严拒京城九门,一边飞檄各镇火速勤王。数日后,大同总兵仇銮与保定都御史杨守谦率部驰援京师。天子大喜,即命仇鸾为大将军,节制各路兵马;以杨守谦为兵部侍郎,提督军务;并责成兵部尚书丁汝夔保卫京畿。

丁汝夔未得只言片语的圣谕,顿时没了主张,只好私下向我请教战守之计。我笑着对他说:“塞上失利,尚可掩饰;都下丧师,谁人不晓?所以你当谨慎行事。穷寇若得饱掠,自然远去,何必轻战!”丁汝夔闻言茅塞顿开,随即将我的话奉为圭臬。其后兵部一再晓谕各部不得轻战,诸将原本人人怯战,一得此令更是各自按兵不动。

屯兵城外的鞑靼人顿时如入无人之境,连日大掠之余又给明廷递了一封书信。此信言辞傲慢,大意是要求与明朝“互市通贡”,文末还有“如不见从,休要后悔”等恐吓之语。天子见信,彷徨无计,急召我和徐阶入西苑问对。

天子手上拿着鞑靼人的恐吓信,首先问我说:“卿以为何如?”

我看了看天子,略微沉吟之后,说:“此乃穷寇乞食耳,本不足为虑!但‘互市通贡’之事关系礼部,臣不便多言,请陛下详问礼部。”

徐阶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我这是怕担责任,所以一下就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他。徐阶暗暗瞪了我一眼,我把目光移开,假装没看见。徐阶踌躇半晌,只好开口道:“求贡之事虽属臣部掌管,但兹事体大,仍须仰禀圣裁!”

好家伙!这老小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居然把皮球又踢给了皇帝。

天子闷声不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此事的确干系重大,所以诸贤卿还是要好好计议计议啊!”

很好,皇上又把球给踢回来了!我在心中暗笑,看徐阶这回如何接招。徐阶知道自己躲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说:“现在寇患已深,震惊陵庙;我却战守两难,不便轻举。以微臣愚见,似应权且应允,以解燃眉。”

天子道:“俺答若肯退去,金帛珠玉在所不惜。”

徐阶说:“若只耗费金帛珠玉,有何不可?但恐他得寸进尺、贪求无厌,为之奈何?”

“卿可谓远虑了。”天子蹙着眉头说,“唯目前寇在近郊,如何令退?”

“臣倒有一计!”徐阶说,“俺答来书,统是汉文,我只说他汉文难信,且无城下逼贡之理,今宜退出边外,别遣使者进呈番文,由大同守臣代奏,才可允行。他若肯退去,我则趁机速调援兵,齐集京畿,届时可许则许,不可许则与之战,断不会为其所窘。”

天子闻言,连连称善,命徐阶照此计行事。

徐阶此计虽然头头是道,可俺答不是笨蛋。他不但坚持原议,拒绝退兵,而且扬言若不照准,必再增兵,誓破北京。徐阶召集群臣商议,百官瞠目结舌,无人敢发一言,唯独国子司业赵贞吉极力主战。天子随即召他入对,赵贞吉侃侃而谈,一副志在必得之状。天子嘉许,立刻擢其为左谕德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并命户部发银五万两,由赵贞吉宣谕行营将士。

赵贞吉此人历来与我不睦,此番在天子面前出了风头,不禁抖擞起来,出宫就直奔我的府邸,可能是想跟我炫耀一下。我让司阍将其拒之门外,赵贞吉恼羞成怒,就在府门前和我的下人吵了起来。适逢我的义子、通政使赵文华来访,就笑着对他说:“足下这是干什么?军国重事,自当从长计议。”赵贞吉冷冷瞥了赵文华一眼,说:“似你这等权门走狗,也晓得什么军国大事!”言毕拂袖而去。

赵文华进府后便把刚才赵贞吉说的那句话告诉了我。

我一言不发,冷笑数声。

像赵贞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很快就会为他的狂悖付出代价。

就在朝廷自上而下都在为是战是守犹豫不决的时候,鞑靼人却忽然主动退兵了。

此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是却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早就说过——穷寇若得饱掠,自然远去!

鞑靼人本来就无大志,他们根本就不想花巨大的代价占领大明京城。说到底,他们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为了财和色而已。如今他们已经在城外大掠了八天,京畿一带的美女财帛早已被他们劫掠一空,久踞城下对他们毫无意义。况且,如果四方勤王之师云集,明军坚决出战,他们很有可能得不偿失。

俺答一撤军,仇銮立即出兵尾随,准备捡一回便宜。不料鞑靼人忽然回兵反击,仇鸾仓促退却,部众被斩杀一千余人。等到鞑靼人扬长而去,仇鸾才胡乱砍下战场上的尸首八十余级,然后回京报捷邀功。天子信以为真,当即优诏慰劳,厚赐金帛,并加仇鸾太保之衔。

敌寇既退,朝廷就开始秋后算账了。

堂堂大明的京畿重地被鞑靼人围困和洗劫了八天,自始至终明军竟无一兵一卒敢于出城应战,这无论如何都是大明的一个耻辱!

所以,注定要有人来担这个责任、背这个黑锅。

而且鞑靼人围困京城期间曾四处纵火,许多内臣建在京郊西北的别墅庄园皆被焚毁。遭受损失的内臣纷纷把矛头指向丁汝夔和杨守谦,说他们牵制将帅、禁止出战,才导致烽火满郊、惊动圣上,请天子将二人治罪。天子正愁找不到替罪羊,于是立刻传旨,将丁、杨二人逮捕下狱。丁汝夔大恐,急忙嘱咐家人向我求救。我为了安抚丁汝夔,不让他把当初我教他不必出战的事情泄露出去,就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对来人说:“老夫尚在,必不令丁公屈死。”

丁汝夔以为我定会保他,所以就没有上疏自辩,一心在监狱里等待官复原职的那一天。

然而,我保不了他。

因为当我入宫向天子试探的时候,天子一脸恶狠狠地说:“汝夔负朕太甚,不杀汝夔,无以谢臣民!”所以我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丁汝夔和杨守谦就这样被绑赴法场,斩首弃市。临刑前丁汝夔仰天大呼:“老贼严嵩误我!老贼严嵩误我啊!”

丁汝夔被斩的第二天,那个出言狂傲的左谕德赵贞吉就被捕下狱了,随即被廷杖,发配岭南。

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春,一个名叫沈炼的锦衣卫经历又上疏对我进行弹劾,在奏疏中历数了我的“十大罪”,最后说:“明知臣言一出,结怨权奸,必无幸事,但与其纵奸误国,毋宁效死全忠。今日诛嵩以谢天下,明日戮臣以谢嵩,臣虽死无余恨矣!”

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经历,竟想和我这个堂堂的当朝首辅一命换一命,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奏疏呈上,根本无须我作出反应,嘉靖皇帝就以“诋诬大臣”的罪名将沈炼施以廷杖之刑,贬出朝廷。随后的一两年里,又有刑部郎中徐学诗、御史王宗茂、巡按御史赵锦等人相继参劾我,却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贬谪、罢黜和削籍的命运。

这就叫螳臂挡车、蚍蜉撼树!结果当然是自取灭亡。

仇鸾自从冒功奏捷后便获取了嘉靖皇帝的眷宠,以大将军领京师三大营;其后嘉靖皇帝创设“戎政府”,又以仇鸾为总督。仇鸾从此总揽大明兵权。不久边境又传来鞑靼入寇的消息,仇鸾故技重演,又命人携重金贿赂俺答义子脱脱,并许诺互市通贡。俺答遂致书明朝,要求开设“马市”。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春夏之交,明朝与鞑靼经过一番交涉后,定于每年春秋两次在大同和宣化设立马市。

此议朝野上下皆无异议,唯独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断然上疏强烈反对,他在奏疏中列举了与鞑靼人互市的“十不可”和“五谬”,最后说:“公卿大夫,知而不言,盖恐身任其责而自蹈危机也。陛下宜振独断、发明诏,悉按言开市者。然后选将练兵,声罪致讨。不出十年,臣请得为陛下勒燕然之绩,悬俺答之首于藁街,以示天下后世!”天子阅毕,不免又为互市之事犯了踌躇,于是下内阁及诸大臣集议。

我知道这件事情责任重大,所以保持缄默,不置可否。只有仇鸾暴跳如雷,大骂杨继盛“竖子不识兵,乃说得这般容易”,并向天子呈上密奏,痛诋杨继盛。天子遂下定决心,将杨继盛拿下锦衣卫狱,随后贬谪出朝。

马市一开,一系列弊端随即暴露。

鞑靼人刚开始还能讲一点信用,可很快就原形毕露,互市时往往以羸马搪塞,并强行索要厚值;同时并不因马市既开而停止寇扰,经常是大同开市便转寇宣府,宣府开市又转寇大同;到最后甚至朝市暮寇,连刚刚卖出的物非所值的羸马也一并掠去,令明朝损失惨重。于是大同巡按御史李逢时频频上奏:“俺答屡次入寇,与通市情实相悖。今日要策,唯有大集兵马,一意讨伐,请饬京营大将军仇鸾专事征讨,并命边臣合兵会剿,勿得隐忍顾忌,酿成大患!”

嘉靖皇帝得知互市真相,勃然大怒,于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下诏罢废马市。这年秋天,断了财源的俺答再次率兵进犯边塞。天子遂令仇鸾督兵出塞,迎击俺答。

仇鸾一下子就慌了手脚。

这个所谓的“大将军”、所谓的“戎政府总督”,这些年来除了贿赂鞑靼人、贿赂我们严氏父子,除了冒功邀赏、取悦皇帝之外,一点真本事也没有。换句话说,他在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中根本就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

可就是这么一个欺世盗名的政坛暴发户,从当上大将军后就自以为一步登天了,不但过河拆桥把我置诸脑后,而且时常向天子密奏我和儿子世藩贪贿的情状,企图把我扳倒,以便独得天子眷宠。

天子出兵的诏命一下,仇鸾寝食难安,迟迟不愿动身。我立刻授意朝臣请旨督促。仇鸾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上战场。结果不出所料,仇鸾刚与俺答的前锋部队接战便被打得丢盔弃甲。天子将仇鸾召回京师,命兵部收缴其大将军印信。仇鸾又惧又恨,遂一病而亡。

仇鸾一死,徐阶等人立即上疏揭发其通敌、纳贿、卖国、冒功等种种罪状。天子大怒,下诏将仇鸾开棺戮尸,并将其父母妻子及一干党羽全部处斩。天子随后想起了曾经反对马市、弹劾仇鸾的杨继盛,于是召回朝廷复任兵部员外郎。

就在我暗自庆幸除掉了仇鸾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之时,刚刚回朝的杨继盛就把矛头对准了我。他上疏对我大加挞伐,说什么“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唯严嵩”,必须先除严嵩,再逐俺答,等等,并学着那个沈炼的口气,历数了我的“十大罪”“五大奸”。

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总有人喜欢拿鸡蛋碰石头呢?明明知道有沈炼、徐学诗等人的前车之鉴,为何还要前仆后继地提着脑袋,义无反顾地往我严某人的刀口上撞呢?难道他们真的不怕死吗?

我相信,只要是人就怕死。而沈炼、杨继盛这帮人之所以一个个主动上门送死,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们把某种东西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所以宁可抛弃生命也要捍卫那种东西!

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像沈炼、杨继盛这种人并不少见,而他们所捍卫的东西其实也并不新鲜,说到底无非就是四个字——道德理想。

千百年来,熟读圣贤书的知识分子们,总有一种强烈的道德冲动,希望这个世界上人人无私无欲、遵纪守法,当官的也都恪尽职守、大公无私,当皇帝的更是要虚怀纳谏、心忧天下。总而言之,所有人每时每刻都要按照古圣先贤的道德模板浇铸自己——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用你们那个时代的话说,就是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历史上的沈炼和杨继盛们,无疑就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同时也是这么要求别人的。

可是,这办得到吗?

办不到。

正是因为方向和方法错了,所以历代高举“道德理想”这面大旗的君子们,往往要在“现实规则”的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最终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于世无补。

打倒一个严嵩,还会有赵嵩、钱嵩、孙嵩、李嵩站起来;拿掉一批贪官,也不过是为后来的权力寻租者腾出了位置而已。所以,要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唯一的办法不是改造人性,也不是声嘶力竭地鼓吹道德,而是实实在在地制定一套理性规则,让每个人的私利和私欲能与公共利益并行不悖,并且在客观上服务于社会公益。唯其如此,人性中恶的一面才会得到有效制约,而善的一面才能得到发扬光大;唯其如此,人们的道德水准才能在坚实的规则保障之下逐步提升;也唯其如此,你们那个时代的沈炼和杨继盛,才能让他们的道德理想真正起到改造现实的作用,并真正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而不会像在明朝这样,最终死在嘉靖皇帝和我严嵩的手里。

是的,杨继盛敢跟我严嵩叫板,绝对是死路一条。

他那道慷慨激昂的奏疏一上,第一时间就到了我的手里。

我把奏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但不生气,反而心中窃喜。因为杨继盛在奏疏末尾写了一句话,这句话足以让他引火烧身。他说:“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意思是说,天子要是不认为我严嵩奸,可以问问裕王和景王。

裕、景二王都是嘉靖皇帝的儿子。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事情之一,就是亲王和朝臣走得太近。说轻了,这叫行为不检;说重了,这叫联手逼宫、图谋篡逆!

我当即向天子指出了这个问题。天子龙颜大怒,马上把杨继盛扔进了诏狱,并亲自审问:“你写这道奏疏是何人指使?”杨继盛说无人指使。天子问:“既无人指使,何故提到二王?”杨继盛梗着脖子说:“当今天下,除了宗室亲王,还有谁不惧怕严嵩?”

嘉靖皇帝怒不可遏,随即将杨继盛廷杖一百,着刑部定罪。刑部侍郎王学益是我的人,当即主张以“诈传亲王令旨”为由,对杨继盛处以绞刑。刑部郎中史朝宾坚决反对,旋即被我贬谪出朝。刑部尚书何鳌不敢违背我的意思,可又不敢拿主意,只好将杨继盛收监,一切听候天子裁决。

我不得不承认,杨继盛不仅是个满怀道德理想的君子,而且是个具有钢铁意志的硬汉。

一般人要是挨上锦衣卫的一百杖,很可能当场就挂了,可血肉模糊的杨继盛进了监狱之后,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足足撑了三年。

很难想象,他拖着那一身碎皮烂肉,是如何在肮脏潮湿的大牢里度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在他被关押期间,我听说他在牢里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我很震撼,我相信你们肯定也会很震撼。

那是杨继盛刚刚入狱不久,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叫狱卒给他掌灯,说他要干点活儿。

三更半夜在大牢里干啥活儿?

狱卒满腹狐疑,就给杨继盛捻亮了一盏灯烛。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幕,当即把狱卒吓得面无人色,全身颤抖,险些把手中的灯烛打翻——只见杨继盛砸碎了一个瓷碗,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然后把身上那些溃烂流脓的腐肉一块一块地割了下来。杨继盛做这件事的时候,神色如常,表情专注,仿佛他是市场上卖肉的屠夫,正在给客人切猪肉。

俗话说骨头断了还连着筋。杨继盛在割肉的时候就遇到了这个麻烦,有些肉虽然割下来了,可筋还连着。杨继盛割来割去割不断,干脆用手把那些顽固的筋膜一一扯断。

自始至终,杨继盛脸上没有出现一丝痛苦和恐惧的表情,反而是站在旁边目睹整个过程的狱卒,早已三魂没了七魄。

当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承认那个狱卒比我有胆。换成是我,恐怕早就把灯烛扔掉抱头鼠窜了。

面对如此强悍、如此可怕的对手,我感到异常恐惧。

这种人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得安宁。

然而,在杨继盛被囚禁的三年中,嘉靖皇帝始终没有杀他的意思。我只好耐心地等待机会。到了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十月,朝廷要处决一批要犯,我顺势把杨继盛的名字塞进了处决名单。天子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就大笔一挥,下旨行刑。

杨继盛就这么死了,临刑前留下了一首绝命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古罗马人有句格言:“财富像盐水,喝得越多就越渴。”

我可以用我的人生经验向你们担保——这句话绝对是真理!

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尽管我从各种渠道获得的财产已经数不胜数,就算几十辈子也花不完了,可我对财富的欲望仍然有增无减。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就在这一年,我又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因为我的义子、工部侍郎赵文华借着到浙江巡视倭患为由,大力搜刮公私财物,回京城之后,拿了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孝敬我和我儿子世藩。

我很喜欢这个脑瓜子活络、办事漂亮的义子,所以他回京不久,我就奏请嘉靖皇帝,将他擢升为工部尚书,并破例加授太子太保。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赵文华这小子居然跟当初的仇鸾一样,一得志就忘形——居然想踩着我的脑袋往上爬,独占天子恩宠!

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份炼制药酒的偏方,据说这种药酒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于是赵文华就像煞有介事地地把偏方献给了天子,并在奏疏中刻意强调:“这份偏方只有臣和严嵩知道。”言下之意,就是我严嵩老早就得到了这个偏方,却藏着掖着不献给皇帝。

可想而知,天子对此大为光火,对左右说:“严嵩居然瞒着朕,要不是赵文华献上来,朕还不知道呢!”

我在宫中的眼线随后就把事情告诉了我,同时把赵文华的奏疏也一并送了过来。我气得七窍生烟,马上把赵文华叫到面前,厉声质问:“你今天给皇上献了什么?”

赵文华还在装傻充愣,说:“没有啊。”

我把奏疏往他面前一扔,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赵文华吓得面无人色,当即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求饶。

但是,我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这一年十二月,赵文华被剥夺了所有官职,儿子也被流放戍边。

这就是背叛我严嵩的下场!

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又有三个不怕死的小官吴时中、张翀、董传策紧步杨继盛之后尘,再度上疏对我发起弹劾。

结果不言自明。他们很快就被施以廷杖之刑,关进监狱,随后全都流放岭南。

古人经常说天道忌盈,只可惜我没有早一点领悟这句话。正当我权倾朝野、富贵满门的同时,一朝垮台家破人亡的灾难就已经在向我逼近了。

日后回头看,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就是我命运的转折点。

毕竟年岁不饶人。到了这一年,我已经八十二岁了,同龄人老早就去跟阎罗王报到了,可我作为天子最为宠幸的内阁首辅,却天天要应付繁杂的日常政务,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已经把政务交给我的儿子世藩了。每当各级衙门向我禀报或请示什么事情,我总是说:“与小儿议之。”或者说:“与东楼(严世藩的别号)议之。”

所以,当时的知情人都说:“上不能一日亡嵩,嵩又不能一日亡其子也。”

嘉靖不能一天没有严嵩,严嵩也不能一天没有他儿子。

我承认,人们说的确属实情。

应该说,我儿子是个聪明人,能力也不比我差,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欲望太盛。刚开始,他花重金收买了皇帝身边的内侍太监,所以凡所奏答,都能让皇帝满意,可到了后来,他就日渐沉溺酒色,天天和一帮姬妾寻欢作乐,应该处理的政务也就大多耽搁了。有时候我在朝堂值班,皇帝催问某件政事,世藩又左等右等不来,我只好硬着头皮提笔作答。

一个头昏眼花、思维迟钝的八十二岁老人,能胜任这样的工作吗?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有时候世藩在外头玩够了,才气喘吁吁地赶进宫来,但奏文已经送出,我连忙让太监追回来,叫世藩重新修改,可仓促之下,也不可能明智审慎地处理事情。这么折腾几次后,嘉靖皇帝对我们父子的不满就越来越深了。

尤其是世藩,荒**纵欲的恶名朝野皆知,所以天子对他更觉厌恶。

当时,嘉靖皇帝正宠幸一个叫蓝道行的道士。此人擅长扶鸾,被天子视为神人。有一天,皇帝想通过他问问神明,看身边的辅臣是否尽职尽责。蓝道行知道天子已经对我心生不满,遂装神弄鬼地做了一场法事,然后告诉天子,说严嵩父子弄权,其罪当诛。天子大为感叹:“果然如此,可上天为何不降祸于他们父子呢?”

蓝道行一脸正色地说:“留待陛下正法。”

天子闻言,默然不语。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我在嘉靖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之时,皇宫西内的万寿宫(嘉靖寝殿)又发生了一场火灾,把一大堆御用物品全都烧毁了。天子不得不暂时居住在狭小的玉熙宫里,终日郁郁寡欢。

这场火灾本来跟我无关,可要命的是,火灾过后,为了讨好天子,我急切地提了一个建议,劝天子搬迁到南内。所谓南内,就是当年英宗皇帝朱祁镇因土木堡之变被蒙古人劫持,回京后被他弟弟代宗皇帝朱祁钰软禁的处所。

刚刚把话说出口,我就懊悔不迭,连声在心里大骂自己笨蛋。

因为这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建议。我确实太老了,老到居然忘记了南内是个不祥的处所,以致犯下了这么一个不可饶恕的政治错误!

天子听了我这个馊主意,自然是一肚子不乐意。

就在这个时候,时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次辅)的徐阶就翩然上场了。他不慌不忙地向天子提出了一个建议——重建万寿宫。

天子大喜,随即下诏,命徐阶负责重建工作。

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彻底完了。

因为,徐阶这一次绝对是冲着我来的,而且还是有备而来!

自从夏言死后,这个徐阶就是我最大的潜在对手。此人虽然早年也曾受过我的提携,表面上对我恭恭敬敬,实际上一直想把我扳倒,以便坐上首辅的交椅。前几年吴时中那几个小官弹劾我,就是这个徐阶在幕后主使。因为我很清楚,吴时中是他的门生,董传策是他的同乡,关系都非比寻常。我当时就曾密奏天子,说:“三人同日构陷,背后必定有人指使。”只可惜吴时中等人拼命死扛,无论如何也不肯供出徐阶,才让他躲过了一劫。

如今,徐阶知道我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所以就不失时机地出手了。

换句话说,他是报仇来了。

而这一次,我严嵩注定在劫难逃。

不出所料,从万寿宫重建的那一天起,徐阶就将我彻底取代,成了天子最宠信的阁臣。一切军国大事,天子皆与其商议定夺,把我完全撇在了一边。

我的首辅之位已经名存实亡。

不久,我的死党、吏部尚书吴鹏被罢免;我赶紧推荐另一个心腹欧阳必进代之,可没过几天又被勒令致仕。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徐阶在背后操纵的。

然而,明明知道政敌已经在步步紧逼,我却无能为力。

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三月,新建的万寿宫竣工落成,徐阶因功加授太子少师,而天子只是象征性地加了我一百石俸禄而已。

五月,徐阶图穷匕见,正式发难,授意御史邹应龙对我和世藩发起弹劾,历数我们父子种种贪赃纳贿、专权不法之状。嘉靖皇帝随即罢免了我的首辅之职,并将世藩关进了诏狱,同时擢升邹应龙为通政司参议。

面对徐阶一党咄咄逼人的攻势,我和世藩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稍后,世藩拿出了他的看门绝活,以重金贿赂天子左右的宦官,让他们对天子说:“邹应龙这道奏疏,其实都是蓝道行给他爆料的(皆蓝道行泄之)。”

内宠交结外臣,这无疑也是皇帝最忌讳的事情之一。

天子勃然大怒,未加思索就逮捕了蓝道行。

我的目标当然不只是这个小小的道士,而是我最大的对手徐阶。紧接着,我就命心腹、时任刑部侍郎的鄢懋卿私下接触蓝道行,承诺要给他重金,并且保他没事,条件是让他诬指徐阶为幕后主使。

如果此计成功,我一定可以反败为胜。

然而,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那个臭道士蓝道行居然一口回绝,还义正词严地说:“除贪官,自是皇上本意;纠贪罪,自是御史本职,何与徐阁老事?”

我无奈,知道世藩这回已经脱罪无望,只好退而求其次,命鄢懋卿在给世藩定罪的时候,采取大事化小的办法,就以“收受赃银八百两”的罪名论处。随后,世藩被发配雷州戍边,其子严鹄、严鸿,心腹罗龙文等人,也全都被发配边荒充军。

我和世藩精心策划的这场绝地反击,就这样彻底失败了。

从嘉靖四十一年六月到九月,大明帝国的官场上掀起了一场罕见的政治风暴——凡是我严嵩的心腹和党羽,都在徐阶一党的弹劾下纷纷落马。

如刑部侍郎鄢懋卿、大理卿万寀、太常少卿万虞龙、工部侍郎刘伯跃、刑部侍郎何迁、国子祭酒王材等,一大批朝廷高官无一幸免,都遭到了罢黜和贬谪的厄运。

就像你们那个时代经常玩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我严嵩这张头牌一倒,他们也只能哗哗啦啦地全部倒地了。

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八十四岁的我黯然返回江西老家,因实在无法忍受亲人离散的孤苦无依之感,遂上疏天子,向他哀求:“臣年八十有四,唯一子世藩及孙鹄、鸿,皆被发配千里之外,臣一旦命终,谁可托以后事?唯愿陛下垂悯,特赐放归,终臣余年。”

然而,奏疏呈上如石沉大海。

就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还没走到雷州的世藩就暗中逃了回来,包括他的心腹罗龙文也私自逃回,藏匿在附近的县城。

对于儿子的逃归,我虽然稍觉宽慰,但内心不免惴惴。

因为,我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总感觉自己的噩梦并未终结……

果不其然,世藩和罗龙文逃回来以后,并没有从此夹起尾巴做人,而是一心想要报仇。有一次,罗龙文喝醉了酒,竟然四处扬言:“总有一天要砍了邹应龙和徐阶的狗头,以泄心头之恨!”

我大惊失色,赶紧警告世藩说:“儿误我多矣!你虽被发配充军,但时间一长,还可望获得大赦。倘若你再有什么非分的举动,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如今皇上正宠信徐阶,还升了邹应龙的官,只要皇上一怒,我们整个家族就彻底完了。”

可是,世藩对我的警告置若罔闻。过后不久,他居然募集了一千多名工匠,大肆修筑别墅园亭,仿佛他不是一个违抗圣命的逃犯,而是一个衣锦还乡的朝廷大员。

这不是在找死吗?!

此时此刻,我只恨当初贪墨的钱太多,以至于到了这步田地,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还有折腾挥霍的本钱!倘若家无余财,我相信世藩就老实了,我也就能安安心心地度过我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春秋了。

事后来看,正是因为手里头还有那些该死的钱,我才会在官场失意、晚节不保之后,进而遭遇家破人亡、寄食墓舍的悲惨命运……

有人说:“人不可以把钱带进坟墓,钱却可以把人带进坟墓。”

我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仿佛就是在为这句话做注脚。

世藩和罗龙文的愚蠢举动很快就惊动了朝廷。

嘉靖四十三年(公元1564年)十月,南京御史林润上疏皇帝,称:“臣最近巡视南方,发现众多的江洋大盗都投靠了严世藩和罗龙文。罗龙文在深山中修筑营寨,乘轩车,穿蟒服,显然已有不臣之心。严世藩自雷州逃归后,被罗龙文等人推为共主,日夜诽谤朝政,动摇人心。近日,严世藩还假借修缮宅第之名,聚众多达四千余人。当地人言汹汹,都说将有不测之变。愿陛下早日明正典刑,以绝后患。”

很显然,林润的这纸御状有很多杜撰和夸张之词,但是此时此刻,嘉靖皇帝对这道奏疏的内容肯定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所以也就不可能去查证。

天子当即下诏,命林润负责将世藩和罗龙文逮捕归案、押解回京。

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三月,我预感中的最后一场灾难降临了。嘉靖皇帝下诏削除了我的官籍(原本我还享受高干离休待遇,可现在变成一个平头百姓了),同时抄没了我的全部家产,并将世藩和罗龙文斩首弃市。

据说,世藩和罗龙文被押到西市砍头的那天,两个大男人哭着抱成了一团。家人提醒世藩写一封遗书,跟远在江西老家的我诀别,可世藩提着笔愣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有汹涌而出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那张空无一字的纸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世界上很多人听过这句话,可没几个人愿意接受它的忠告。虽然我曾经不止一次警告过世藩,让他在招权纳贿的时候把握一个度,别太明目张胆,也不要变本加厉,可现在回头来看,我觉得我当初对他的劝告很可笑,颇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嫌。

如果说财富像盐水,喝得越多就越渴,那么通过权力寻租轻易获取的财富则无疑是毒品,只要尝过一口,你就会上瘾,而且终生无法戒掉!

从这个意义上说,世藩之所以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我和所有严氏族人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责任其实都在我一个人身上,怪不得别人。换言之,一辈子对不义之财最为如饥似渴的人,被权力毒品毒害最深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严嵩。

世藩在北京被斩的同时,朝廷也派人抄了我的家。

查抄结果,得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百多万两,其他珍玩异宝折合白银也有数百万两。与这些黄白之物同时被抄的,当然还有数不清的田园宅地,以及我在江西老家赖以栖身的这座大宅。

抄了,全抄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我孑然一身、两手空空地离开那座贴上了封条的大宅,颤颤巍巍地从世人们鄙夷、讥笑和怜悯的目光中走过,恓恓惶惶地来到了我最终栖身的这片墓地。然后,我停住了脚步。

我向来路张望了最后一眼,看见万丈红尘依旧在我的身后喧嚣,看见熙来攘往的人群依旧在那个热闹的世界里忙忙碌碌地竞逐奔走……

他(她)们要奔向哪里呢?

他(她)们能奔向哪里呢?

我知道,无论人们走得再久、走得再远,最终都要殊途同归地来到这个地方——墓地。

是的。自从人们离开摇篮的那一刻起,墓地就是他(她)们唯一的、共同的、最后的归宿。当人们用一种永远不死的姿态在这个世界上欢快地奔跑时,他们肯定是无意中忘记了这一点,或者是假装忘记了这一点。

美国20世纪的宗教学者休斯顿·史密斯说过一句话:“世界是一座桥,走过去,不要在上面盖房子。”

对于这句话,不同的人当然有不同理解,而我现在宁愿这么理解——相对于整个人类世界而言,一个人的生命是非常渺小、也是非常短暂的,所以当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最好是抱着一个观光客的心态,尽量去欣赏和体验它的美好,而不要试图去占有过多的身外之物,更不要把自己当成世界的拥有者,企图为自己建造一座完美而永恒的宫殿。

史密斯先生告诉你,这对生命是无益的。

即便你建成了一座貌似完美的宫殿,在这座宫殿里装满你想要的一切,诸如权力、地位、财富、名望、美色等,可问题在于——你能在这座宫殿里住多久?

像我,就是一个愚蠢而疯狂的“建房者”。我在过去的八十几年中,竭尽全力攫取并占有我想要的一切,企图为自己建造一座完美而永恒的宫殿,可直到此刻我才蓦然发现——这一切是多么虚妄,又是多么可鄙、可笑、可怜!

就像《金刚经》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很可怜,从来没想过要“作如是观”。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真能“作如是观”呢?

如果你能,那么恭喜你,你是一个清醒的人,也会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原以为,八十六岁的我茕然一人流落到这片墓地后,很快就会死掉。没想到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玩笑——居然又让我多活了两年。

现在,我已经八十八岁了。

人老了就容易唠叨,不知你们是否厌倦了我的唠叨。

没关系。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也该走了。

请你们记住这个叫严嵩的人,世界于他而言曾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与其说他度过恶贯满盈的一生后凄凉地死了,还不如说他其实一天也没有真正活过。

因为,把权力和财富视为生命真谛的人,充其量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如果他从来没有摆脱物欲的捆绑,那他有什么资格获享真正的幸福?

请允许我最后再说一遍——幸福是一种心灵的能力,与拥有多少昂贵的东西无关。

好了。时辰到了,我真的该走了。

世界是一座桥,我已经到了桥的尽头。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在那个世界里盖房子。我会背着一个松松垮垮的行囊,任由我的脚步带我到任何地方,对每天升起的太阳心存感激,对闪闪发光的星辰充满敬畏,朝我遇见的每一个人点头微笑,然后告诉他(她):世界是一座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