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的颜料商之谜[1](1 / 1)

那天早晨,夏洛克·福尔摩斯情绪忧郁,若有所思。他机敏警觉、讲究实际的性格往往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

“你见过他了吗?”他问。

“你是指刚才出去的那个老头儿吗?”

“一点不错。”

“对啊,我在门口遇上他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

“一个可怜兮兮、无所作为、颓废潦倒的家伙。”

“完全如此,华生。可怜兮兮,无所作为。但是,难道不是所有人的一生都是可怜兮兮和无所作为吗?他的人生故事不就是所有人一生的缩影吗?我们努力争取,我们急切地寻求,但最后我们得到的是什么呢?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而已,甚至连影子都不如——是痛苦。”

“他是你的一个委托人吧?”

“是啊,我可以称他是委托人。他是苏格兰场介绍来的,就好像医生有时候会把无可救药的病人介绍给一个江湖郎中一样。他们会声称自己无能为力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都没有关系,反正病人已经病入膏肓。”

“怎么一回事?”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张弄脏了的名片。“乔赛亚·安伯利,他说自己是布里克福尔—安伯利公司的小股东,他们是颜料制造商。你可以在油漆箱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他挣了些钱,六十岁时退了休,在刘易舍姆[2]买了一幢房子,忙碌颠簸了一辈子之后平静地安顿下来了。人们会认为,他日后的生活很有保障了。”

“是啊,确实如此。”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他在一个信封背面草草记录下的内容。

“他于1896年退休,华生,1897年初,娶了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人为妻——如果从照片的情况来判断的话,也是个漂亮女人。丰衣足食,有妻子,有闲暇——展现在他面前的生活道路似乎是笔直的。但是,两年之后,正如你已经看到的,他成了只穷困潦倒、邋遢寒酸的可怜虫,在阳光下踽踽独行。”

“但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还是那老一套啊,华生。背信弃义的朋友,水性杨花的妻子。看起来,安伯利平生有一个嗜好,那就是下棋。在刘易舍姆离他不远处,住着一个年轻医生,也是个下棋爱好者。我记下了他的名字,叫雷伊·欧内斯特。欧内斯特是他家的常客,所以自然而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密切,因为你得承认,我们命运多舛的委托人不管内心有多么高尚,但其貌不扬。上个星期,一对男女双双出走了——不知去向。更有甚者,那位不忠的太太拿走了老人存放了很大一部分个人积蓄的保险箱。我们找得到那位太太吗?我们要得回那些钱吗?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只是一桩很普通的案子,但对乔赛亚·安伯利而言却非同小可啊。”

“你打算怎么办呢?”

“啊,亲爱的华生,迫在眉睫的一个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办?——你能不能行行好,代替我去处理一下。你知道的,我手头正在忙着处理两位科普特教[3]教长的那桩案件,今天到了要结案的关键时候了。我确确实实抽不出时间到刘易舍姆去,不过现场留下的证据有特别的价值。老头儿坚持要我过去,但我向他解释了自己的难处,他这才同意我派个代表过去。”

“那好吧,”我回答说,“我得承认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的,但我会尽最大努力。”于是,在一个夏日的下午,我出发去了刘易舍姆,但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星期之后,我介入的那件事情竟然会在全英国闹得沸沸扬扬。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返回贝克大街,汇报了我履行使命的情况。福尔摩斯瘦骨嶙峋的身子深陷在自己的座椅上,手脚摊开着,烟斗里慢慢散发出刺鼻的烟雾,眼帘下垂,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要不是我在叙述中要停顿或者有疑问时,眼皮微微抬起,那双炯炯有神、敏锐如利剑的眼睛用探寻的目光转而盯着我,可能还会以为他睡着了呢。

“乔赛亚·安伯利先生的寓所叫‘静谧居[4]’,”我解释说,“我估计你会对它感兴趣的,福尔摩斯。它就像一个沦落到与下层人为伍的落魄贵族。你是熟悉那种地方的,千篇一律的砖铺街道,荒凉萧疏的郊区公路。那儿就像是一座有古老文化和舒适条件的小小孤岛,他的那幢古老的房子就坐落其中,四周围着被太阳烤晒着的高墙,墙上长满了青苔。那种墙壁……”

“别赋诗作文了,华生,”福尔摩斯语气严厉地说,“我看那就是一堵高高的砖墙而已。”

“一点没错。我要不是向一个在街上抽烟的闲逛者打听了一下,还真是找不到‘静谧居’呢。我有必要提一提那个人,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蓄着大胡子,看上去像个军人。我向他打听了情况之后,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然后满腹狐疑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过后又在我脑海中呈现。

“我刚刚进入院门,就看见安伯利先生走下了行车道。其实我只是今天上午同他打了个照面,不过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个很古怪的人,但等到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他时,他的外表甚至显得更加怪异。”

“当然,我已经注意到了,不过,我很想听听你的印象如何。”福尔摩斯说。

“在我看来,他好像是属于那种人,即诸事操劳,实际上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他弓腰曲背,像是挑着一副重担,不过并不是像我刚一开始想象的那样软弱无力,因为尽管他的身躯逐渐变细,由两条瘦长的腿支撑着,但肩膀和胸膛还是很宽大的。”

“左脚的鞋面打皱了,而右脚的却平直。”

“这我倒是没有注意。”

“对,你不会注意到的。我发现他用的是假肢。不过接着说吧。”

“他灰白的头发卷曲如蛇,发卷从他戴着的旧草帽下露了出来,脸上表情凶狠热切,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我对他的那副样子印象很深刻。”

“很好,华生,他说什么来着?”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满腔的委屈。我们一块儿顺着车道走,当然,我仔细地环顾了一番四周。那可真是个料理得再糟糕不过的地方,花园里杂草丛生,感觉那儿的花草树木从来就没有修整过,而是生息全凭着自然的造化。我真不知道,任何体面的女人怎么能够容忍得了如此现状啊。房屋也是肮脏破败到了极点,但是,可怜的人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正想方设法做点补救,因为有个巨大的绿色漆桶放置在门厅的中间,他左手拿着一把粗大的刷子,正在给室内的木质结构上油漆呢。

“他把我领进了他那间昏暗肮脏的圣所,我们交谈了很长时间。当然,你没有亲自过去,他感到沮丧。‘我压根儿没有指望,’他说,‘像我这样卑微低下的一个人,尤其是在自己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之后,能够得到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全心全意的关注。’

“我向他保证说,这与经济问题不搭界。‘当然不搭界,对他来说那是为艺术而艺术,’他说,‘但是,即便是从犯罪艺术的角度来看,他也会发现这儿颇有些值得研究的东西。而人的天性,华生医生……最可恶的莫过于忘恩负义啊!我什么时候拒绝过她的要求啦?还能找到像她这样事事得到满足的女人吗?还有那个年轻男人——他简直就像是我的亲生儿子,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家门。然而,看看他们怎么对待我的!噢,华生医生,这真是个惨不忍睹,惨不忍睹的世界啊!’“这就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多小时的主要内容。看起来,他对他们的私情从来都不曾起过疑心。家里面除了女仆,就他们两个人,女仆每日白天来,傍晚六点钟离开。在那个特殊的夜晚,老安伯利想要犒劳一下自己的妻子,于是,在干草市场剧场[5]买了两张票,是楼层环形席位的,但到了最后时刻,她说自己头痛,不能去,结果他一个人去了。这件事似乎不存在什么疑问,因为他还掏出过自己替妻子买的那张没有用过的票呢。”

“这一点不同寻常——很不同寻常啊,”福尔摩斯说,他对本案的兴趣似乎陡增了,“请接着叙述吧,华生。我感觉你的叙述很有意思。你亲眼看过那张票了吗?你可能记不得那个座位号吧?”

“事情还真是巧了,我记得,”我回答说,语气中透着得意,“因为那个号码碰巧就是我昔日的学号,三十一号,所以,头脑中的印象很深刻。”

“好极了,华生!那么,他的座位不是三十,就是三十二。”

“是这样的,”我回答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而且是在第二排。”

“这再好不过啦。他还告诉了你一些别的什么情况呢?”

“他领着我去看了他的‘保险库’,他就是这么称呼它的。确实是个‘保险库’——就像是银行里面的——装了铁门和铁窗——正如他声称的,可以防盗。然而,那女人好像是配了钥匙,两个人卷走了价值七千英镑的现金和有价证券。”

“有价证券!他们怎么变现?”

“他说,他已经给了警方一张清单,希望证券变不成现。他半夜时从剧场返回,结果发现家里被人打劫了,门窗都是开着的,两个背叛者不见了踪影。没有留下任何书信或字条,随后也没有得到过任何音讯。他于是出门报了警。”

福尔摩斯思索了片刻。

“你说他在油漆,油漆什么东西?”

“对啦,在油漆过道。不过我说的那个房间的门和其他木质构件已经油漆过了。”

“面对如此情形,你就没有想到过干这种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吗?”

“‘人必须干点什么事情来缓和内心的痛苦啊。’他是这么解释的。毫无疑问,这事很怪异,但他明显就是个怪人啊。他当着我的面撕毁了妻子的一张照片——撕照片时脾气暴躁,怒不可遏。‘我再也不想见到她那张该死的脸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声说着。”

“还有其他情况吗,华生?”

“有,有件事情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我驱车到布莱克希思车站[6]去,在那儿上了火车,可就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冲进了靠近我的那一节车厢。你是知道的,我很善于识别人的面孔,福尔摩斯。毫无疑问,那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就是我在街上搭讪过的那个人。我在伦敦桥还见过他一次,后来他就混入人群中了。但是,我坚信不疑,他一直在跟踪我。”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福尔摩斯说,“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蓄着大胡子的人,你说还戴了一副灰色的墨镜,对不对?”

“福尔摩斯,你真是个奇才啊。我没有这么说,但他确实是戴了一副灰色的墨镜。”

“还别了一枚作为共济会会员标识的领带别针[7]?”

“福尔摩斯!”

“很简单啊,亲爱的华生。不过,我们还是来谈点实际的吧。我必须向你承认,自己先前认为本案简单得出奇,根本就不值得我去注意,但它很快就呈现出了一种大相径庭的状态。虽然你在履行使命时忽略了每一个重要的情况,但实事求是地说,即便是那些强行进入你的视线的情况也值得认真地思索。”

“我忽略了什么呢?”

“不要难过,亲爱的伙计,你知道的,我并不是特指某一个人,任何别的人也不至于做得更好,有些说不定还达不到你这个水平呢。但是,显而易见,你遗漏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情况。邻居们对安伯利和他妻子有什么样的看法?这毫无疑问是很重要的一点。欧内斯特医生人怎么样?他是一般人眼中那位专门勾引女人的罗萨里奥[8]吗?凭着你天生的优越条件,每个女人都是你的帮手和合伙人。邮政所的那位姑娘怎么样呢?或者水果店老板的妻子怎么样呢?我可以想象,你低声细语地同‘蓝锚酒吧[9]’的那位年轻小姐说上一通废话,便可以得到货真价实的东西。凡此种种,你全都忽略了。”

“还可以做啊。”

“已经有人做过了。多亏有了电话[10]和苏格兰场的帮助,我通常可以足不出户就得到最基本的信息。实际上,我得到的信息证实了那个人的情况。他在当地可是个出了名的人物,不仅是个态度粗鲁、薄情寡义的丈夫,还是个守财奴。说他那个‘保险库’里有大笔钱,那是真的。还有,年轻的欧内斯特医生是个未婚男子,确实同安伯利下过棋,或许可能**过他的妻子。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再正常不过了,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说三道四的……然而!……然而!”

“问题出在哪儿呢?”

“说不定是我想象的。得啦,让它去吧,华生。繁重的工作之后,让我们听听音乐放松一下吧。卡丽娜今晚在阿尔伯特音乐厅[11]演唱,我们还有时间更衣、吃饭,然后去欣赏。”

早晨,我准时起了床,但是,看到面包屑和两个空鸡蛋壳,便知道自己的同伴比我起得还要更早。我看到了餐桌上放着一张字条。

亲爱的华生:

我要找乔赛亚·安伯利核实一两个问题,之后,对此案是办理还是放弃,我们再做决定。请你三点钟左右准备好,到时我需要你的帮助。

夏·福

我一整天都没有见到福尔摩斯,但是,他在上面提到的那个时间回来了,表情凝重,神情专注,缄口不言。凡是在这种时候,明智的办法就是不要打搅他。

“安伯利到这儿来了吗?”

“没有。”

“啊!我在等着他呢。”

福尔摩斯没有感到沮丧,因为老人转眼就到了,来者严肃的脸上流露出焦虑和困惑的神情。

“我收到了一封电报,福尔摩斯先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递过电报,福尔摩斯大声念了出来。

立刻过来,刻不容缓。可提供有关您近期损失的信息。

埃尔曼

于牧师住宅

“两点十分从小珀灵顿发过来的,”福尔摩斯说,“我相信,小珀灵顿在埃塞克斯,离弗林顿[12]不远。行啊,您当然要立刻出发。这显然是位负责的人发来的电报,当地的牧师[13]。我的那本《英国圣公会圣职者名录》[14]哪儿去了?对啊,我们可以在这儿查到他的情况:‘J.C.埃尔曼,文科硕士,负责莫斯摩尔和小珀灵顿教区的事务。’看看火车时间,华生。”

“五点二十分有一趟从利物浦大街站[15]出发的。”

“好极了。你最好陪同他去,华生,他可能需要帮助,或者有个人出主意。很显然,对于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了。”

但是我们的委托人似乎没有急着要出发的意思。

“这简直荒唐透顶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那个人怎么可能知道已经发生的情况呢?这纯粹就是浪费时间和钱财啊。”

“人家如果没有掌握一些情况,是不会发电报给您的。立刻回个电报,说您这就过去。”

“我觉得,没有必要去。”

福尔摩斯神情异常严肃起来。

“安伯利先生,如果面对如此显而易见的线索,您都拒绝配合,给我本人和警方的印象那会是最糟糕的。我们会认为,您对于本案的调查并非真心诚意。”

我们的委托人听到这话,似乎慌了神了。

“啊,那当然,如果您这么看的话,那我就去吧,”他说,“从事情的表面看来,如果认为那位教区牧师知道了什么情况,那是很荒唐的事情,但是,如果您认为……”

“我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福尔摩斯加重了语气说。我们紧接着就出发了。我们离开房间前,福尔摩斯把我拉到一旁,嘱咐了我一番,由此可见,他认为此事非同小可。“不管采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确保他真正去那里,”他说,“如果他逃跑或返回,到最近的电话局给我打个电话,只要说一声‘逃脱’就行。我这边会安排妥当的,不管我在哪儿,我都会知道电话内容的。”

小珀灵顿交通不是很便利,因为它处在支线上。在我的记忆中,这一趟行程不怎么惬意,因为天气炎热,火车行驶缓慢,而我的同伴又闷闷不乐,一声不吭,除了偶尔冷嘲热讽几句,说我们这一次的行程徒劳无益,他几乎再没有说什么话。我们最终在一座小站下了火车,接着又乘马车行驶了两英里,这才到达了牧师住宅,牧师身材高大,仪表威严,而且还有点自命不凡。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接待了我们。我们回给他的电报就搁在他前面。

“对啦,先生们,”他说,“我能帮你们做点什么呢?”

“我们来,”我解释说,“是因为您的那封电报。”

“我的那封电报?我根本没有发过电报啊。”

“我指的是您发给乔赛亚·安伯利先生的电报,涉及他的妻子和他的钱财。”

“即便这是个玩笑,先生,那也是个很成问题的玩笑啊,”牧师愤怒地说,“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您提到的那位先生的名字,也没有给任何人发过电报。”

我和我们的委托人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说不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我说,“可能有两处牧师住宅吗?这就是那份电报,署名是埃尔曼,从牧师住宅发的。”

“只有一处牧师住宅,先生,只有一位牧师,这是一封可耻的假电报,其来源一定要由警方来调查清楚。同时,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于是,我和安伯利先生回到了路边。我看得出,那是一处全英国最原始的村落。我们走向电报局,但那儿已经关门了。不过,那间很小的铁路警卫所里有一部电话,通过电话,我联系上了福尔摩斯,他得知了我们行程的结果之后,也同样惊讶不已。

“真是古怪蹊跷啊!”声音从电话的另一端传了过来,“亲爱的华生,我很担心,今晚没有返程的火车了。没有想到,弄得你要在一个乡下小旅馆里诚惶诚恐地度过一个夜晚啦。不过,还有大自然,华生——大自然和乔赛亚·安伯利——你可以与二者密切为伴。”我听见他转身离开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我很快就看出来了,说我的同伴是个守财奴,果然是实至名归。他先前就对旅途的开支满腹牢骚,坚持要乘坐三等车厢,现在又喋喋不休,嚷嚷着对旅馆的账单有异议。翌日上午,最后抵达伦敦时,我们两个人谁的心情更糟还真说不准呢。

“您最好顺便去一趟贝克大街,”我说,“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有什么新的吩咐呢。”

“如果新的吩咐不比先前的更加有价值,那也不管什么用啊,”安伯利说着,情绪很不好,但还是陪同我去了。我已经事先通过电报告诉了福尔摩斯我们到达的时间,但我们看到的是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到刘易舍姆去了,而且会在那儿等着我们。这已经是令人感到惊讶的情况,但是,更加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坐在我们的委托人的客厅里。旁边还坐着个人,神态严肃,毫无表情。此人皮肤黝黑,戴着一副灰色墨镜,领带上凸显出一枚硕大的表明共济会会员身份的别针。

“这位是我的朋友巴克尔先生[16],”福尔摩斯说,“他本人对您的事情也很感兴趣,乔赛亚·安伯利先生,不过,我们的调查是分别进行的。但我们两个人都有一个相同的问题要询问您!”

安伯利先生心情沉重地坐了下来,因为他意识到了即将要面临的危险。我从他紧张的眼神和变形的五官看出了这一点。

“是什么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要问的仅仅是:您是如何处理掉那两具尸体的?”

对方猛然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惊慌失措地在空中挥舞着,嘴巴张开着,瞬间就像是一只被逮住的小鸟。霎时间,我们瞥见了真真切切的乔赛亚·安伯利,其灵魂像其躯体一样扭曲变形了。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时,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唇,像是要抑制住咳嗽。福尔摩斯像一只老虎似的扑过去掐住了他的喉咙,把他的脸朝着地上按,结果从他的两唇间吐出了一颗白色药丸。

“别走捷径,乔赛亚·安伯利先生,事情得体体面面和规规矩矩地办。怎么样,巴克尔?”

“我的马车停在门口呢。”我们沉默寡言的同伴说。

“到警察所只有几百码远,我们一道去吧。你可以待在这儿,华生,我半个小时之后返回。”

老颜料商巨大的躯体有着像狮子一样的力气,但是落在两个经验丰富的人手中时显得无能为力。连拉带拽,他被拖到了门口等候着的马车上,而我独自一人留在那所充满了阴气的住宅里面等候。不过福尔摩斯在他说到的那个时间之前就返回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位英气精明的年轻督察。

“我叫巴克尔留下办理相关手续了,”福尔摩斯说,“你没有见过巴克尔,华生,他可是我在萨里郡海岸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啊。当你说到有个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时,我很容易就完善了他的形象。他办过几桩很漂亮的案件,对不对呀,督察?”

“他确实插手过几次。”督察回答说,欲言又止。

“毫无疑问,他和我一样,办事不按常规,不过不讲常规有时候很有效果,这你是知道的。比如说,你必须得警告那个流氓无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不利于他的证据,你也绝不可能唬着他就招供了。”

“或许不能。但是,我们同样达到了目的,福尔摩斯先生。别以为我们对本案没有形成我们自己的看法,抓不到我们要抓的人。您使用我们不能使用的办法,结果从我们手上抢走了功劳,我们对此感到很恼火,请您原谅。”

“不存在抢夺功劳的事情,麦金农。我实话告诉您,从现在开始,我就不抛头露面了,而至于巴克尔,除了我叫他做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做[17]。”

督察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

“您真是慷慨大度啊,福尔摩斯先生,您的宠辱不必放在心上,但是,对我们而言,报纸上开始质疑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确实是这样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肯定会提出质疑的,所以还是备好答案的好。比如说,思维敏捷、富于想象的记者会问你们,是什么关键的因素引起了你们的怀疑,最后让你们对真实情况坚信不疑,这时候,你们怎么回答?”

督察显得困惑不解。

“我们似乎还没有得到什么真相,福尔摩斯先生。您说除了那个罪犯当着三个证人的面企图自杀,实际上等于是承认了自己杀害了妻子及其情人。您还有别的什么证据吗?”

“你们安排了人进行搜查吗?”

“有三名警察正在路上呢。”

“那您很快就会把事实真相弄得清清楚楚的,那两具尸体不可能会离得太远。查看一下地下室和花园,挖一下有可能藏匿的地方不需要很长时间。这幢房子比这些水管还更古老。附近什么地方一定有一口废弃的水井,到那儿去碰碰运气吧。”

“您是怎么知道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先告诉您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进行详细解释,因为您应该听一听,而我的这位长时间忍受痛苦的朋友更应该听一听,因为他自始至终提供了宝贵的帮助。但是,首先,我得告诉你们那个人的心理状况,那种心理状况非同寻常——所以说,他最终的归宿更可能是布罗德穆尔医院[18],而不是绞刑架。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他的心理状态是属于中世纪意大利人的,而不是属于现代英国人的。他是个不可救药的守财奴,时时事事都抠门儿,弄得妻子苦不堪言,所以,不管谁引诱她,她都会对人家投怀送抱。安伯利棋艺精湛——华生,这是他很有心计的表现。就像所有守财奴一样,他是充满了嫉妒心的人,而且其嫉妒心酿成了一种疯狂的病态。不管是真是假,他都疑心妻子有私情,于是决心进行报复,用他那种超乎寻常的睿智筹划报复。到这儿来吧!”

福尔摩斯领着我们沿着过道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好像他住在这所房子里似的,然后在“保险库”敞开着的门前停下了。

“呸!多么难闻的油漆味道啊!”督察大声说。

“这是我们得到的第一条线索,”福尔摩斯说,“这您得感谢华生医生,是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他没有顺着它推断下去。而我却从此追踪了,此人为何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充满了浓烈的气味?显而易见,是为了掩盖自己想要掩盖的其他气味——否则会引起人们怀疑。接着便想到了你们看到的这个房间,装了铁门和铁窗——一个封闭的房间。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那会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呢?我只能亲自巡查一下住宅,以此来确认这一点。我已经确认了,这是一桩非常严重的案件,因为我查阅了干草市场剧场的票房的售票记录——华生医生立的另一个大功——从而确认了,那天晚上楼座第二排三十座和三十二座都是空着的。因此,安伯利并没有去剧场,于是他那不在场的证据就站不住脚了。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即让我目光敏锐的朋友看清了他替妻子买的那张票的座位号。现在问题就来了,我怎样才能检查住宅呢?我派了一个代理人到了一个连想都想不到的村庄,交代我派去的人设法使安伯利在此期间无法返回。为了避免出什么意外,华生医生陪同他一道去。当然,那位好心的牧师的名字是我从那本《英国圣公会圣职者名录》中选出来的。你们都弄明白了吗?”

“真是巧妙精湛啊。”督察说,语气中洋溢着敬畏之情。

“由于用不着担心会受到惊扰,我便闯入了这幢住宅。如果我想要改行的话,夜闯他人住宅一直是我的一个选择,而且一定能够干得有声有色[19]。注意我发现了什么,你们看看这儿顺着壁脚板的煤气管子,从墙角处向上走了,这儿的角落里有个开关。正如你们看到的,管子向外延伸到了‘保险库’,在天花板中间那片熟石膏制作的玫瑰花饰处结束了,装饰物把它给掩盖起来了。其实管子的末端是敞开的,随时可以把外面的开关拧开,房间里就会充满煤气。房门和窗户紧闭着,开关完全打开了,任何人被关在一个如此狭窄的房间里,用不了两分钟就会失去知觉。他到底用什么巧妙的手段把他们骗入其中的,我不得而知,但他们一旦进了那道门,那就任他摆布了。”

督察兴致勃勃地查看了管子。“我们的一位警官提到了有煤气味,”他说,“不过,当然啦,门窗当时已经打开了,而油漆——或者说一部分油漆——已经涂上去了。据他自己陈述,他是前天开始油漆的。但后来怎么呢,福尔摩斯先生?”

“是啊,后来发生了一件我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黎明时分,我从食品储藏间的窗户口溜出来时,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揪住了我的衣领子,有个声音冲着我说,“好哇,你这个流氓无赖,到里面去干什么?”当我能够扭过头来时,我看到了我朋友兼竞争对手[20]巴克尔先生的墨镜。这是一次奇特的偶遇,我们两个人都露出了微笑。看起来,他先前接受了罗伊·欧内斯特家人的委托,展开了一些调查,而且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这是一桩令人发指的谋杀案。他密切注视这幢住宅已经有几天了,而且把到过这儿的华生医生当作明显的怀疑对象。他不能逮捕华生,但当天看到有个人真真切切地从食品储藏间的窗户口爬出时,他的克制力便到了极限了。当然,我把情况告诉了他,于是,我们便联手继续调查此案。”

“为何同他联手?为何不同我们联手?”

“因为我想到了,要进行这么一个小小的测试,而且测试的结果很理想。恐怕换了你们,是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的。”

督察微笑着。

“对啊,可能不会那样做的。我明白了,您刚才向我做出了承诺,福尔摩斯先生,即您从此不再管这桩案件了,而且把您已经取得的结果全部移交给我们。”

“毫无疑问,我一贯就是这么做的。”

“好啊,我代表警方谢谢您。正如您所说的,这看起来是一桩很清楚的案件,无须费什么周折就可寻找到尸体。”

“我来让您看一点确凿无疑的证据吧,”福尔摩斯说,“我可以肯定,连安伯利本人都没有注意到它。督察啊,永远要设身处地地站在别人的位置上,想想自己要做什么事,这样您就得到结果啦。颇费想象力,但有回报。好啦,我们来假设一下,您被关在这个小房间里,活不过两分钟,但是,有个魔鬼可能在房门的外侧嘲笑您,而您想要对他施行报复,您会怎么做?”

“写一条信息。”

“一点没错。您会想要告诉世人您是怎么死的。但写在纸上没有用,那样会被凶手看到的。如果您写在墙上,说不定会有人看到。是啊,看这儿吧!就在这壁脚板的上方用不褪色的紫色铅笔显眼地涂写着:‘我们,我们……’就这么多。”

“您是怎么理解的?”

“是啊,离地板只有一英尺高,可怜的人写这些字时已经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了。他还没有写完就失去知觉了。”

“他是在写:‘我们是被谋杀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来着。如果你们在尸体上发现了不褪色的紫色铅笔……”

“您尽管放心好啦,我们会注意的。但那些有价证券呢?显然没有发生过什么盗窃行为。不过他确实有那些证券,我们证实了。”

“他肯定是把证券藏匿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等到私奔这件事情成为历史的时候,他会突然发现它们,并且声称,罪恶的一对男女良心发现,把赃物送回来了,或者扔在路上。”

“看起来您确实解释清楚了每一个疑难点,”督察说,“当然,他应该来向我们报案的,但他为何跑去找您了,这我不理解。”

“纯粹是摆噱头!”福尔摩斯回答说,“他觉得自己很聪明,充满了自信,以为谁也找不到他自己头上。他可以对任何满腹狐疑的邻居说:‘看看我采取的行动,不仅报告给了警方,甚至还找了夏洛克·福尔摩斯。’”

督察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必须原谅您说了‘甚至’两个字,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本案是我所知道的破解得最具匠心的一个。”

两天之后,我朋友扔给我一份《北萨里郡观察者》半月刊,里面出现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大标题,开头一条是《凶宅“静谧居”》,最后一条是《精彩绝伦的警方调查》。用了满满一个栏目,首次披露了事件的始末。结尾一段很典型,内容如下:

麦金农督察禀赋不凡,机敏睿智。他从油漆的气味推断出,另外一种气味可能被掩盖了,比如煤气味。他认为“保险库”也是行凶室,接着展开巡查,结果在一口废弃的被狗窝巧妙掩盖起来的水井中发现了尸体。这样一种大胆的推论对我们的职业侦探而言,可谓才智的典范,定将载入犯罪学的史册。

“是啊,是啊,麦金农确实是好样的,”福尔摩斯说,脸上露出了宽容的微笑,“你可以把它记入我们的探案录当中,华生。将来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注释:

[1]本故事于1926年12月18日和1927年1月分别发表在美国的《自由》杂志和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898年或1899年夏。

[2]刘易舍姆(Lewisham)是伦敦东南部的一个区域,坐落在查令十字东南九点五公里处,是大伦敦地区三十五个中心区域之一。

[3]科普特教会(Coptic Church)是指亚历山大的科普特教会,属于基督教的一个支派。详见《金边夹鼻眼镜之谜》中的注释。

[4]《狮鬃毛之谜》中贝拉米家的别墅也叫“静谧居”(the Haven)。

[5]干草市场剧场(Haymarket Theatre),或者叫作皇家干草市场剧场(Theatre Royal Haymarket)和小剧场(the Little Theatre),是位于伦敦西区威斯敏斯特的一家剧场,建于1720年,在伦敦古老的剧场中名列第三,因附近的干草市场而得名。英国著名剧作家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年)的《无足轻重的女人》(A Woman of No Importance)和《理想丈夫》(An Ideal Husband)先后于1893年和1895年在此首演。

[6]布莱克希思车站(Blackheath Station)是伦敦的一座火车站,坐落在刘易舍姆,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849年。

[7]《红发会》中的杰贝兹·威尔逊也是共济会的会员,而且违规佩戴了共济会的标识,不过那是一枚曲尺和圆规图案的胸针,而不是领带别针。详见其中的描述和注释。

[8]罗萨里奥(Lothario)是英国桂冠诗人兼剧作家尼古拉斯·罗(Nicholas Rowe,1674—1718)的剧作《美貌的忏悔者》(The Fair Penitent,1703)中的人物,此人因勾引他人之妻而在决斗中丧生,后成了猎艳者的代名词并被收入词典。

[9]福尔摩斯可能是随口举的一个例子,但有人就当真了,确实在刘易舍姆的阿尔杰农街六十六号找到了叫这个名字的酒吧。

[10]有人认为,从时间上来判断,这应该是贝克大街出现电话的最早场景,尽管在《声名显赫的委托人之谜》和《三个加里德布之谜》中已经提到了电话,但后两宗案件明显是发生在1902年,这里的时间应该更早。从福尔摩斯在众多案件中通过电报和书信联络这一点来看,电话的使用范围是很小的。

[11]阿尔伯特音乐厅(Albert Hall)也叫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坐落在海德公园的水晶宫附近,建成于1871年,维多利亚女王为了纪念其亡夫阿尔伯特亲王而命名。里面有七千多个座位,是英国最大的音乐厅。卡丽娜所指不详,人们众说纷纭。

[12]埃塞克斯(Essex)是英格兰东南部的一个郡,东滨北海,南界泰晤士河和大伦敦地区,西部为丘陵,临近赫特福德郡,北临萨福克郡和剑桥郡。其历史可以追溯到盎格鲁—撒克逊时代。首府是切姆斯福德。弗林顿(Frinton)是埃塞克斯郡的一座海滨小镇。

[13]关于牧师的形象,参见《“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中的注释。

[14]《英国圣公会圣职者名录》(Crockford’s Clerical Directory)是一部英国国教会神职人员名录,1858年开始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出版人是克罗克福德,故名。

[15]利物浦大街站(Liverpool Street Station)是位于伦敦市东北隅的铁路终点站及伦敦地铁的其中一站,为英国境内最繁忙的车站之一,仅次于滑铁卢站和维多利亚站而名列第三。本站始建于1874年,到英格兰东部地区去大都从本站出发,包括到埃塞克斯郡。

[16]如《肖斯科姆旧宅邸案》所述,苏格兰场的梅里韦尔算是福尔摩斯除华生之外唯一一位称为朋友的人。他说这位巴克尔先生是自己的朋友,可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而是带有调侃的意味,因为后文说他是福尔摩斯在萨里郡海岸最强劲的对手。《声名显赫的委托人之谜》中,福尔摩斯称小提琴演奏家罪犯查尔斯·皮斯是他的老朋友,似乎也属于这种情况。

[17]福尔摩斯这话同前面说的“我们的调查是分别进行的”似乎有矛盾。事实上,巴克尔对本案展开调查时,福尔摩斯和华生都不知情。

[18]布罗德穆尔医院(Broadmoor Hospital)是一座位于伯克郡布拉克内尔森林地区克劳索恩村的一所高度戒备的精神病医院,也是全英国三所戒备最为森严的精神病医院之一,建于1863年。

[19]福尔摩斯在多个故事中有过这种行为,这也算是如前文所述的他不按常规办案的一部分,最典型例子有:《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弗顿案》中,夜闯米尔弗顿的宅邸,盗取其用来敲诈女事主的信件。《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失窃案》中,黑夜闯入地处考菲尔德花园的外国间谍奥伯斯坦的住处,擒获了前来接头的叛国者瓦伦丁·沃尔特上校。《声名显赫的委托人之谜》中,设计闯入格鲁纳男爵的书房,盗取其**日记。

[20]“朋友”是客套,或者调侃,“竞争对手”才是名副其实。参见《五颗柑橘籽》《声名显赫的委托人之谜》和《肖斯科姆旧宅邸案》中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