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长期合作,情谊深厚,留下了种种奇特的经历和有趣的回忆[2],我会时不时地把一些东西记录下来,但在这个过程当中,总是困难重重,因为他本人不愿意将事情公之于众。他性格忧郁,愤世嫉俗,对世人的鼓掌喝彩深感厌恶。而最令他忍俊不禁的是,每当一桩案件成功告破之后,会把披露的权利移交给某个警察局,然后带着讥讽的微笑倾听普通公众的祝贺声,其实那是贺错了对象。我近些年来展示在公众面前的案件数量之所以少之又少,正是由于我朋友的这种态度使然,而非缺乏生动有趣的素材。我能够参与他侦破的一些案件,始终是我享受到的一份殊荣,所以,我就需要格外谨小慎微,甚至缄口不言。
上个星期二,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收到了福尔摩斯发来的一封电报——凡是可以发电报的时候,他是从来都不写信的——电文如下:
为何不把那桩康沃尔郡[3]的惨案告诉他们呢——那可是一桩我所经办的最怪异离奇的案件啊。
我根本不知道,是怎样一股怀旧的思绪,令他又想起了那桩案件。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奇思妙想,令他产生了要我叙述那桩案件的愿望。但是,事不宜迟,我赶紧行动,找出记录着案件细节的笔记,叙述出来,展示给读者大众,以免又来一封电报把事情给取消掉。
那是在1897年的春天,福尔摩斯面对需要付出极大努力的工作,夜以继日,艰苦付出,他那钢铁般的身躯也显得支撑不住了,加上他平时也不顾及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4]。那年3月,住在哈利大街[5]的摩尔·阿加医生说得非常明确,大名鼎鼎的私家侦探必须放下所有的侦破工作,彻底停下来休息,否则,身体会完全垮掉——至于那位医生怎么充满戏剧性地被介绍给福尔摩斯的情况,容我以后再叙述[6]。福尔摩斯向来不把自己的健康情况当一回事,因为他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侦破工作上了,但这回面临着永远不能工作的威胁,他最终还是被说服了,决定彻底改变一下环境,换换空气。因此,就是在那一年的初春,我们一同来到了一幢别墅,它坐落在康沃尔半岛[7]尽头的波尔都海湾附近。
那是个独特奇妙的地方,特别适合我身边这位心情忧郁的病人。我们居住的小屋被粉刷得洁白,它耸立在一片绿草如茵的海岬上。我们伫立在窗前向下看,整个芒茨海湾险要的半圆形地势尽收眼底,这儿是自古来往船只的遇险之地,黑压压的悬崖,巨浪拍打的礁石,无数海员水手在此遇难。但每当北风徐徐吹来时,海湾变得平静而安宁,吸引遭受暴风雨袭击的船只到此避难。
然后,风向突变,猛烈的西南风怒吼起来,铁锚拖曳着,海岸背着风,水手们在滔滔的白浪中进行着最后的搏击。明智的水手会远离这片凶险的海域。
陆地这边,我们周围的环境也和海面一样昏暗阴沉。眼前是一片连绵不断的高地荒原,寂寥凄凉,色泽单调,偶尔凸显一座教堂的塔楼,表明那是一处昔日古村落的遗址。荒原的四面八方,都残存着早已湮没了的昔日某个部族的遗迹。唯一可资记录的东西就是那些奇异的石碑,埋葬死者骨灰的那些毫不规则的荒冢,还有昭示着史前战争的那些奇特的土筑工事。这是个充满了魅力和神秘感的地方,弥漫着给人们遗忘了的民族的邪恶不祥的氛围,令我朋友兴致勃勃,遐想连连。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在荒原上长时间漫步,独自默默地思索。古代康沃尔语[8]也备受他的关注,我记得,他曾冒出过这样的想法,认为古代康沃尔语与迦勒底语[9]属于同一语族,主要是由经营锡制品贸易的腓尼基[10]商人传入的。他已收到了一批关于语文学的书籍,而且正潜心研究这个问题,然而,突然之间,令我悲伤不已,而他却兴高采烈,即便在这样一个如梦如幻的地方,我们也还是会面对着疑案,而且难题就出现在家门口。我们原本就是遇上了难题,不得不离开伦敦的。但相比之下,该疑案更加惊心动魄,更加引人注目,而且更加神秘莫测。我们简朴恬淡的生活和宁静而又有益于健康的规律性活动突然被打破了,要面对一系列事件,那些事件不仅轰动了康沃尔地区,而且轰动了整个英格兰西部。阅读过我撰写的案情描述的读者可能还会回忆起当时“康沃尔郡惨案”的一些情况,不过有关该案件,见诸伦敦报端的报道很不完整。现在,时间过去十三年了[11],我要把这件匪夷所思的案件的真相告知公众。
我前面已说过,偶尔凸显的教堂塔楼表明康沃尔这个地区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村庄,其中靠得最近的要数特雷丹尼克·沃拉斯小村,村上有一两百户村民的住宅散落在一座年代久远的长满青苔的教堂周围。教区牧师朗德海先生算得上是个卓越的考古学家,福尔摩斯因此同他相识了。他是个中年人,大腹便便,态度和蔼,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我们应他的邀请到牧师宅邸去喝茶,同时也认识了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一位丰衣足食的绅士,在牧师零落四散的大宅邸里租了几个房间,增补了牧师微薄的收入。牧师是单身汉,对这种安排是求之不得的,不过,他与这位房客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人。特雷根尼斯先生身体瘦削,皮肤黝黑,戴着眼镜,弓腰曲背,让人感觉到他身体实际上有畸形。我记得,在我们短暂的走访期间,我们发现,牧师喋喋不休,但很奇怪,他的房客却缄默不语,满脸愁容、满腹心事的样子,坐在那儿,目光游离,显然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3月16日,星期二,我们刚刚用过早餐,正在一块儿吸烟,准备到荒原上进行每天例行的远足,这时候,上述二人猛然闯入我们的小客厅。
“福尔摩斯先生,”牧师喊着,声音很激动,“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惨不忍睹的事情。事情简直闻所未闻。您正好此时在这儿,我们只能把这看作上帝的特别眷顾,因为在全英国,我们需要的就是您这样的人。”
牧师破门而入,我眼睛盯着他看,目光中透出不友好的神色,但是,福尔摩斯从嘴里取出烟斗,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就像一只老猎犬听到了召唤。他朝着沙发挥了挥手,我们惊魂未定的客人和他那位焦虑不安的陪伴者并排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显得比牧师更加沉静持重一些,但他那双瘦削的手不停地颤抖着,黑眼睛闪着亮光,这表明他们两人的心情是一样的。
“是我说呢,还是您说?”特雷根尼斯先生问牧师。
“对啦,不管是什么情况,看起来是您发现的,而且牧师也是从您这儿知道的,看来还是您说得好。”福尔摩斯说。
我瞥了一眼,注意到牧师身上的衣服是匆忙穿上的,而坐在他身边的房客却衣着整洁。福尔摩斯简短的推断令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对此觉得好笑。
“最好还是我先来说几句吧,”牧师说,“然后您再做出判断,是倾听特雷根尼斯先生叙述详情呢,或者是否立刻到那件神秘莫测的事件现场去看看。那么,我就解释一下吧,我们的朋友昨晚同他的两个兄弟欧文和乔治以及妹妹布伦达在一起,待在他们的特雷丹尼克·瓦萨住宅里。那处住宅就在荒原上那个昔日的石头十字架附近。他们围着餐桌玩牌,身体健康,情绪高昂,他十点钟刚过就离开了他们。他是个早起的人,今天早晨,用早餐之前,便朝着那个方向走了,结果理查德医生的马车赶上了他,医生解释说,刚才有人来请他到特雷丹尼克·瓦萨村去,情况十分紧急。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12]自然要陪同医生一道去。到达特雷丹尼克·瓦萨村之后,他发现情况异乎寻常,两个兄弟和妹妹完全保持他离开他们时的姿态坐着,牌依旧摆在他们面前,几支蜡烛已燃烧到烛架底了。妹妹靠坐在椅子上,僵死了,而两个兄弟却坐在她的两边,哈哈大笑,高声大叫,还引吭高歌,完全神志不清了。女的死了,两个男的癫狂错乱,三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恐怖的表情——惊恐的样子怪吓人的。宅邸里除了老厨子兼管家波特太太,没有其他人。波特太太说,她夜间睡得很沉,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东西没有被盗,也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根本无法解释,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恐惧把一个女人给吓死了,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吓得神志不清。大体的情况就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够帮助我们弄清楚这件事,那可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啦。”
我本来指望着,自己或多或少可以说服我同伴返回到平静的生活状态中来,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求得清静,但我看见他满脸兴奋,眉头紧锁,这时心里便有数了,希望一定会落空。他坐了片刻,缄默不语,全神贯注地思索着那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们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了。
“我要调查这件事,”他最后开口说,“从表面看,事情的性质似乎非同寻常。您本人到那儿了吗,朗德海先生?”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特雷根尼斯先生回到牧师宅邸后讲述了那儿的情况,我立刻就陪同他赶到这儿来请教您了。”
“这里距离那幢离奇悲剧发生的住宅有多远?”
“往内陆走,一英里的样子。”
“那我们就一同走过去吧。但出发之前,我得问您几个问题,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
对方在这期间一直都沉默不语,但是,我注意到,他强忍着的激动情绪其实胜过刚才冒失闯入的牧师。他坐在那儿,脸色苍白,表情凝重,焦虑不安地盯着福尔摩斯看,两只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紧紧握在一起,在倾听着发生在他家庭中的悲剧时,煞白的嘴唇抖动着,黑色的眼睛里似乎映现出那恐怖的场景。
“您要问什么就问吧,福尔摩斯先生,”他热情地回答说,“事情说起来令人难受,但我会实话实说的。”
“说说昨天晚上的情况吧。”
“行啊,福尔摩斯先生,正如牧师说的,我在那儿吃了晚饭,后来我兄长乔治提议玩惠斯特牌[13],我们大概九点钟的时候坐了下来。我起身离开时是十点一刻,他们都围坐在餐桌边,兴致勃勃的。”
“是谁送您出门的?”
“波特太太当时已经上床睡觉了,所以,我自个儿开门出去的。我把厅堂的门关上了。他们待的那个房间的窗户也是关着的,但百叶窗没有放下,今天早上,门窗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也没有任何理由觉得,有什么外人进入过室内。然而,他们依旧坐在那儿,完全被吓疯,布伦达被吓死了,脑袋垂在扶手椅的一侧。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忘掉房间里面的那一幅场景。”
“您说到的情况的确非同寻常,”福尔摩斯说,“我感觉到,关于这些情况,您自己恐怕提不出什么解释的理由吧?”
“有魔鬼作祟,福尔摩斯先生,是魔鬼!”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大声说,“这绝不是什么世人能够办得到的事情,有什么东西进入房间,扑灭了他们心中的理性之光。世上的人哪能有这个本领啊?”
“这么说来,”福尔摩斯说,“如果事情是超出人类所为,那肯定也是我所不能及的。不过,我们必须穷尽一切合乎自然的解释,然后才能接受这样的一种说法。至于您本人,特雷根尼斯先生,我看您同您的家人闹了矛盾了,因为他们住在一块儿,而您却是分开居住的,对不对?”
“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做了了断。我们一家人是在雷德鲁斯[14]开锡矿的,但我们把自家的矿业卖给了一家公司,所以,退出那个行业之后,手上有足够的钱过日子。我不否认,分钱时闹了一些矛盾,相互间一度有隔阂,但大家都相互谅解,忘记了不愉快的事,我们大家在一起又很和睦了。”
“回忆一下昨晚你们待在一起的情形,看能否想起什么跟悲剧有关联的特别的情况?仔细想想看,特雷根尼斯先生,是不是有什么线索有助于我们的。”
“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先生。”
“您的家人情绪都很正常吗?”
“再正常不过了。”
“他们是有神经质的人吗?他们是不是表露过,担心有危险?”
“没有的事。”
“那就是说,对于能够帮上我们忙的情况,您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啦?”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神情专注地思忖了片刻。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最后说,“他们围着桌子坐时,我是背朝着窗户坐的,我兄长乔治和我配对[15],他面对着窗户坐。我一度看见他死死地盯着我背后看,于是我转过头,也看了看。百叶窗帘没有放下,但窗户是关着的,不过我可以看见青草地上的灌木丛,我一瞬间好像看到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人还是动物,我说不准,但就是感觉那儿有东西。我问他看什么,他说出了同样的感觉。这就是我能够说的。”
“您就没有去看个究竟吗?”
“没有,没有当一回事,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您离开他们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不祥的感觉吗?”
“一点都没有。”
“我不明白,您怎么今天一大早就听到消息啦?”
“我是个早起的人,早餐前一般要散步。今天早上,我才刚刚出发去散步,医生的马车就超过我了。医生告诉我,波特太太打发一个小伙子给他送来了急信。我跳上马车坐到他身旁,一同前往。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后便朝着那个恐怖的房间看了看。蜡烛和炉火一定是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熄灭了,他们在黑暗中一直坐到了天亮。医生说,布伦达死了至少有六个小时。没有施暴的痕迹。她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脸上就是那副表情。乔治和欧文就像两只大猩猩,断断续续地唱歌,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噢,看着真是吓人啊!我真受不了,医生脸色煞白,就像一张纸。事实上,他瘫坐在椅子上晕了过去,我们差不多要照管他了。”
“不可思议——很不可思议!”福尔摩斯说着,起身拿起帽子,“我看,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去一趟特雷丹尼克·瓦萨村吧。我承认,第一眼看上去显得比这更加扑朔迷离的案件,还真是不多见呢。”
我们第一天上午的调查行动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刚一开始时,有一件事情在我心中留下很不好的印象。要顺着一段狭窄蜿蜒的乡间小道才能到达悲剧发生的现场。我们在顺着那段小道行进的过程中,听见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地向着我们驶过来了,我们停靠在一旁,让其先行。就在马车从我们身边驶过的当儿,我透过关上的窗户瞥见了一张面目狰狞、五官扭曲的脸,正向外盯着我们看。那副瞪眼咬牙的样子像个可怕的幽灵从我们的面前一闪而过。
“我的两个兄弟!”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大声喊了起来,连嘴唇都是煞白的,“这是要把他们送到赫尔斯顿[16]去。”
我们看着黑色的马车辘辘地驶过去了,惊恐不已,然后,转身朝着他们遭遇不测的那座不祥宅邸去了。
这是座宽敞亮堂的宅邸,是幢别墅而非乡间小屋,配有一座相当规模的花园,处在康沃尔的气候条件下,繁花似锦,春意盎然。客厅的窗户正对着花园。按照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的说法,那个邪恶的幽灵一定是从花园进入,瞬间出现了恐怖的情景,把他们吓得灵魂出窍。福尔摩斯在花丛和小径上行走着,步伐缓慢,若有所思。我们最后进入了门厅。我记得,他聚精会神,心无旁骛,结果把浇花用的水壶给踢倒了,把里面的水洒了出来,弄湿了我们的脚,也弄湿了小径。进屋之后,遇到了那位康沃尔老管家波特太太,她有个年轻姑娘做帮手,给家里面帮忙。波特太太欣然回答了福尔摩斯提出的所有问题。她在夜间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东家的所有成员近来都情绪高昂,她还从未见过他们如此兴致勃勃呢。早上刚一进入房间,看到几个人围坐在桌边的惨状,她就被吓得晕过去了。等到苏醒过来,她便打开窗户,让早晨的空气透进来,并且顺着那条小道跑,在那儿吩咐一个乡下小伙子去叫医生。如果我们想要看看那位死亡的女士,她就躺在楼上她自己的**呢。找了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这才把那两兄弟弄进了精神病院派来的马车里。波特太太不敢在住宅里多待一天,当天就打算动身到圣伊弗斯[17]去,同家人团聚。
我们上楼看了尸体,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小姐虽然接近中年,但人依旧很漂亮。即便是死了,那深色而又棱角分明的脸庞仍显得很秀丽,不过脸上仍然残存着一种因惊恐而抽搐的表情,那是她活着时最后的状态。我们从她的卧室下楼到了那间发生不可思议的悲剧的会客厅。昨夜,炉火残存的炭灰还在炉栅栏里。桌上摆着四个蜡烛槽,蜡已燃尽,扑克牌散满了桌面。椅子已被搬动靠到墙壁了,但所有别的东西都保持着昨晚的原样。福尔摩斯迈着轻快的脚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在不同的椅子上坐了坐,把椅子拖过来,恢复原来的样子。他要试一试,看看可以看见花园里多大的范围。他仔细地查看了地面、天花板,还有壁炉架。但是,我始终没有看见他的那种表情,即两眼突然放光,双唇紧闭,因为这样的表情告诉我,他在黑暗之中瞥见了一缕希望之光。
“为何要生火?”他问过一次,“在这么个小房间里,他们春天里就一直生火吗?”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解释说,当天晚上天气寒冷,空气潮湿,因为这个,他到了之后,便生火了。“您现在准备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他问了一声。
我朋友脸上带着微笑,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觉得吧,华生,我还是应该用吸烟的方法来毒害一下,而该方法是你常常义正词严谴责的,”他说,“请你们原谅,先生们,我们要返回住处去了,因为我觉得,这儿不会再有什么的新的情况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啦。我要把这些情况反复思考一下,特雷根尼斯先生,如果有什么结果,我肯定会跟您和牧师联系的。同你们二位告辞啦。”
我们返回波尔都的别墅后,福尔摩斯久久缄默不语,陷入沉思。他蜷缩着身子坐在扶手椅上,一个劲地吸着烟,青烟缭绕,他那憔悴瘦削、严肃认真的脸庞几乎都看不见了,浓眉紧锁,额头蹙着,目光茫然。最后,他放下烟斗,跳了起来。
“这样也不行啊,华生!”他哈哈大笑着说,“我们一同到悬崖边去走走吧,去寻找燧石箭头。同找到破解疑案的线索比起来,寻找到燧石箭头可能性要大一些。缺乏足够的材料而苦思冥想,无异于让一台机器空转,到头来会破裂成碎片。海滨的空气、阳光,还有忍耐力,华生——有了这些,其他的东西都会有的。
“行啊,我们冷静下来分析一下面临的情况吧,华生,”我们沿着悬崖行走时,他接着说,“我们要紧紧地抓住已经确认了的一点点情况,以便一旦有了新的情况,我们就可以随时把它们联系起来。首先,我认为,我们两个人都不会认可什么鬼魂侵扰人的看法。所以,我们首先就要排除掉这个想法。很好。剩下的情况就是,有三个人遭受到侵袭,情况悲惨,是人力有意或者无意造成的。这一点确凿无疑。那么,悲剧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显而易见,假定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说的是实话,那是在他离开房间不久后发生的。这一点非常重要。那假定的情况便是,悲剧在随后几分钟之内发生了。扑克牌仍然摊在桌面上,已经过了他们平常上床睡觉的时间。然而,他们并没有改变自己坐的位置,或者把椅子推回去。那我再说一遍吧,他刚一离开,悲剧就发生了,而且不超过晚上十一点钟。
“接下来,我们所能够做的,显然就是要弄清楚,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离开房间之后的行踪。要弄清楚这一点并不困难,而且似乎也不会引起怀疑。我使用的方法你是知道的。你当然明白了,我玩了个心眼,显得有点笨手笨脚地踢倒了浇花用的水壶,这样做便有了他的脚印子,比用别的方法更加清晰。踩在潮湿的沙地小径上,脚印再清晰不过了。你记得,昨晚气候也潮湿,由于有了他的脚印,要分辨出他的行径并不难,这样就可以追踪到他的行踪。他似乎是匆匆朝着牧师住宅走的。
“那么,如果莫蒂默·特雷根尼斯不在现场,而是外面的某个人影响了几个玩牌的人,那我们怎么能够设想出那个人呢?那种恐怖的情形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呢?波特太太可以排除掉,她显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有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某个人悄悄地爬上了朝着花园的窗户,用某种方式营造了恐怖气氛,结果令看到的人精神失常?这种看法是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本人提出来的,他说,他的兄长提到了花园里有动静。这显然不可思议,因为晚上在下雨,乌云密布,漆黑一团。如果哪个人存心要吓唬那几个人,他就必须在别人发现他之前把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但那扇窗户外面有一道三英尺宽的花坛,但看不见脚印。这样就难以想象了,外面的人是怎么营造恐怖的气氛让那几个人惊恐的。对于这样一种令人不解、煞费苦心的举动,我们也找不到合理的动机啊。你意识到我们面临的困难了吗,华生?”
“困难再明显不过。”我回答说,语气非常肯定。
“然而,只要再弄到一点点素材,我们就可以证明,困难并不是克服不了的,”福尔摩斯说,“我想啊,华生,在你那些内容广泛的卷宗当中,你或许能找到类似的扑朔迷离的案件。同时,我们先把案件搁置到一边,等到掌握了更加确切的事实再说,上午剩下的时间,我们全心全意去追踪新石器时期的古人吧。”
我朋友心情放松,超然洒脱。对于他在这方面的能力,我先前可能已经评说过了。但是,令我倍感惊讶的,还是那个春天里在康沃尔郡的上午。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轻松自如,侃侃而谈,说着关于史前石斧[18]、箭头、陶器碎片的情况,好像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罪恶的秘密等待着我们去破解似的[19]。直到下午,我们返回住所才发现,有客人在等待着我们。看到他后,我们这才想起手头要处理的案件。用不着介绍,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来者何人。他有硕大的体形,粗糙而又布满深深皱纹的脸庞,凶狠的眼睛,鹰钩鼻子,灰白的头发,几乎要摩擦到我们住所的天花板了,络腮胡子——外围呈金黄色,靠近嘴唇边的部分呈白色,那是他没完没了地吸雪茄时尼古丁熏出来的颜色——对于所有这些相貌特征,无论在伦敦,还是在非洲,人所共知。眼前的人物一看便只会联想到大名鼎鼎的猎狮高手和探险家利昂·斯腾戴尔博士。
我们已经听说他在该地区现身了,而且有一两回在荒野的小路上瞥见了他高大的身躯。不过,他没有接近我们,我们也压根儿不想接近他,因为众所周知,他喜爱离群索居,所以旅行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待在比彻姆·阿里安斯寂静林地里的一幢小屋里。他在那儿埋头书本和地图,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满足自己简单朴素的需求,极少过问邻居的事务。因此,令我颇感惊讶的是,他竟然迫不及待地询问福尔摩斯,对于破解那桩扑朔迷离的案件,是否有所进展。“郡上的警察完全一筹莫展了,”他说,“但是,您经验丰富,说不定有了解释得通的说法。您尽管相信我好啦,我常常住在这儿,对于特雷根尼斯那一家人很了解——事实上,我母亲是康沃尔人,这样说起来,我同他们还是表亲呢——所以说,他们莫名其妙地遭遇自然对我是个莫大的打击。我可以告诉您,我本来要去非洲的,都已经到了普利茅斯[20]了,但是,今天早上我听说了这件事情,便直接折回,想要为案件调查助一臂之力。”
福尔摩斯扬起了眉头。
“这样您不就误了船了吗?”
“我可以搭乘下一班。”
“哎呀!这可是真情可嘉啊。”
“我告诉您了,他们是我亲戚。”
“是这么回事——您母亲的表亲。您的行李还在船上吗?”
“有些在,但大部分在旅馆。”
“明白了。但是,毫无疑问,这件事情不可能已经上了普利茅斯的晨报吧。”
“不,先生,我收到了一封电报。”
“我可以问一下是谁发的电报吗?”探险家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您就爱刨根问底,福尔摩斯先生。”
“我就是干这个的。”
斯腾戴尔博士极力克制,恢复了平静。
“告诉您也没有关系,”他说,“是牧师郎德海先生给我发的电报,嘱咐我返回。”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我可以回答您先前的问题了,关于这个案件,我心里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但有希望得出某种结论。现在说更多的情况还为时过早。”
“如果您的怀疑有了特定的方向,您或许不会介意告诉我吧?”
“不,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这样说来,我是白费工夫了,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大名鼎鼎的博士大步走出了我们的住处,情绪相当不好。五分钟过后,福尔摩斯跟踪他去了。直到傍晚,我才看见了他的人影儿,他返回时,步伐缓慢,一脸倦容,我清楚地看出,他的调查没有什么大的进展。他瞥了一眼一封等待着他的电报,然后扔进了壁炉。
“从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馆发来的,华生,”福尔摩斯说,“我从牧师那儿打听到了旅馆的名字,于是便发了封电报过去确认了一下,利昂·斯腾戴尔所说的属实。看起来,他昨晚确实住在那儿,确实已经把一部分行李装上船运往非洲,自己却返回案件调查现场。你对此有何看法,华生?”
“情况与他关系重大。”
“与他关系重大——说得对。其中有一条线索,而我们还没有掌握,实际上它可能引导我们解开谜团。振作起精神来吧,华生,我很肯定,需要的材料没有弄到手呢。等到弄到手之后,我们可能很快就会把困难全部克服掉了。”
福尔摩斯所说的话多久可以兑现,或者说,为案件调查打开了一条全新思路的这个新进展有多么不可思议,多么阴险邪恶,这些我都没有怎么去思考。翌日清晨,我站立在窗前刮胡子,突然听到马蹄的嘚嘚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辆双轮马车在路上奔驰而来。马车在我们的门口停了下来,我们那位牧师朋友跳下车,急速朝着花园的小径跑来。福尔摩斯已经穿好了衣服,我们赶忙下去迎接他。
客人激动万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最后他还是气喘吁吁地把他知道的悲惨故事叙述了出来。
“我们被魔鬼缠住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幸的教区也深受魔鬼侵扰!”客人大声说着,“撒旦亲自来捣乱了!我们落入了他的手中了!”他激动万分,手舞足蹈,如果不是有他那张煞白的脸和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简直就成了滑稽可笑的一个人。最后,他说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情况。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昨晚死了,死亡的情形同他家里另外那几个人一模一样。”
福尔摩斯霍地站了起来,顿时来了劲头。
“您的马车坐得下我们两个人吗?”
“坐得下。”
“那行,华生,我们就推迟用早餐吧。郎德海先生,我们完全听从您的差遣。赶紧——赶紧,赶在现场还没有被破坏。”
那位房客占用了牧师住宅里的两个房间,楼上楼下各一间,处在同一个方位上。楼下的那间是大会客厅,楼上是他的卧室。两间房子都朝向一片打棒球的草坪,草坪延伸到了窗户边。我们比医生或警察到得更早,所以一切都还是保持原样的,没有人动过。那是个雾气笼罩的3月的早晨,我就把当时我们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描述一番吧。那情形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无法抹去。
房间里的气氛阴森可怕,让人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先进入房间的仆人打开了窗户,否则更加令人受不了。这种情形可能部分是由正中间那张桌子上还亮着并且冒着青烟的那盏灯引起的。死者坐在桌子旁边,仰靠在椅子上,稀疏的胡子向上翘起,眼镜被推到了额头上,瘦削黝黑的脸庞对着窗户,脸部因恐惧而扭曲了,和他死去的妹妹当时脸上的表情是一样的。四肢抽搐过了,手指弯曲,看样子是被吓死的。他衣着完整,不过还是显现出了迹象,他是在忙乱中把衣服穿好的。我们已经了解到了,他本来已经上床了,悲剧是在凌晨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