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板盒疑案[1](1 / 1)

有些案件可以展示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卓尔不群的智慧,但我在选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件时,总是煞费苦心地挑选那些最不会引起轰动效应却又能展示其聪明才智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要把轰动效应与犯罪案件彻底分开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所以,案件的叙述者就处于两难境地,要么舍弃重要情节,让人觉得案件不真实,要么必须使用手边信手拈来而不是可以选择的材料。做了一番简短的说明之后,我就要开始叙述一系列古怪离奇而又令人恐惧的事件了。

那是8月里一个灼热的日子,贝克大街就像是烤箱,太阳照在街道对面黄色的砖墙上,刺得眼睛很难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冬天的浓雾中,同样是那些墙壁,却显得那般的昏暗阴沉。我们寓所的百叶窗半拉开着,福尔摩斯蜷缩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把早上邮差送过来的一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而我自己——我在印度服过兵役[2]——练就的抗暑能力胜过抗寒,华氏九十度的温度算不了什么。但是,晨报上的内容毫无新意。议会已经休会[3],大家都离开伦敦了,而我也热切地想到新森林[4]的空地或者南海[5]的海滨沙场去享受一番,但我的银行账户上已经没有钱了,我只好推迟假期。而我的同伴呢,乡间的景致和海滨的风光对他都毫无吸引力。他喜爱躺在五百万人口[6]的中心,伸出触角,在他们中间搜寻,对涉及没有破获的犯罪案件中每一个细微的传闻或者怀疑做出反应。他的许多天赋资质不是用来欣赏自然风光的,只有当他把注意力从城里的作恶者转移到其在乡村的同伙那儿时,他才会改变一下环境到乡间去[7]。

我看到福尔摩斯全神贯注,不想交谈,便把枯燥乏味的报纸扔到一边,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突然间,同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说得对,华生,”他说,“这确实是一种解决争端的最荒谬透顶的方法。”

“荒谬透顶?!”我激动地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他说出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于是坐着挺直了身子,眼睛盯着他,惊愕不已。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大声说,“简直不可思议!”

福尔摩斯见我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会心地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吧,”他说,“不久前,我给你念过爱伦·坡[8]写的一篇故事中的一段,其中有个人推理缜密,同伴内心没表露出的想法,他都能知道。你认为这只不过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东西。我当时说,我自己也经常这样,但你还不相信呢。”

“噢,没有啊!”

“或许你嘴上没有说,亲爱的华生,但你皱眉蹙眼的样子已说明问题了。所以,看到你扔掉报纸,陷入沉思,我感到很高兴,因为能有机会审视你内心的想法。于是,我打断你的思绪,想证明一下我已经看出了你的心思。”

但是,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他说的话。“在你念给我听的那段故事当中,”我说,“那个推理者是在观察了那个人的行为后,得出结论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一堆石头上,眼睛仰望着天上的星星,还有其他一些动作。而我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线索呢?”

“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人的五官可以展现其内心的情感,而你的五官更是不折不扣地显示了这一点啊。”

“你的意思是,你是从我的五官看出了我的心思的?”

“对,特别是眼睛。你自己可能想不起来是怎样陷入沉思的吧?”

“是啊,想不起来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你扔掉报纸的那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随后,你面无表情,坐了半分钟的样子,然后,你的目光落到你新近配了镜框的那幅戈登将军[9]的肖像画上。通过你面部表情的变化,我看出,你的思绪开始了,但想得不是很远。你的目光又掠过了放在书本上的那幅还没有配上镜框的亨利·沃德·比彻[10]的肖像画上。然后,你又朝着墙壁上瞥了一眼,当然,你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你是在想,如果肖像画配上了镜框,正好填补上那个空白,和那边戈登的肖像画对称。”

“很神奇,我就是这么想来着!”我惊讶地说。

“到目前为止,我几乎还没有出过差错呢。但刚才你的思绪又回到比彻的画像上了,你目不转睛地朝那边看着,好像是在琢磨他的五官特征。然后,你不再皱眉头了,但你还是朝着那边看,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你在回忆着比彻生平中的一些事情。我很清楚,你在追忆他的生平事迹时,不可能不会想到他在美国内战期间代表北方履行的使命,因为我记得,当英国人用更为强暴的态度对待他时,你表达了极度的愤慨之情。你对那个事情反应那么强烈,因此,我知道,你想到比彻时,不可能不同时想到那一点。过了片刻之后,我看到你的目光从肖像画上移开,我估计,你的思路此时已经转移到美国内战上了。我注意到,你双唇紧闭,眼睛闪着亮光,双手拳头紧握,这时候,我肯定,你在想着那场殊死战争中南北双方表现出来的英勇豪气。但是,后来,你的脸部表情又阴沉下来了,摇了摇头,你想到了战争制造了悲哀、恐惧和无谓地牺牲了生命。你的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一块旧伤疤,颤抖着的嘴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这让我想到,你的头脑里不由自主地想到,这种解决国际问题的办法显得滑稽荒唐。我同意你的观点,荒唐透顶,而且很高兴地发现,我的所有推断都是正确的。”

“绝对正确!”我说,“你已经解释清楚了,但我承认,我还像先前一样感到很困惑。”

“这是很肤浅的事情,亲爱的华生,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你那天表示对我说的话不相信,我是不会用这个情况来分散你的注意力的[11]。但是,我手边有一桩小案件,可能破解起来比解释一段思维要困难得多。报纸上有一段报道,说的是通过邮局寄给克洛伊登[12]的十字街的库欣小姐的一包非同寻常的东西,你注意到了吗?”

“不,我没有注意到什么。”

“啊!那你一定是忽略了。你把报纸扔过来,喏,这就是,在金融栏目里。或许可以麻烦你念出声音来。”

我拿起他扔回给我的报纸,朗读了指定的那一段,标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包裹》。

家住克洛伊登镇十字街的苏珊·库欣小姐受到了一番捉弄,这件事即便没有更加险恶的用心,那也会被认为是特别恶心的恶作剧。昨天下午两点钟时,邮差拿来了一个用棕色包装纸包着的小包裹,包裹里有一个纸板盒子,里面盛满了粗盐。库欣小姐把粗盐倒出来之后,惊恐万状地发现了两只人的耳朵,显然是刚刚割下来的。纸板盒是头天上午由贝尔法斯特[13]寄出的。没有标明寄件人。库欣小姐是个五十岁的未婚小姐,离群索居,没有什么熟人,也极少跟人家通信,所以,对她来说,收到邮件是件很稀奇的事情。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了。不过,一些年以前,当她隐居到彭杰[14]时,曾将自己住处的几个房间租给了三个医学院的青年学生,但由于学生们吵吵嚷嚷,生活没有规律,她不得不终止他们的租期。警方认为,这一恶劣行径可能是那三个青年学生针对库欣小姐干的,因为他们对她心怀怨恨,同时希望把解剖室里的遗留物寄给她,吓唬吓唬她。有事实表明,那三个学生中有一个是爱尔兰北部人,而且库欣小姐坚信,是贝尔法斯特人,这就给这种解释增添了一种可能性。同时,最敏锐的警探之一莱斯特雷德先生负责经办此案,并且正在积极地进行调查。

“《每日纪事报》就是这么多内容,”待我念完之后,福尔摩斯说,“现在谈谈我们的朋友莱斯特雷德吧,我今天上午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上说:

我认为这件事情很对您的口味。我们希望查清此事,但感到有点困难,不知从何下手。当然,我们已经致电贝尔法斯特邮局,但当天处理了大量邮包,他们缺乏识别那个特定邮包的手段,也就无法记住邮寄者的名字。那个盒子是个半磅装的甘露烟草盒子,对我们毫无帮助。在我看来,有关医学院学生的说法仍然是最有可能的,但如果您能够抽出几个小时时间,我很高兴和您在那边见面。我一整天不是在那幢住宅,就是在警察局。

你怎么说,华生?能否冒着酷暑炎夏陪同我到克洛伊登去跑一趟,抱着万一的希望,为你的案情录增添一个案件?”

“我正想要干点什么事情呢。”

“那就干起来吧。按铃叫他们给我们准备好靴子,叫一辆马车来。我换好衣服和装好烟丝盒后就回来。”

我们坐在火车上时,天空下了一场大雨,克洛伊登镇远没有伦敦旧城闷热。福尔摩斯已经发了封电报,所以莱斯特雷德在车站等着我们。他还像平常那样,清瘦结实,衣冠整洁,一副侦探派头。走了五分钟路程后,我们便到达了库欣小姐的住处所在地——十字街。

这是一条很长的街道,两边是两层楼的砖结构住宅,整洁而庄重,房前的石台阶变成了白色,围着围裙的妇女们,三三两两,站在门口闲聊。走到一半时,莱斯特雷德停住了脚步,敲了敲一家人的门,一位年轻的女仆应了门。库欣小姐坐在前面一个房间,我们被领了进去。只见她面容安详,眼睛大而透着温柔,两鬓垂着灰色的鬈发。膝上搁着一个绣过的椅背套,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只装了五颜六色丝线的篮子。

“那些吓死人的东西放在外屋呢,”看到莱斯特雷德走进房间时,她说,“我希望您把它们全部拿走。”

“我会的,库欣小姐。我之所以放在这儿,只是要等到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当着您的面看一看。”

“为何要当着我的面看啊,先生?”

“他有可能想要问您一些问题呢。”

“我对您说了,关于这件事情,我一无所知,还用得着问我什么问题吗?”

“是这么回事啊,库欣小姐,”福尔摩斯说,语气中透着安慰,“我毫不怀疑,您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是够恼怒的了。”

“可不是嘛,我是够恼怒的,先生。我这个人好安静,过着隐居的生活。看到自己的名字上了报纸,警察上了我的家门,这对我来说是件新鲜事儿。我不想让那些东西拿到这儿来,莱斯特雷德先生。如果你们想要看,你们得到外屋去。”

住宅楼后面是一个狭小的花园,花园里有一间小屋。莱斯特雷德走了进去,然后拿出一个黄色的纸板盒,外面用一张棕色包装纸包着,还缠了一段细绳。小径的尽头有一条长凳,福尔摩斯接过了莱斯特雷德递给他的东西,逐件仔细查看起来,这个当口儿,我们在长凳上坐下。

“这段细绳很有意思嘛,”他说着,就把细绳举到亮处,并且用鼻子闻了闻,“您认为这段绳子是怎么回事,莱斯特雷德?”

“上面涂过柏油了。”

“一点没错,是一段涂过柏油的麻绳。毫无疑问,您还可以说,库欣小姐是用剪刀把绳子剪断的,这可以从两端的断口看出来。这一点很重要。”

“我看不出有什么重要的。”莱斯特雷德说。

“重要性就在于结头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而这个结头很特别。”

“绳结打得很精致,我已经把这个情况记录下来了。”莱斯特雷德说,这话听上去有点得意。

“绳子的事情就这样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现在我们来谈谈盒子的包装纸。棕色包装纸,上面有明显的咖啡味儿。怎么,您没有注意到吗?我认为这一点毫无疑问。收件人姓名、地址写得很潦草:‘克洛伊登镇十字街,S.库欣小姐’是用粗笔头的钢笔写的,或许是‘杰克’牌的,用的是劣质墨水。‘克洛伊登’这个地址中的‘伊’字一开始没有单人旁,单人旁是后来加上去的。那么,包裹是个男人寄的——字体显然是男性的笔迹——此人文化程度有限,而且对克洛伊登镇也不熟悉。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盒子是黄色的半磅装的甘露烟草盒,除了左下角处有两枚指纹[15],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里面盛满了粗盐,属于用来保存兽皮或者其他粗糙商品的那种。盐里面埋着两个古怪离奇的东西。”

他边说边把两只耳朵拿出来,放置在膝上的一块木板上,仔细观察起来,我和莱斯特雷德则在他两旁朝前弓着身子,一会儿看看两个可怕的残遗物,一会儿看看我们的同伴那张若有所思、兴奋热切的脸。最后,他把东西放回到盒子里,坐着沉思了片刻。

“您毫无疑问注意到了,”他最后说,“两只耳朵不是一对。”

“对,我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如果这是解剖室某些学生搞的恶作剧的话,那他们倒是很容易找到两只不配对的耳朵。”

“一点没错,但是,这不是个恶作剧。”

“这您有把握吗?”

“凭着推测就绝不可能是恶作剧。解剖室里的尸体要注射防腐剂,这两只耳朵没有注射防腐剂的痕迹,而且是新鲜的,是用钝刀割下来的,而如果是医学院的学生干的,不太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还有,学医的人要进行防腐的话,一般会使用碳酸或者蒸馏酒精,但肯定不会使用粗盐。我再重申一遍,这不是什么恶作剧,我们在调查一桩严重的犯罪案件。”

我听着福尔摩斯说话,看见他脸上表情凝重,我的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残酷的序幕似乎投下了一个阴影,可见背后存在怪异离奇而又难以解释的恐怖情形。不过,莱斯特雷德摇了摇头,像是半信半疑。

“毫无疑问,恶作剧的说法有说不通的地方,”他说,“但是,另外一种说法就更加站不住脚了。我们知道,这个女人在彭杰平静体面地生活着,至今已有二十年了。这期间,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家一天。那么,罪犯为何要把证明自己有罪的东西寄给她呢?尤其是她和我们一样不明就里,除非她是个演技高超的演员。”

“这正是需要我们解答的难题,”福尔摩斯回答说,“而至于我,我要就此入手,因为假定我的推理是正确的,而且这是一桩涉及两个人的谋杀案。这两只耳朵有一只是女人的,小巧,结构细腻,而且有耳环穿孔。这两个人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否则他们的遭遇我们应该听说了。今天是星期五,包裹是星期四上午寄的。那么,惨案就应该发生在星期三,或者星期二,或者更早。如果那两个人被杀害了,除了杀人者,谁会把这个表明杀了人的东西寄给库欣小姐呢?我们可以这么看:寄送包裹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是,他把这个包裹寄给库欣小姐一定有非常充分的理由。那会是什么理由呢?这一定是要告诉她,事情已经做了,或者是让她感到痛苦。但如果那样的话,她就知道是谁干的。她知道吗?我对此表示怀疑。如果她知道,她为何要报警?她可以把耳朵埋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如果她想要掩盖罪犯,她就会这么做。但是,如果她不想掩盖,她就会说出他的名字。这里面有点乱,需要理顺。”他说话的声音一直很高,语气急促,不经意地抬头看着花园的围篱,但此刻他敏捷地站起了身,朝着住宅走去。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库欣小姐。”他说。

“那你们就待在这儿,”莱斯特雷德说,“我手上还有另外的小事要办。我觉得,我不可能再从库欣小姐那儿了解到什么情况了。你们可以到警察局去找我。”

“我们乘火车的途中会去的。”福尔摩斯回答说。过了一会儿,我和他回到了前面的房间,面无表情的小姐还在绣她的椅背套。我们进门时,她把椅背套放在自己膝上,蓝眼睛透着坦诚探寻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坚信,先生,”她说,“这件事情一定是弄错了,包裹压根儿就不是寄给我的。我已经对苏格兰场来的那位先生说过好几回了,但是,他只是冲着我哈哈大笑。据我所知,我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仇人,所以,为什么有人要如此捉弄我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来着,库欣小姐,”福尔摩斯说,在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认为,更加有可能的是——”他说到此停顿了一下,我感到吃惊,因为我回过头瞥了一眼,发现他表情奇特,凝视着库欣小姐脸的侧面。他表情热切的脸上霎时间呈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不过当她转过脸看看他为何不吭声时,他的表情又恢复到了先前那种严肃沉静的状态。我盯着她看,平滑的灰白头发,整洁的帽子,金色小耳环,和蔼平静的面容,但丝毫看不出令我的同伴明显激动的东西。

“有一两个问题——”

“噢,听到问题我就烦腻了!”库欣小姐大声说,很不耐烦的样子。

“我相信,您有两个妹妹。”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壁炉架上有一张三位小姐的合照,其中一人毫无疑问是您自己,而另外两位长得和您很相像,那你们之间的关系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是的,您说得很对。那是我妹妹萨拉和玛丽。”

“在我旁边还有一张照片,是您妹妹在利物浦照的,旁边那个男的,从他的制服来判断是个船员。我注意到,她当时还没有结婚吧?”

“您的目光真敏锐。”

“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是啊,您说得很对。但是,她几天之后就要跟布朗纳先生结婚了。拍这张照片时,他在去南美洲的航线上当差,但他太爱她了,不忍心长时间与她分离,于是转到了利物浦到伦敦的航线上。”

“啊,或许是在‘征服者’号上吧?”

“不,我上次听说是‘五朔节’号。吉姆到这儿来看过我一次,那是在他开戒喝酒之前,但是,他后来上了岸又喝上了,喝了一点酒就十足地疯狂起来了[16]。唉!重新端起杯子之后,日子可就糟了。首先,就是跟我断绝了来往,接着便和萨拉吵架拌嘴,现在玛丽也不写信了,我们不知道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很显然,库欣小姐触及了一个她感受很深的话题。像绝大多数孑然一身的人一样,她一开始腼腆害羞,到后来就十分健谈了。她告诉了我们很多有关她那个在船上当差的妹夫的具体情况,然后话题又扯到了她先前房客的身上了,就是那些医学院的学生,对我们说了一大堆他们的不是,说出了他们的名字,还有他们所在医院的名字。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她说的每一件事情,还时不时地提问。

“关于您另一个妹妹,萨拉,”他说,“我感到纳闷儿,既然你们两个都没有结婚,怎么就没有住在一块儿?”

“啊!您不知道萨拉的脾气,否则您就不会感到奇怪了。我到克洛伊登来的时候,尝试过来着,我们在一块儿住着直到大概两个月之前,才不得不分开过。我自己的亲妹妹,我不想说她的不是,但她一直就爱管闲事,很难取悦,萨拉就是这么个人。”

“您说她和您利物浦的亲戚吵架拌嘴来着?”

“没错,而他们曾一度好得跟什么似的。对了,她还到那儿去住过,以便离他们近一些。但现在吧,她现在对吉姆·布朗纳没有一句动听的话。她过去六个月待在这儿期间,唠唠叨叨不说别的,尽说他喝酒和种种德行。我估计,他是觉得她爱管闲事,而且直截了当地说过她,从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开始僵了。”

“谢谢您,库欣小姐,”福尔摩斯说,站起身,鞠了一躬,“我想您说了,您妹妹萨拉是住在沃灵顿[17]的新街吧?再见了,我很抱歉,打扰您了,要面对这么一桩案件,而正如您自己说的,它与您一点都不搭界。”

我们出门时,有一辆马车从我们身边驶过,福尔摩斯叫停了马车。

“到沃灵顿有多远?”他问。

“只有大概一英里,先生。”

“很好,跳上来,华生。我们必须趁热打铁。这个案子虽然简单,但其中有一两个非常重要的细节。路过电报局时停一下,车夫。”

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然后一直坐着,靠在马车的座背上,帽子斜盖到鼻子上,以便挡住迎面的太阳。车夫在一幢住房前停了下来,房子与我们刚才离开的那一幢有点相似。我的同伴要求车夫等一等,他正要举手叩门环,门突然打开了,一位表情严肃的年轻绅士出现在台阶上,只见他穿一身黑衣,戴了一顶闪闪发亮的帽子。

“库欣小姐在家吗?”福尔摩斯问。

“萨拉·库欣小姐病得很严重,”年轻绅士说,“她从昨天开始患了严重的头痛病,痛苦不堪。作为她的医生,我不允许任何人见她。建议您十天之后再来。”他戴上手套,关上了门,然后大步走向街道。

“得了,不能见就不见。”福尔摩斯说,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或许她不能够也不会告诉你多少东西。”

“我不希望她告诉我什么东西,只是想要看看她。不过,我觉得,我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了。送我们到一家像样的旅馆去,车夫,我们可以在那儿用午餐,然后到警察局去看朋友莱斯特雷德。”

我们一块儿吃了一顿美味的午餐,其间,福尔摩斯不说别的,只谈小提琴,眉飞色舞地讲述他如何买到了自己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制造的提琴[18]。那把提琴至少值五百个几尼[19],但他花五十五先令就从托特纳姆宫廷路的一个犹太代理商那儿买到了。他接着又谈到了帕格尼尼[20]。我们待了一个小时,一边喝着红葡萄酒,他一边给我讲述着那个不平凡的人物的各种奇闻逸事。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灼热耀眼的阳光消退了,迎来了柔和的晚霞,我们这才到了警察局。莱斯特雷德在门口等着我们。

“有您的一封电报,福尔摩斯先生。”他说。

“哈!是回过来的电报!”他拆开电报,看了一下,然后揉成一团放进衣服口袋。“这就对了。”他说。

“您查明了什么情况吗?”

“我查明了所有情况!”

“什么?!”莱斯特雷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一脸惊愕,“您是在开玩笑吧?”

“我生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认真来着。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犯罪案件,我认为,自己已经把每一个细节都弄清楚了。”

“那罪犯是谁呢?”

福尔摩斯在自己带来的一张名片的反面草草写了几个字,接着扔给莱斯特雷德。

“这是名字,”他说,“您最早明天晚上才能施行逮捕。关于本案,您最好不要提及我的名字,因为我只选择介入破解起来有些困难的犯罪疑案。走吧,华生。”我们一同昂首阔步地走向火车站,莱斯特雷德盯着福尔摩斯扔给他的名片看,脸上堆满了喜悦。

“这桩案件,”当天晚上,我们在贝克大街自己的寓所里闲聊时,福尔摩斯说,“要说起来的话,属于过去的那一种。当初你以《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为题叙述了一些侦破的案件,其中,我们被迫从结果朝着原因推理。我写了信给莱斯特雷德,要求他给我们提供我们所缺乏的细节问题,而那些东西只有等到罪犯被捕以后才能搞到。因为虽然他完全缺乏推理的能力,但他一旦明白自己必须做什么之后,便会像一条斗牛犬一样,坚韧不拔,紧追不舍。事实上,他也是凭着那么一股韧劲让自己成了苏格兰场的高层。”

“这么说来,你的案子还没有完结,对吧?”我问。

“可以说基本上结束了。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令人发指的事情系何人所为,不过有一位受害者我们还没有找到。当然,可以提出结论了。”

“我估计,那个在利物浦船上当差的吉姆·布朗纳就是你怀疑的人吧?”

“噢!可不仅仅是怀疑啊。”

“不过,除了一些很模糊的迹象,我还看不出什么真凭实据。”

“恰恰相反,在我看来,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我把主要的过程梳理一遍吧。你还记得,我们接近这个案件时,心里面还是一片空白,而这往往是办案的一个优势,因为我们还没有形成任何看法,而只是去观察,再通过观察得出一些推断。我们首先看到了什么?一个和蔼平静而又庄重体面的小姐,似乎对任何秘密都浑然不觉,而一张照片让我明白了,她有两个妹妹。我的头脑里面瞬间闪过一个念头,纸板盒说不定是寄给两个妹妹中的一个的。我把这个念头暂时搁置在一边,等到有闲暇的时候来加以否定或者证实。然后,你还记得,我们进了小花园,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个黄色小纸板盒里面那些古怪离奇的东西。

“那段绳子是船上修帆工使用的那种,瞬间,我们的调查中呈现了一片海域。我注意到,那个绳子的结头是海员通常喜欢打的那种式样,包裹是从一个海港寄出的,而那只男人的耳朵穿过耳环孔,这种情况在海员中比在陆地上的人要普遍得多。这时候,我可以确定,这个悲剧中的所有演员可以在出海的人中找到。

“当我查看包裹上的姓名地址时,发现邮件是寄给S.库欣小姐的。啊,年龄最大的姐姐当然是库欣小姐,尽管她名字的首字母是‘S’,但也可能是指另外一个妹妹呢[21]。如果是这么一种情况的话,我们就得从一个全新的角度重新开始调查。因此,我进入住宅里,想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你可能还记得,我正要实话告诉库欣小姐,说我相信事情有误时,突然就打住了。因为我刚刚看到了某个东西,令我惊诧不已,同时,这也大大地缩小了我们的调查范围。

“作为医生,你很清楚,华生,人体的器官没有任何一部分像耳朵这样千差万别。作为一个规律,每一只耳朵都是独一无二的,跟所有别的都大相径庭。在去年的《人类学》杂志上,你可以找到我写的两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因此,我用一个专业人员的眼光仔细观察了盒子里的两只耳朵,同时细心地注意了其解剖学特征。我看着库欣小姐时,发现她的耳朵和我先前刚刚观察过的女性耳朵十分对应,你想想看,我有多么惊讶。这件事情绝不是什么巧合。耳翼都很短,上耳的弯曲度也都很大,内耳软骨的盘旋方式也很相似。在基本的构造上,简直就是同一只耳朵。

“当然,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发现的极端重要性。很显然,受害者是她的血亲,而且说不定血缘关系还很近,于是,我开始和她聊她家里面的事情,而且你也记得,她立刻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情况。

“首先,她妹妹的名字叫萨拉,不久前,妹妹的地址就是这个,所以,很显然,这样就产生了误解,实际上,这个包裹是寄给她妹妹的。然后,我们就听说了那个在船上当差的人的事,而且娶了另外一个妹妹,同时得知,他曾经一度与萨拉小姐的关系很密切,萨拉小姐实际上到了利物浦,以便和布朗纳夫人更近一些,但后来发生了吵架拌嘴的事,致使她们分开。几个月来,她们断绝了一切通信,所以说,如果布朗纳有包裹要寄给萨拉小姐,他毫无疑问会寄到原先的地址去。

“这样一来,事情就非常圆满地解释清楚了。我们知道,那个在船上当差的是个遇事很冲动的人,充满了**——你记得的,他为了和妻子在一起,不惜抛弃非常优厚的在远洋轮上的职位——而且有时候酗酒。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妻子已经被杀害了,而且有个男人——可能是个漂洋过海的人——也遭到了杀害。当然,我们立刻就会想到,嫉妒是导致杀人的动机。但是,这些犯罪的证据为何要寄给萨拉·库欣小姐呢?可能是因为,在她居住在利物浦期间,她插手了导致这场悲剧发生的一些事情。你会注意到,那条航线上的船只会在贝尔法斯特、都柏林[22]和沃特福德[23]靠岸。因此,假定布朗纳干了那件事,而且立刻上了‘五朔节’号轮船,那么,贝尔法斯特就是他邮寄那个恐怖的邮包的首选地。

“事情到了这地步,另一种解释显然也是说得通的,尽管我认为,可能性极小,但我决定要弄清楚,然后进一步深入下去。某个求爱不成者把布朗纳先生和夫人杀害了,那只男性的耳朵可能是丈夫的。这种解释存在有很多严重的漏洞,但也有可能存在。于是,我给在利物浦警察局任职的朋友阿尔加发了个电报,请求他查一查,布朗纳夫人是否在家,布朗纳是否乘着‘五朔节’号离家了。然后,我们接着再去沃灵顿走访萨拉小姐。

“首先,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要去看一看,家族的耳朵形状在多大程度上遗传到了她的身上。其次,当然,她有可能给我们提供非常重要的信息,但我对此并不是很乐观。她头一天就一定听说了这件事情,因为整个克洛伊登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而且只有她明白那个包裹是寄给谁的。如果她站在正义的一方,她或许就已经与警方取得联系了。然而,我们显然有义务去见她,于是,我们这就去了。我们发现,收到包裹这件事——因为她的病就是从当时开始的——对她有了影响,她患上了脑炎病。这已再清楚不过了,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同样很清楚,我们应该等待一段时间,等着她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不过,我们实际上并不需要她帮忙。我们要的结果在警察局等着呢,因为我嘱咐阿尔加把结果送到那儿去。情况再明显不过了,布朗纳夫人的住处关门闭户已经超过三天了,邻居认为,她到南部走亲戚去了。这些从船运公司得到了证实,布朗纳登上‘五朔节’离开了,因此,我认为,船明天晚上会到达泰晤士河。等到他到达了之后,迎接他的就是迟钝而又坚定的莱斯特雷德。到时,毫无疑问,我们便可以补充全部细节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希望并没有落空。两天之后,他收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有一封那个侦探写的短信,还有一份占了几张大裁纸篇幅的打印材料。

“莱斯特雷德已经逮住他了,”福尔摩斯看了我一眼说,“你或许有兴趣听听他说了一些什么。

尊敬的福尔摩斯:

根据我们事先制定的验证我们提出的假设的方案(‘华生,这个“我们”用得挺妙的,对不对?’),我昨天下午六点钟去了阿尔伯特码头,登上了属于利物浦-都柏林-伦敦轮船公司的S.S.‘五朔节’号船。经过了解后发现,船上有个名叫詹姆斯·布朗纳的乘务员,此人在船舶航运期间表现异常,船长无奈之下解除了他的职务。我下到了他的住舱后发现,他坐在一只箱子上,两只手托着脑袋,身子前后摇摆着。他是个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人,脸修理得很干净,皮肤黝黑——有点像阿尔德里奇,就是在冒牌洗衣店案中帮过我们忙的那位。他听说我的来意后就跳了起来,我立刻吹响了警哨,召来了埋伏在附近一角的两位水上警察,但他似乎完全泄气了,闷声不响地对着手铐伸出了双手。我们把他带到监禁室,并把他的箱子也带上了,因为我们觉得,里面可能会有证明其有罪的东西,但是,除了一把大多数水手都有的大尖刀之外,没有拿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我们发现,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更多的证据,因为带到警察局的督察面前之后,他就要求招供,当然他说的内容都由我们的速记员记下来了。我们一共打印了三份,其中一份我已随信附上。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情况非常简单,但我非常感谢您对我调查中提供的帮助。谨致谢意。

您真诚的朋友

G.莱斯特雷德

“哼!确实是非常简单的一项调查,”福尔摩斯说,“但是,我认为,他最初来找我们时,可并不是这么想的来着。不过,我们还是看看吉姆·布朗纳自己是怎么说的吧。这是他在谢德韦尔警察局蒙哥马利督察面前交代的内容,好就好在它是逐字逐句的记录。”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对了,我有很多话要说,要原原本本地全部说出来。你们可以绞死我,或者把我扔到一边不管,怎么处理我都无所谓。我告诉你们,自从我干了那件事情之后,我就没有合过眼,看起来,事情过去之前,我是不会再合眼了。有时候,眼前出现的是他的脸,但一般情况下是她的脸。他或她的脸从来没有在我眼前消失过。他眉头紧锁,目光阴郁,但她的脸上呈现惊讶的神色。唉,那只白色的羔羊,她从一张脸上看到死亡的神色,而先前看到的只有爱意,这时候她肯定是会很吃惊的。

但是,那是萨拉的过错,一个被毁掉了的人要对她发出诅咒,但愿她血脉里面的血液腐败变质!这并不是我要洗刷自己。我知道自己故态复萌又贪上杯了,就像一只野兽。但是,她原本会原谅我的。如果那个女的没有进入我们的家,在家里投下阴影,那她定会和我紧紧相依,就像绳子拴在一段木头上。因为萨拉·库欣爱我——这是事情的缘由——她爱我,但后来她知道,同她的整个灵魂和肉体比起来,我都更加在乎我妻子踩在泥巴里面的脚印,这时候,她的爱便转化成了恶毒的仇恨。

她们是三姐妹。老大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老二是个魔鬼,而老三是个天使。萨拉三十三岁。玛丽嫁给我的时候二十九岁,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日子过得很幸福,整个利物浦再也找不到比玛丽更好的女人了。后来,我们请萨拉过来住一个星期,结果一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一件事情连着另外一件,最后,她就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

那时候我戒了酒,我们也存下了一些钱,一切都很美好。上帝啊,谁会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步田地啊?我做梦都想不到啊!

我常常回家度过周末。有时候,船只要等待货物给耽搁了,我一次就会待上一个星期,这样一来,我就和我的大姨子萨拉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她身材美丽高挑,皮肤较黑,反应敏捷,脾气暴躁,挺胸抬头,一副傲气,目光就像从火石上擦出的火花。但是,小玛丽在场时,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她,我起誓,愿上帝宽恕。

有时候,我感觉到,她喜爱和我单独待在一起,或者是怂恿我和她一起外出散步,但我从没有往别处想。但是,有一天傍晚,我终于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离开船回家,发现妻子不在家,但萨拉在。“玛丽呢?”我问。“啊,她出去付账了。”我变得不耐烦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难道五分钟没有见到她你就不舒服了吗,吉姆?”她说,“和我在一块儿待这么短时间都不乐意,这可是瞧不起我啊。”“没有的事,姑娘。”我说,然后友好地向她伸出了双手,但她立刻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两只手热得像发烧一样。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从那儿明白了一切。她不需要说什么,我也不需要。我皱起了眉头,把手抽出。她默然不语地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举起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镇定自若的老吉姆啊!”她说,带着揶揄的神态哈哈大笑起来,跑出了房间。

是啊,从那时开始,萨拉对我恨之入骨,因为她也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我很愚蠢,竟然会让她和我们住在一起——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笨蛋——但我从来没有向玛丽吭过一声,因为我知道,那样会使她很痛苦的。事情还是跟从前一样进行着,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发现,玛丽身上出现了一点点变化。她从来都是那么信赖别人,天真无邪,但是,现在,她变得怪模怪样,疑心重重,总是要弄清楚,我到哪儿去了,干什么了,收到的信是谁写来的,衣服口袋里有什么东西,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行为。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烦人,我们无缘无故就会没完没了地争吵。面对那种情况,我很困惑不解。萨拉这时候也回避我了,但是,她和玛丽倒是形影不离。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她是如何处心积虑唆使我妻子与我作对,但我就像个瞎子,当时根本不明就里。然后我开了戒,又喝上酒了。但是,如果玛丽能够像过去那样,我想自己不至于再喝酒。她现在有理由厌恶我,而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了。紧接着,那个亚力克·费尔贝恩又火上浇油,事情就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到家里来是要见萨拉,但很快就变成见我们大家了,此人很有一套,善于讨人欢心,走到哪儿都能够交上朋友。他是个闯劲十足、神气活现的年轻人,潇洒帅气,一头鬈发。他走遍了大半个世界,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和他在一起很有趣,这一点我不否认,作为一个海员,他礼貌周到,彬彬有礼,所以,我认为,他在船上的地位高于一般水手。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在我家里进进出出。而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态度温和,为人机智,这会造成什么伤害?最后,终于有件事情让我起了疑心,从那一天开始,我平静祥和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也只是一件小事。我突然走进了客厅,进门时,我看见妻子的脸上洋溢着高兴的神态。但是,当她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人之后,高兴的神态便又消失了,她转身走了,一副失望的样子。这让我受不了。她把我的脚步声当成别人的了,这个别人只能是亚力克·费尔贝恩。如果我当时见到了他,一定会把他给宰了,不会是别人的脚步声,因为我冒起火来就会像个疯子。玛丽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魔鬼般的凶狠,她于是跑过来双手拉住我的衣袖。“不要,吉姆,不要啊!”她说。“萨拉呢?”我问了一声。“在厨房里。”她说。“萨拉,”我进入厨房时喊了一声,“费尔贝恩那个人永远不能踏进我的家门了。”“为什么?”她问。“因为我就这么命令来着。”“噢!”她说,“如果说我的朋友不配踏进这个家门,那我也一样。”“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说,“但是,如果费尔贝恩再在这个家里露面,那我就把他的一只耳朵送给你做礼物。”我觉得,她看到我的脸色后吓坏了,因为她没有吭一声,而且当天傍晚就离开了我家。

对了,这是那个女人纯粹的魔鬼德行,还是她认为,自己能够怂恿我的妻子胡作非为,以便使我与她反目?我现在还弄不明白。不管怎么说,她在离开我们家两条街远的地方找了一所房子,并且租给水手们住。费尔贝恩曾经就住在那儿,玛丽会过去同她姐姐和他喝茶。她多久去一次我不知道,但有一天,我跟在了她后面,就在我闯入的当口儿,费尔贝恩就像一只胆小怕事的臭鼬,爬过后面花园的围墙逃跑了。我对着妻子诅咒发誓,如果我发现她再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宰了她。我把她带回家去,她呜咽哭泣,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一丝爱意了。我所能看到的就是她对我的仇恨和恐惧。当一种想法促使我又喝起酒来了的时候,她也同样瞧不起我了。

对了,萨拉发现,自己在利物浦生活不下去了。于是,按照我的理解,便回到克洛伊登和她姐姐住在一起了,而我家里的情况还是老样子,平稳而又单调地进行着。随后,到了上个星期,灾难降临了,一切都毁灭了。

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的‘五朔节’号巡航了七天,但是,船上的一个大桶松动了,造成一块钢板脱落,我们只得进港停泊十二个小时。我离开船回家去了,心想这样会给妻子一个惊喜,但愿她会很高兴那么快就见到我。我转入自己家的那条街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来着。就在那个时刻,一辆马车从我身边驶过,而她则坐在马车上,坐在费尔贝恩的身边,侃侃而谈,哈哈大笑。当我伫立在人行道上认出是他们的时候,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是我。

我告诉你们,我实话告诉你们,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现在回过头想起来,就像一场噩梦。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喝酒很厉害,两件事情弄得我头昏脑涨。现在我脑袋就像被码头工人抡着锤子在敲打,但是,那天上午,好像所有瀑布都在我耳畔轰鸣。

是啊,我拔腿便追在马车后面跑,手里面举着一根很粗的橡木手杖,我告诉你们,刚一开始时,我气得冒火,但是,我边跑边变得聪明了,离远一点看着他们,而不被他们看到。他们很快就在火车站停了下来。售票处挤满了人,所以我可以离他们很近而不被看到。他们买了去新布莱顿的车票,我也买了,但是我坐在他们的后面,隔着三个车厢。到了那儿之后,他们顺着那条有商店的街道走,我与他们的距离保持在一百码之内。最后,我看见他们租了一条小船,开始划船了,因为那天很炎热,毫无疑问,他们认为,水面上更加凉爽。

看起来他们是自投罗网,落到了我的手上。水面上起了点雾,能见度不过几百码。我也租了一条小船,尾随在他们后面。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他们的船,但他们划得差不多和我一样快,直到划了离岸边足足有一英里远,我这才赶上了他们。迷雾就像一块大幕布笼罩在我们周围,中间就我们三个人。上帝呀,当他们看清楚对他们紧追不舍的小船里是谁的时候,我怎么能忘记他们那两张脸啊?她尖叫了起来,他则像个疯子似的骂骂咧咧,还用划桨捅我,因为他们一定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杀气。我躲过了他捅过来的桨板,同时用手杖反击了他,像击打一个鸡蛋似的,打烂了他的脑袋。我当时整个人都疯狂了,本来我或许还是会放过她的,但是她双臂搂住他,对着他大喊,叫他‘亚力克’。我又打了过去,只见她直挺着身子躺在他旁边。我当时就像一头嗜血成性的猛兽。我向上帝发誓,如果当时萨拉在场,那她的下场跟他们会是一样的。我抽出刀子,还有——唉,不说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萨拉插手挑拨导致了如此恶果,当我想到她看见那些东西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时,我心里有了一种充满野性的快感。随后,我把两具尸体捆绑在船上,再在船板上打了个洞,等到船沉没了之后才离开。我心里很清楚,船主会以为他们在雾中迷失了方向,划到海上面去了。我修整了一下自己,返回到岸边,然后返回到我当差的船上,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怀疑。当天晚上,我打了个包裹,准备寄给萨拉,次日便从贝尔法斯特寄出了。

你们已经知道全部真相了,你们可以对我处以绞刑,或者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不能像我已经受到过的惩罚一样惩罚我。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两个人盯着我看——那盯着我看的样子,就跟我划着小船穿过迷雾时他们看我的样子一样。我很快结束了他们的性命,但他们在缓慢地结果我的性命啊。如果我再过一个这样的夜晚,等到天亮时,不是疯就是死。你们不要把我独自一人关押在一个小房间里,好吗,先生?可怜可怜我,不要那样,我现在感受的痛苦,你们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啊。

“这意味着什么,华生?”福尔摩斯放下手上的材料,郑重其事地说,这翻来覆去的痛苦、暴力和恐惧达到了什么目的?一定是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否则我们这个世界就被偶然的事情左右了,而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是,是什么目的呢?这是个永远存在的大问题,而人类凭着理智远远不能解答。”

注释:

[1]本故事于1893年1月和1893年1月14日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哈珀》杂志上,案件发生在8月的一个星期五。

[2]关于这段经历,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有详尽的描述,后来也多次提及。

[3]英国议会(Parliament)是英国政治的中心舞台,是英国的最高立法机关。政府从议会中产生,并对其负责。由上院和下院组成。议会通常在伦敦的一座古老的建筑——威斯敏斯特宫(即议会大厦)举行会议。每年开会两次,第一会期从3月末开始,到8月初结束,第二会期从10月底开始,到12月圣诞节前结束。其余时间为休会期。

[4]新森林(New Forest)是汉普郡南部一个灌木丛生的荒野和林地,1079年起被保留为皇家财产,起初威廉一世将其作为皇家狩猎区,该地因矮种马而著名。

[5]南海(Southsea)是位于英格兰汉普郡南端朴次茅斯的度假胜地。

[6]这个数据针对当时大伦敦地区的人口而言,《血字的研究》第七章和《蓝宝石案》中说四百万,《住在诊所的病人》中也说五百万,《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第五章和《恐怖之谷》第一章中说几百万,《红圈会之谜》中说好几百万,《弗朗西斯·卡尔法克斯女士失踪之谜》中说数百万。实际上,根据《大英百科全书》第九版记载,截至1881年,大伦敦地区的人口为四百七十多万人。

[7]但是,福尔摩斯在《黑彼得案》中说:“我们到那片漂亮的林子里面去走走吧,华生,花几个小时去享受一下那儿的鸟语花香。”在《海军协定案》中赞美:“玫瑰是一种多可爱的花啊!”华生描述说:“他绕过长沙发,走到敞开着的窗户边,伸手扶起一根低垂着的玫瑰花枝,观赏着鲜红艳绿的花团。这在我看来,是他性格中新的一面,因为我先前从未发现他表露过对自然物品的喜爱之情。”在《紫藤公寓谜案(二)》中也说:“又一次看到树篱上冒出嫩芽和榛树上露出柔荑花絮,令人赏心悦目。”福尔摩斯在《狮鬃毛之谜》中描述道:“早晨风平浪静了,大自然被洗刷过后显得清新洁净,在如此舒心惬意的日子里,不可能静心工作,于是,我早餐前便信步走出了家门,去享受清新宜人的空气。”这说明福尔摩斯还是会欣赏自然风光的。

[8]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是美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主要作品有诗歌《乌鸦》、惊悚小说《莉盖亚》、侦探小说《莫格街凶杀案》等。

[9]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1833—1885)是英国殖民地军官,曾参与英法联军进攻北京,指挥英法联军烧毁圆明园(1860年)。

[10]比彻(Henry Ward Beecher,1813—1887)是美国公理会自由派牧师、废奴运动领袖,主张妇女参政,赞成进化论。

[11]本故事从第二段“我们寓所的百叶窗半拉开着”至此的这一大段文字,同《住在诊所的病人》的开头部分一模一样,这个情况令译者很不解,从发表的时间来看,《住在诊所的病人》中的文字是从本篇“复制”过去的。

[12]克洛伊登(Croydon)是南伦敦的一个镇,位于克洛伊登区内,位于查令十字以南九点五英里处,属于大伦敦的十一个大都会中心之一。

[13]贝尔法斯特(Belfast)是北爱尔兰的首府,政治、文化中心和最大的工业城市,位于爱尔兰岛东北沿海的拉干河口,贝尔法斯特湾的西南侧,是英国北爱尔兰的最大海港,始建于1888年,自1920年起成为北爱尔兰的首府。

[14]彭杰(Penge)是伦敦东南郊区的一处地方。

[15]从19世纪末期起,指纹识别技术已经开始运用到了罪案侦破过程中。福尔摩斯十分看重罪案现场留下的指印,详细情况参见《诺伍德的建筑商案》中的注释。

[16]《血字的研究》第五章中有个找上门来的干瘪老妇人(实际上是乔装改扮的),她是在看到了福尔摩斯刊登在晚报上的招领启事之后前去认领其女儿萨莉的结婚戒指的。她女婿是联合轮船公司的职员,同样也是个脾气暴躁、喝了点酒就更是变本加厉的主儿。

[17]沃灵顿(Wallington)是伦敦南郊的一座小镇,当时处在萨里郡境内。

[18]此琴由18世纪意大利提琴制造家斯特拉迪瓦里制造,福尔摩斯对小提琴情有独钟,拉小提琴是他排忧提神的重要方式。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列举福尔摩斯的学识范围时,曾提到他小提琴拉得很好。

[19]几尼(guineas)是1663年英国发行的一种金币,一几尼等于二十一先令,1813年停止流通。后仅指等于二十一先令即一点零五英镑的币值单位,常用于规定费用、价格等。亦参见《四签名》中的注释。

[20]帕格尼尼(Niccola Paganini,1782—1840),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其创作和高超的演奏技巧影响深远,主要作品有二十四首《随想曲》《女巫舞曲》及小提琴协奏曲、吉他舞曲等。

[21]这里姐姐苏珊(Susan)和妹妹萨拉(Sarah)两个人名字的首字母都是“S”。

[22]都柏林(Dublin)是爱尔兰共和国的首都和最大的城市,靠近爱尔兰岛东岸的中心点,位处都柏林郡的丽妃河(River Liffey)河口,都柏林自中世纪以来一直是爱尔兰的首都。

[23]沃特福德(Waterford)是爱尔兰东南部的港口城市,沃特福德郡的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