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默多很快就闻名遐迩了,无论到达什么地方,周围的人们都知道。一个星期之内,他已然成了沙夫特公寓里毫无争议的最重要的人物。公寓里住了十到十二个房客,但他们大都是为人忠厚的工头领班或者店铺里的普通职员,气质才干和这个爱尔兰年轻人大相径庭。晚上,他们集聚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总是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歌声悦耳。他天生就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就像一块磁铁,与周围的人在一起开怀畅谈,其乐融融。
然而,他如同曾经在火车车厢里表现过的那样,一而再再而三,会突如其来地狂怒不已,令那些遇上他的人敬佩甚至害怕。对于法律和所有与之相关的人,他也是冷眼漠视,从而使得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房客有的满心高兴,有的惶恐不安。
从一开始,他就公开说,房东的女儿赢得了他的心,因为他第一眼就看见她容貌美丽,风姿绰约。他可不是个畏首畏尾的求婚者,第二天,他就向她表白说,自己爱她。从那以后,他就翻来覆去地这样说,全然不顾她会对他说出的令他泄气的话。
“有别人了是吧?”他会大声吼着说,“行啊,让别人倒霉去吧!可要让他当心点!难道我就要失去毕生的机遇,而把满腔的爱意奉献给别人不成?你尽可以说‘不’好了,埃蒂,你说‘是’的那一天定会到来的,我还年轻,等得起。”
他还是个危险的求婚者,有一张爱尔兰人特有的巧舌如簧的嘴,还有一套哄骗**的伎俩。他还魅力四射,显得经验老到,神秘莫测,能够吸引女人的兴致,最后赢得其爱情。他谈论自己的故乡莫纳亨郡[3]美丽迷人的峡谷,谈论那个风光旖旎的遥远岛屿、低矮的小山、如茵的草地,令他们身处在这个弥漫着凄凉、到处是积雪的地方,想象一下都会觉得更加美丽。
然后,他的话题又转到了美国的北方城市,谈到底特律[4]、密歇根州的木材营地,最后谈到芝加哥,他在那儿的一家锯木厂里干过活儿。再后来又提到了浪漫史,谈到自己在那个大都市里遇到种种奇妙事情的感受,那些事情离奇怪异,无比私密,简直难以直言表述。他满怀着留恋之情,说到自己突然离开,与老友故旧断绝了联系,跑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最后在这样一个沉闷荒凉的峡谷落脚了。埃蒂倾听着,黑眼睛洋溢着怜悯与同情——而这两种情愫可能会迅速而又自然地转化成爱情。
麦克默多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他找到了一份暂时担任记账员的差事。这样,他白天大部分时间得外出,结果没有去向大自由人兄弟会的分会头领报到。不过,一天晚上,他曾在火车上认识的兄弟会成员迈克·斯坎兰登门,提醒了他这件事。斯坎兰身材矮小,面容瘦削,身体硬朗,黑色眼睛,似乎很乐意再次见到他。喝了一两杯威士忌之后,他便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说啊,麦克默多,”斯坎兰说,“我记住了您的住址,于是便贸然造访。我很吃惊啊,您竟然还没有去向分会头领报到。您为何还没有去见头领麦克金蒂呢?”
“啊,我得找事情做,一直忙着呢。”
“如果您不想惹出什么别的事,就得找时间去见他。天哪,兄弟啊!您真是傻啊,怎么到了这里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就没有到工会去登记报到呢!如果您逆着他来——行啊,您不可以的,这儿就这样!”
麦克默多略微有点吃惊。“我成为会员已经两年了,斯坎兰,但我还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紧迫的义务。”
“或许芝加哥那边没有。”
“呃,这边也是同一个社团啊。”
“是吗?”
斯坎兰目不转睛地、久久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神中透着邪恶的神色。
“难道不是吗?”
“一个月之后您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听说,我下车之后,您和巡警吵起来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
“噢,事情传得快着呢——在这个地区,好事坏事都传得很快啊。”
“啊,是啊,我对那些家伙说出了自己对他们的看法。”
“天哪,麦克金蒂准会使您称心如意的!”
“什么啊,他也恨警察吗?”
斯坎兰哈哈大笑起来。“您就去见见他吧,老弟,”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告辞,“而如果您不去见他,他恨的就不是警察,而是您了。对了,听听朋友的忠告吧,立刻去!”
事情也巧,同一天晚上,麦克默多跟另外一个人会了面,感到情况更加紧迫,于是促使他去做这一件事情。或许是他对埃蒂的心意比先前表现得更加明显,或许是他的心思慢慢地被心地善良的德国房东那颗反应迟钝的心给觉察出来了,但是,不管是什么原因,公寓的房东招呼年轻人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没有拐弯抹角就直奔主题。
“我看啊,先生,”老房东说,“您对我们家埃蒂有意思,是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弄错吧?”
“没错,是这么回事。”年轻人回答说。
“那行,那我现在就想对您说,您这样做毫无用处。在您到这儿之前,已经有人注意上她了。”
“她告诉过我。”
“那行,您可以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但她对您说那个人是谁了吗?”
“没有,我问过她,但她不说。”
“我想她是不敢说,小丫头!也许她是不愿意把您吓跑呢!”
“吓跑?!”麦克默多顿时愤怒起来了。
“啊,是的,朋友啊!即使被他吓着了,也用不着害臊。那是特德·鲍德温。”
“他是什么人?”
“他是横行霸道帮的头领。”
“横行霸道帮!我过去听说过他们。到处都有横行霸道帮的人,人们一直都是低声议论!你们害怕什么?横行霸道帮都是些什么人啊?”
如同所有人谈及那个恐怖团体时一样,公寓的房东本能地压低了声音。“横行霸道帮,”他说,“就是大自由人兄弟会!”
年轻人目瞪口呆。“啊,我本人就是该团体的成员啊。”
“您!如果我知道这个情况,我怎么也不会同意您住到我家里的——您就是一个星期支付给我一百美元也不可能。”
“这个兄弟会有什么问题吗?它的宗旨是广施慈善,增进兄弟情义,章程上就是这么说的。”
“有些地方可能是这么回事,但这儿不是。”
“这里的是怎么样的呢?”
“是个杀人团体,情况就是这样的。”
麦克默多不相信,哈哈笑了起来。“您凭什么这么说?”他问了一声。
“凭什么?!五十桩杀人事件不能说明问题吗?米尔曼、范肖斯特,还有尼克尔森一家,还有海恩老先生,还有小比利·詹姆斯,还有其他人,怎么样呢?凭什么?!在这个峡谷里,有哪个男人或者女人不知道这个团体的吗?”
“您听好了!”麦克默多严肃地说,“我想要您把刚才说过的话收回去,要么就加以更正。在我离开这个房间前,您必须做到其中一点。您站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我在这儿,在这个镇上是个举目无亲的外乡人。我是一个团体的成员,而且只知道该团体是个纯洁的组织。跑遍美国的四面八方,到处都有这个团体的存在,但它们清一色是纯洁的组织。行啊,当我在这儿指望着与该团体接上头时,您却告诉我,它就是个杀人组织,叫什么横行霸道帮。我觉得,您或者向我道歉,或者做出解释,沙夫特先生。”
“我只能把人们众所周知的情况告诉您,先生。某个组织的头领同时又是另外一个组织的头领。如果您冒犯了这个,另外一个就会揍您。这种情况我们可见得多了。”
“那只是流言蜚语而已——我要的是证据!”麦克默多说。
“如果您在这儿生活的时间长了,您就可以收集到证据。但是,我忘记了,您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您很快就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坏。不过,您可以住到别处去,先生。我不能留您在这儿了。他们中有一个人看上了我的埃蒂,向她求婚,我不敢拒绝他,这已经是够糟糕的事情了。但是,我还要容留另外一个做房客吗?对,确确实实,过了今晚,您就不能再住在这儿了!”
麦克默多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判双重放逐,一方面要离开舒适惬意的住处,另一方面要离开自己深爱着的姑娘。当天晚上,他发现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于是把自己遇到的麻烦一股脑儿地全部说给她听了。
“是啊,你父亲已经对我摊牌了,”他说,“如果只是涉及住处的问题,那我倒不会这么在乎,但是,事实上,埃蒂,尽管我与你相识只有一个星期,但你已经成了我的**,离开了你,我没法儿活啊!”
“噢,别说了,麦克默多先生,可别这样说啊!”姑娘说,“我已经跟您说过了,不是吗?您来得太晚了。有了另外一个人向我求婚,即使我没有承诺要嫁给他,但至少我不能对别人承诺吧。”
“如果我在前面,埃蒂,那我有机会吗?”
姑娘用双手捂着脸。“上帝啊,我多么希望您在前面!”她抽泣着。
麦克默多立刻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埃蒂啊,就按这句话的意思办吧!”他大声说,“难道你就要为了一句承诺而毁了你自己和我的一生吗?按照你自己的心愿来吧,心爱的人啊!比起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承诺,这句话可是更加靠得住的啊。”
麦克默多用自己健壮有力的棕褐色手抓住了埃蒂两只纤白的手。
“说一声你是我的吧,让我们共同面对!”
“不是在这儿吧?”
“对,就是在这儿。”
“不,不,杰克!”他的双臂现在搂住了她,“不能在这儿,你带我走好吗?”
麦克默多纠结的心情一时间反映到了脸上,但最后还是显得坚毅果敢。“不,就在这儿,”他说,“我要保护你不受伤害,埃蒂,我们就在这儿!”
“我们为何不一同离开呢?”
“不,埃蒂,我不能离开这儿。”
“那是为什么呢?”
“如果我感觉到自己是被人家驱逐走的,那我永远都别想再抬起头来。还有,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里,难道我们不是自由的人吗?如果你爱我,而我又爱你,谁还敢来干涉我们不成?”
“可你不知道啊,杰克。你在这儿待的时间太短了,不了解那个鲍德温,不了解麦克金蒂和他的横行霸道帮。”
“说得对,我不了解他们,但我也不害怕他们,不相信他们!”麦克默多说,“我一直是生活在粗鲁彪悍的人当中的,亲爱的,不是我害怕他们,实际上永远是他们害怕我——永远,埃蒂。表面上看起来,这很疯狂!如果正如你父亲说的那样,他们在这个峡谷里犯下了一桩又一桩的罪行,如果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那怎么就没有一个受到制裁呢?你回答我,埃蒂!”
“因为没有任何目击证人敢站出来指控他们。如果有人敢这样做,那他就活不过一个月。还有,因为他们有的是自己的人站出来发誓做证,说被告人不在犯罪现场。但是,毫无疑问,杰克,你一定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一切的。我相信,美国的每一家报纸都报道了这个情况。”
“是啊,我看到过一些,确实如此,但我过去认为那是编造出来的故事。那些人或许有理由那么干,他们或许被冤枉了,没有办法,只有自救。”
“噢,杰克,可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这种话是他说的——是另外那个人说的!”
“鲍德温——他就是这样说的,对不对?”
“所以,这就是我十分讨厌他的原因!噢,杰克,我现在可以把实情告诉你。我打心眼里讨厌他,但我同时又害怕他。我因为自己害怕他,但最重要的是,因为我父亲害怕他。我知道,如果我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说出来,天大的苦难就会降临到我们身上。所以我这才在他面前半答应半不答应地拖着。这真的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但如果你带着我逃跑,杰克,我们可以带着父亲一道走,永远生活在一个远离那些人魔爪的地方。”
麦克默多的脸上又一次显现出纠结之态,继而又一次显得坚毅果敢。“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埃蒂,你父亲也不会。至于那些恶人,我希望你会看到,只要我们活着,我就会比他们当中最恶毒的人更加恶毒。”
“不,不,杰克,我怎么也不相信。”
麦克默多苦笑了起来。“天哪!你真的是不了解我啊!你这颗天真无邪的心,亲爱的,连想都想不到,我心里现在是怎么在想的。啊,看谁来了?”
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他英俊潇洒,衣着华丽,年龄和体形同麦克默多差不多[5]。他戴着一顶大檐黑毡帽,进门后都懒得脱下来。帽檐下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一双凶狠而又咄咄逼人的眼睛、一个鹰钩鼻子,目光凶狠地盯着坐在壁炉边的两个人。
埃蒂一跃身子站了起来,惊恐不安,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见到您很高兴,鲍德温先生,”她说,“您比我预料的来得要早一些,请坐吧。”
鲍德温双手叉在腰间站立着,看着麦克默多。“这人是谁啊?”他问了一声,态度粗暴无礼。
“是我的一个朋友,鲍德温先生,这儿的新房客。麦克默多先生,我把您介绍给鲍德温先生好吗?”
两个年轻人相互轻蔑地点了点头。
“或许埃蒂小姐已经把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告诉您了吧?”鲍德温说。
“我不知道现在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是吗?那行,您现在就可以知道了。我可以告诉您,这位小姐属于我,您看今晚天气很好,适合散步。”
“谢谢您,我没有兴致散步。”
“是吗?”对方凶狠的眼睛里冒着怒火,“或许有兴致打一架吧,房客先生?”
“正是!”麦克默多大声吼了起来,身子一跃而起,“这话再合适不过了。”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杰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可怜的埃蒂神色紧张地大声说,“噢,杰克,杰克,他会伤着你的!”
“噢,叫起‘杰克’来了[6],对吧?”鲍德温没有好气地说,“你们已经到这一步了,是吗?”
“噢,特德,理智点——态度友好些!看在我的面上,特德,如果你爱过我的话,那就宽宏大量点,发发善心吧!”
“我想啊,埃蒂,如果你让我们两个人单独待着,我们会解决好这件事情的,”麦克默多平静地说,“或者说,鲍德温,你和我一起到街上去。晚上天气很好,那边下一个街区,有一片开阔的地方。”
“用不着弄脏我的手,就会叫你趴下的,”对手说,“我还没有解决你,你就会后悔自己不该踏进这座公寓!”
“现在时间正好。”麦克默多大声说。
“我来选择自己的时间,先生。时间由我来选——看看这儿!”他突然卷起衣袖,亮出前臂上的一个特殊标记,好像是烙上去的。一个圆圈里面有个三角形。“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
“那行啊,你会知道的,我向你保证,你也不会活得有多久,埃蒂小姐说不定可以告诉你一些情况。至于你,埃蒂,你会跪着回到我身边的——你听见了吗,姑娘?——是跪着的——而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已经播种了——天哪,我要看着你结出果子!”他满腔怒火,瞥了他们两个一眼。然后转身走了,片刻之后,外面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麦克默多和姑娘沉默不语,站立了一阵子。然后,她张开双臂搂住了他。
“噢,杰克,你是多么勇敢啊!但是毫无用处,你一定要逃跑!今晚——杰克——今晚!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他会要了你的命的,我从他凶恶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你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他们十几个人啊?头领麦克金蒂和团体的全部势力都会给他撑腰的。”
麦克默多松开了她的双手,吻了她,然后轻柔地把她推回到椅子上。“啊,心爱的姑娘,啊!不要替我担心或者害怕。我本人也是自由兄弟会的成员。我已经把这个情况告诉你父亲了,或许我并不比他好到哪儿去,所以不要把我当作圣人看待。既然我已经告诉了你这个情况,说不定你也恨我呢!”
“恨你,杰克?只要一息尚存,我决不会那样的!我可是听说了,除了在这儿,自由兄弟会成员在哪儿都不会伤害人,所以我怎么可能因此把你当作坏人呢?但是,如果你是自由兄弟会的成员,杰克,那你为何不去与头领麦克金蒂交朋友呢?噢,快点去吧,杰克,快点去吧!你先去把话亮明了,否则,那些猎犬会追着你不放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来着,”麦克默多说,“我这就去,把事情给办妥了。你可以告诉你父亲,我今晚住在这儿,明天一早就去找别的住处。”
麦克金蒂酒店里的酒吧照样挤满了人,因为这儿是镇上所有酒鬼无赖最喜欢厮混的地方。麦克金蒂那个人名气很大,因为他性格粗犷豪爽,构成了一副假面具,把内在的品质大都掩盖了起来。但除了名气大,整个镇上的人都惧怕他,实际上,整个三十英里峡谷地带,绵延两侧的整个山区,都惧怕他,这足以使他的酒吧挤得满满当当的,因为谁也不敢不来捧场。
人们普遍认为,麦克金蒂心狠手毒,毫无怜悯之心,操纵着那些黑恶势力。除此以外,他还是政府要员、市议会议员、路政官员,凡此种种,都是那些恶棍流氓希望在他那儿争宠捞好处,给他选举出来的。施行苛捐杂税,公共设施无人照管,审计人员收受贿赂,致使会计账目混乱,正派体面的公民受到恐吓,只好支付遭受敲诈的钱财,而且三缄其口,以免招致更加严重的后果。
如此这般,年复一年,头领麦克金蒂的钻石别针变得越来越刺眼,他那横在华丽背心上的金链子越来越有分量,他开的酒店规模越来越大,最后,市场广场的一侧怕是都要被他给占了。
麦克默多推开了酒店的弹簧门,挤进了人群中间,里面烟雾缭绕,酒气熏天。酒店灯光通亮,四周的墙壁上镶嵌着一面面镀金大镜子,层层叠叠地映出了五光十色的景象。几个身穿衬衫的侍者在忙碌着,替倚靠在镶铜宽边的吧台旁的客人调制酒水。
酒吧的另一端,站立着一位身材魁梧、体形肥硕的人。只见他身子倚靠在吧台上,嘴角斜叼着一支雪茄,他不是别人,正是鼎鼎大名的麦克金蒂。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一头蓬乱的黑色亮发直垂到了衣领。皮肤黝黑得像个意大利人,眼睛黑得怪异吓人,加上微微有点斜视,越发显得阴险邪恶。
此人外表的其他方面——体格匀称,五官清秀,举止大方——同他假装出来的那种对人热情豪爽的态度相得益彰。人们会说,这是个直率诚实的人,虽然说话有些粗鲁,但心肠很好。只有那双冷漠阴郁的黑眼睛盯着人看时,才会令人感到不寒而栗,感到自己面对着的可能是巨大灾祸,在那背后蕴含的力量、勇气和狡诈,从而变得千倍恐怖和可怕了。
麦克默多对自己要找的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之后,像平常一样,漫不经心,毫无顾忌,一个劲地向前挤,推开了前面一小撮拍马溜须者,因为他们正在奉承讨好着大权在握的头领,听了他一个平淡无奇的笑话之后,正捧腹大笑着呢。面对那阴森可怕的黑眼睛严厉的注视,陌生的年轻人的灰眼睛透过眼镜片无所畏惧地看了过去。
“喂,年轻人,我想不起你是谁啊。”
“我在这儿是陌生人,麦克金蒂先生。”
“你总不至于陌生到不称一位绅士的头衔吧?”
“他是麦克金蒂参议员,年轻人。”人群中有个声音说。
“对不起,参议员,我不懂这个地方的规矩。但是,有人建议我来见您。”
“得了,你要见我,这不是见到了吗。你对我印象如何啊?”
“这个嘛,现在谈印象为时过早。如果您的心胸像您的体形一样硕大,您的心灵像您的面容一样美好,那我就该心满意足了。”麦克默多说。
“天哪!你竟然长着一个爱尔兰人的舌头。”酒店老板大声说着,心里吃不准是该取悦一下眼前这位胆大妄为的客人,还是该维护自己的尊严。
“那就是说,承蒙你的抬举,我的外表算是通过了?”
“毫无疑问。”麦克默多说。
“是有人告诉你来见我的?”
“不错。”
“那是谁告诉你的呢?”
“是维尔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的斯坎兰兄弟。我要为您的健康干杯,参议员,也为我们更好地相处干杯。”麦克默多端起侍者给他的一杯酒,举到嘴边,边喝边翘起小指。
麦克金蒂一直在仔细打量对方,这时扬起了浓黑的眉头。“噢,是这么个情况,对吧?”他说,“这事我还要再仔细查验一下,什么先生来着?”
“麦克默多。”
“要再仔细查验一下,麦克默多先生,因为我们在这儿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也不会轻易就相信人家说的话。到吧台后面来一下吧。”
那里面有个小房间,立着一排排酒桶。麦克金蒂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然后在一只酒桶上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嘴里咬着一支雪茄,不平静的眼睛打量着对方。他沉默不语地坐了两分钟。麦克默多兴致勃勃地接受着审视,一只手插在外衣口袋里,另一只手不停地捻搓着自己棕褐色的胡须。突然间,麦克金蒂弓下身子,掏出一支吓人的手枪。
“看这儿吧,小子啊,”他说,“如果我觉得你是在跟我们玩什么花样儿,那就一枪结果了你。”
“这可是一种古怪奇特的欢迎方式啊,”麦克默多回答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对一个自由人兄弟会分会的头领给予一个陌生的兄弟会成员而言。”
“没错,但得一视同仁,你得证明自己,”麦克金蒂说,“如果你证明不了,那就只有上帝帮助你啦!你在哪儿入的会?”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
“什么时间?”
“1872年6月24日。”
“头领是谁?”
“詹姆斯·H.斯科特。”
“你们那儿地区的管理人是谁?”
“巴塞洛缪·威尔逊。”
“哼!你倒是面对考查的问题对答如流嘛。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工作,跟您一样——不过活儿更加下贱。”
“你顶嘴的话也说得很流畅啊。”
“是啊,我一向说话很快。”
“行动也很麻利嘛。”
“这方面,我在熟悉我的人中间是出了名的。”
“行了,我们很快就可以试试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快。你听说过这儿分会的情况了吗?”
“我听说接纳男子汉做兄弟。”
“对你而言是这么回事,麦克默多先生。你为何离开芝加哥呢?”
“这事我可是打死也不会告诉您的!”
麦克金蒂睁开眼睛,因为他不习惯人家用这种方式回答他的话,所以觉得挺有趣的。“你为何不告诉我呢?”
“因为兄弟会的人是决不会对另外一个兄弟说谎的。”
“那么实际情况一定是不可告人了?”
“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这么认为。”
“你听好了,先生,我作为分会头领,你可不能指望我让一个连自己的过去都不能说的人通过核查进入分会。”
麦克默多显得很为难的样子,接着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剪报。
“您不会泄露给别人吧?”麦克默多说。
“你若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就抽你耳掴子!”麦克金蒂气急败坏地大声吼着。
“您说得对,参议员,”麦克默多怯生生地说,“我道歉,说话不动脑筋,行了,我知道了,自己在您手下是安全的。请您看看这则剪报吧。”
麦克金蒂看了看剪报上面的报道,说的是1874年新年的那个星期,芝加哥市场街湖滨酒店里,一个叫乔纳斯·平托的人被人枪杀了。
“你干的?”他把剪报递回给他时问了一声。
麦克默多点了点头。
“为何要去枪杀他?”
“我在帮助山姆大叔[7]铸造金币,或许我铸造的没有他的含金量高,但外形是一样的,铸造的成本更低。这个叫平托的人帮助我把假币推销出去……”
“干什么呢?”
“啊,意思就是说,把那种钱币推入流通渠道,后来他说他要去告密,说不定他真告密,我一刻也没有等待,立刻一枪结果了他,于是就跑到这煤区了。”
“为何到煤区?”
“因为我从报纸上看到了,在这样的地区不会特别引起人家的注意。”
麦克金蒂哈哈笑了起来。“你一开始是铸造伪币犯,然后又是杀人犯,然而你到了这儿,以为自己会受到欢迎吗?”
“大体情况是这样的。”麦克默多回答说。
“啊,我看你大有前途。对了,你还能铸造钱币吗?”
麦克默多从口袋里掏出五六个钱币。“这些都不是费城铸币厂[8]铸造的。”他说。
“可不是嘛!”麦克金蒂的一只大手把钱币举到靠近灯光处,那手就像猩猩的手一样毛茸茸的,“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啊!你能成为兄弟会中一个大有作为的成员,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当中就得有一两个坏蛋,麦克默多朋友啊,因为有时候我们得保护自己。有人要对付我们,而如果我们不迎头痛击,那马上就会走投无路的。”
“是啊,我认为,自己能够与兄弟们一道为分会尽一份力量。”
“你好像很有胆量啊,我把枪对准你时,你都无所畏惧。”
“处在危险中的不是我。”
“那么是谁?”
“是您,参议员,”麦克默多从他双排纽扣厚呢外衣的侧面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打开了扳机的手枪,“我一直用枪对准着您呢,我想要是开起枪来,不会比您慢。”
“啊!”麦克金蒂气得满脸通红,然后又放声大笑起来,“呃,这么多年都没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人加入我们当中了。我看,整个分会的人都会以你为自豪的——喂,你有什么事情?你硬要来打搅我们,我就不可以单独同一位先生谈上几分钟吗?”
酒吧的侍者站立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对不起,参议员,但是特德·鲍德温,他说一定要在这会儿见到您。”
其实,这个通报多此一举,因为那位紧绷着脸的粗鲁汉子已经从侍者的身后探过了脑袋。他把侍者推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那就是说,”他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瞪了麦克默多一眼,“你先到了这儿,是吧?关于这个人,参议员,我有话要对您说。”
“那就在这儿说吧,就现在,当着我的面。”麦克默多大声说。
“啧啧!啧啧!”麦克金蒂说,从坐着的酒桶上下来,“这个态度不行啊,我们来了位新兄弟,鲍德温,我们可不能用这种方式欢迎他,伸出你的手吧,兄弟,握手言和!”
“不可能!”鲍德温气急败坏地吼着。
“我已经主动提出了,如果他觉得委屈了,我可以同他决斗一场,”麦克默多说,“我赤手空拳同他干,或者,如果这样他还觉得不满足的话,我还可以用别的方式同他干,办法由他挑选。对了,参议员,您作为头领,由您来做决断吧。”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为了一位年轻小姐,她有自己选择的自由。”
“她有吗?”鲍德温吼着。
“面对兄弟会的两位兄弟,我该说:她有。”头领说。
“噢,您就是这样处理的,对吧?”
“对,是这样的,特德·鲍德温,”麦克金蒂说,邪恶地瞪着眼睛,“难道你还有什么异议不成?”
“难道为了青睐一个您生平素不相识的人而抛弃掉一个五年来和您一条心的兄弟吗?你不会一辈子当头领的,杰克·麦克金蒂,上帝啊!等到下次选举的时候……”
参议员像猛虎一样朝着鲍德温扑了过去,一只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把他推到了一个酒桶边。如果不是麦克默多出面干预,他盛怒之下定会要了他的命。
“算了,参议员,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生气!”麦克默多边说边把他拽回去。
麦克金蒂松开了手,而鲍德温吓得要命,喘着粗气,四肢颤抖,就像个从鬼门关里回来的人,坐在刚才撞上的酒桶上。
“你这些日子一直在自找别扭,特德·鲍德温——现在满意了吧!”麦克金蒂大声吼着,宽大的胸脯起伏不停,“或许你觉得,我从头领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你就可以取而代之。这事情分会说了算。但只要我是头儿,我就决不允许有人在我面前高声大气逆着我,或者不服我的管教。”
“我绝对没有逆着您。”鲍德温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一边不停地摸着自己的喉咙。
“行吧,那么,”对方大声说,瞬间露出了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我们都又是好朋友了,这事就这么着了。”
麦克金蒂从架子上拿下一瓶香槟酒,拧开瓶塞。
“好了,”他一边说,一边把三个高脚杯斟满酒,“我们为争吵后的和好而干杯。你们知道,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决不记仇。啊,那么,把你的左手按到我喉结上,我对你说呢,特德·鲍德温,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吗,兄弟?”
“天低云厚啊。”鲍德温回答说。
“但是,将会永远天高云淡呢。”
“但愿如此啊!”
几个人喝干了杯里的酒,鲍德温和麦克默多两个人也干了一杯。
“行啊!”麦克金蒂大声说,双手揉搓着,“怨恨消解了,从今往后,你得遵守分会的规矩,鲍德温兄弟知道,这个地方的规矩是很严厉的。麦克默多兄弟啊,如果你要自找没趣,那很快就会发现是怎么一回事的!”
“我保证,不会那样的,”麦克默多说,他向鲍德温伸出了手,“我这人脾气急躁,容易跟人吵架,但是吵过之后很快就没事了。这是爱尔兰人的火暴性子,大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不记仇的。”
鲍德温只得迎着伸过来的手,因为面容可憎的头领正凶狠地瞪着他。但是,从他阴郁的脸上可以看出,对方的话语并没有打动他。
麦克金蒂拍了拍他们两个人的肩膀。“啧啧!那些姑娘啊!那些姑娘啊!”他大声说着,“想想看,同一个小妞竟然夹在我的两个兄弟之间!真是不好办啊!得了,这个问题让那小妞儿自己去解决,这不是头领解决得了的——万能的上帝也会赞同这样做的!没有女人来烦,我们的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麦克默多兄弟,你得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会。我们同芝加哥的情况不同,有我们自己的规矩和方式方法。星期六是我们开会的时间,如果你到时候出席,我就保证你今后在维尔米萨峡谷永远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