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华生医生的第一份报告(1 / 1)

从此处起,我要转录几封自己写给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件,信件就摆在我前面的桌上,以便叙述前前后后的事情。其中只有一页遗失了,但除此之外,其余部分保存得和我当初写信的时候一模一样。信件如实地记录了我当时的感受和疑惑。尽管我对事情的经过仍然记忆犹新,但白纸黑字写在纸上的文字无疑比回忆要准确得多。

亲爱的福尔摩斯:

通过我先前的信件和电报,相信你已经及时知道了在世界上的这样一个荒凉偏僻的角落里所发生的一切了。一个人在此待的时间越长,荒原的气势便会更加深入渗透到他的心灵。这儿广袤无垠,充满了恐怖的魔力。你一旦踏入荒原的中心地带,就丝毫看不到现代英国的痕迹了。而恰恰相反,你在这里到处都能看到史前人类的房舍和他们的劳动成果。你在行走的过程中,到处都可以看见早已被人遗忘的古人的住房、他们的坟墓和巨大的石柱。那些石柱很可能是用来标明他们庙宇所在地的。当你站在斑驳的山坡上看着那一幢幢用灰色岩石砌成的小屋时,就会忘记自己现在所处的年代。如果此时你看到了一个身披兽皮、浑身毛发的人从低矮的门洞里爬出来,把用燧石做的箭头的弓箭搭在弦上,你会感觉他的出现比你本人的要自然得多。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在这片一直都非常贫瘠的土地上,当时居住的人口竟然那么密集。我不是考古学家,但可以想象一下,他们所属的那个种族不喜争斗,因而被人驱赶,被迫接受了这个谁也不愿居住的地方。

不过,所有这一切,与你派我来这里的使命毫无关系,很可能让你这样一个讲究实用的人感到乏味了吧?我至今仍记得,在谈论是太阳围着地球转还是地球围着太阳转的问题时,你表现出的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63]。因此,还是让我回到和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有关的事情上来吧。

过去几天里,你没有收到我的报告,因为直到今天都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报告的。后来,发生了一件令人倍感惊讶的事情,我现在就把它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不过,首先,我得让你了解一些与此事相关的其他情况。

其中有一件事,我之前没怎么提到,那就是荒原上的那个逃犯。现在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已经跑掉了。本区域内零零散散居住着的居民们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在他逃出监狱的两个星期里,没有人看见过他,也没有人打听到他的消息。无法想象,他在荒原上能待这么长时间。当然,就藏身之处而言,这是绝对没有任何困难的。他可以藏匿在荒原上的任何一幢石头小屋里。但是,除非他能捕杀荒原上的绵羊,否则他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由此,我们认为他已经逃走了,那些住得边远一些的农夫们也因此睡得更踏实了。

庄园里住着我们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我们能照顾好自己。不过,我必须承认,自己一想起斯塔普尔顿一家就觉得心里很不安。他们住的地方方圆几英里之内都找不到帮手,而且家里只有一个女仆、一个老男仆,再就是他们兄妹二人,哥哥也不是很强壮。那个来自诺丁山的亡命之徒一旦闯进门去,他们就会孤立无援,只能束手就擒。我和亨利爵士都很关心他们的处境,还提出一条建议:让马夫珀金斯晚上睡在他们那儿,但斯塔普尔顿根本听不进去。

事实上,我们的从男爵朋友已经开始对我们漂亮的女邻居表现出极大的好感。这原本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因为对他这样一个好动的年轻人来说,在偏僻寂寞的地方生活实在是无聊,而且她又是美丽迷人的女子,身上有一种热带地区的人所特有的异国情调,这和她哥哥的冷淡、不动感情的状态形成了奇特的反差。不过,斯塔普尔顿也让人感觉到他的内心热情似火。他一定具有某种左右她的能力,因为我观察到,她说话时眼睛总是朝他瞥,好像她说的每句话都要得到他的赞同似的。我确信他待她非常好。他两眼炯炯有神,双唇薄且坚定,具有这些特点的人往往性格果敢,也有可能是生性脾气粗暴。你可能会觉得他是个有趣的研究对象呢。

他头一天就拜访了巴斯克维尔,翌日早晨,便领着我们两个人一同去查看了那个地点,据说,那就是恶人雨果传说的起因之地。我们穿过荒原漫步了几英里路程,最后到了一个异常阴森荒凉之处,一看就令人想到此处定会滋生这样的故事来。我们在两座乱石冈之间发现了一段很短的谷地,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上面杂草丛生,其中夹杂着白色的羊胡子草。空地中间矗立着两块巨石,顶端因风吹雨打而成了尖形,看上去宛如巨型怪兽那被磨尖的大獠牙。那儿的一切与那个古老传说中的惨景非常相符。亨利爵士兴趣盎然,好几次问斯塔普尔顿,他是否真的相信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会干预人间的事务。斯塔普尔顿回答得轻描淡写,但明显看得出来,他内心里非常地郑重其事。他回话时谨小慎微,但很容易看出来,他为了顾及亨利爵士的感受,尽量缄口不言,不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他给我们讲了几桩类似的案例,说有几户人家都遭受了邪恶力量的迫害。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他在这件事情上与众人的观点是一致的。

返程途中,我们在梅里皮特别墅吃了午餐,亨利爵士和斯塔普尔顿小姐正是在那里互相认识的。亨利爵士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似乎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丝毫没有看错,他们两人彼此都产生了好感。我们从那儿回家时,亨利爵士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她。随后,我们几乎每天都会看到他们兄妹二人。他们今晚在这儿用餐,席间谈到我们下个星期去他们那儿的打算。可想而知,如果这对年轻人结合在一起,斯塔普尔顿家一定会非常赞同的。但我却不止一次地发现,每当亨利爵士对斯塔普尔顿小姐表露出关切之情时,斯塔普尔顿的脸上就会露出非常反感的神情。毫无疑问,他和他这个妹妹的感情非常好,没有妹妹,他的生活就会寂寞无聊。不过,如果他因此而对妹妹如此完美的婚姻加以阻拦,那他简直是自私到极点了。不过,我可以肯定,他并不希望他们的亲密关系进一步发展为爱情。我曾多次注意到,为了不让他们有单独密谈的机会,他费尽了心机。啊,对了,你曾叮嘱我,绝对不许亨利爵士独自外出。现在看来,要做到这点恐怕越来越困难了,因为除了其他的种种困难,又增加了爱情问题。如果我完全按照你的嘱咐行事,那我很快就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人了。

有一天——确切地说,是星期四——莫蒂默医生与我们共进午餐。他一直在长丘一带挖掘一座古冢,得到了一具史前人类的颅骨。他满心欢喜,还真没见过像他那样单纯的狂热分子呢!斯塔普尔顿兄妹稍晚一点也到了。应亨利爵士的要求,热心的莫蒂默医生把我们都带到了紫杉树篱林荫小道,给我们演示了出事那天晚上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那是一条悠长阴森的紫杉树篱林荫小道,夹在两行高高的修剪整齐的树篱中间。小道的两旁各有一片狭长的绿草带,远处的尽头是一座破旧的凉亭。小道的中间部分就是通向荒原的栅门,也就是老绅士留下雪茄烟灰的地方。栅门是用白色木头做的,上面装有门闩,推门向外就是广袤的荒原。我还记得你对此事的推测,便努力地想象事情发生的情形。老人站在栅门边时,看见一个东西穿过荒原向他奔跑而来。那个东西把他吓得丧失了理智,令他只顾拼命地奔逃,直到自己心衰力竭,猝亡在地。他逃跑时正是沿着那条又长又阴森的小道。他要逃避什么呢?是荒原上的牧羊犬,还是一条悄无声息、魔鬼般的黑色大猎犬?其中是否有人作祟呢?那个脸色苍白、眼神警觉的巴里摩尔是否知道很多,却不肯说呢?整件事情扑朔迷离,但其背后始终隐藏着罪恶的阴影。

上次给你写完信后,我遇到了另一个邻居,即拉夫特尔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他住在我们南面大概四英里处。他年岁较长,脸色红润,头发发白,脾气暴躁。他热心研究英国法律,为诉讼的事情花费了巨额财产。他与人争执就是为了享受争执的乐趣,遇到诉讼时,自己无所谓做原告还是被告。所以,毫不奇怪,他发现诉讼是一种昂贵的消遣。他有时候会拦断一条道路,不准人家通行,并且拒不执行教区要他撤除路障的命令;有时候会亲手把别人家的大门拆除,并且声称,道路从远古时期就已存在,反驳房主对他提起的非法入侵私宅的诉讼。他对古旧的采邑权法和公共权法都很精通,经常运用这方面的知识,有时是为弗恩沃西村村民的利益争讼,有时是用来反对他们。因此,根据他的所作所为,他时而是胜利者被人抬着招摇过市,时而被人用他的模拟人像当街烧毁。据说,他眼下手上仍有七宗讼案,很可能会把他仅剩的财产消耗殆尽,到时他就会像一只被拔掉蜇刺的黄蜂那样与人无害了。除了法律争讼问题,他看上去就是一位和蔼可亲、心地善良的老人。我之所以提及他,仅仅是因为你特意吩咐过,对于我们周围所有人的情况,我都得向你汇报。弗兰克兰眼下又忙得不可开交了,因为他是个业余的天文爱好者,有一架性能优异的望远镜,所以,成天趴在自家的屋顶上用望远镜扫视整个荒原,以期发现逃犯的蛛丝马迹。如果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此事上,那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不过有传言说,他此举的用意是想控告莫蒂默医生未经死者近亲的许可便私掘坟墓,因为莫蒂默医生在长丘挖掘古冢时发现了一具新石器时代的古人颅骨。他让人们的生活脱离了单调与无聊,并在人们迫切需要的时候给人一些快乐的调剂。

好了,我已经向你汇报了有关那名逃犯、斯塔普尔顿兄妹、莫蒂默医生和拉夫特尔庄园的弗兰克兰的最新动态。此信结束之际,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关于巴里摩尔的情况,尤其是昨天晚上的惊人情形。

首先要说的是,你从伦敦发出的那封旨在确认巴里摩尔当时确实在此地的试探性电报。我已经向你解释过,通过对邮政所所长的询问,那封电报没起到任何作用,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当时不是在此地。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亨利爵士。他是直来直去的脾气,便立刻把巴里摩尔叫过来,问他是否亲手接收了那封电报。巴里摩尔回答说是。

“那个男孩直接把电报送到你手上了吗?”亨利爵士问。

巴里摩尔显得很惊讶,思忖了片刻。

“没有,我当时正好在储藏室里,是我太太收下后送上来的。”

“是你亲自去发的回电吗?”

“也不是,我告诉了她该怎么回复,她便下楼去拟电文了。”

当晚,巴里摩尔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

“对于今天早上你们问我的那些问题,意欲如何,我没有弄明白,亨利爵士,”他说,“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让您对我失去信任吧?”

亨利爵士不得不向他保证,说事情绝非如此。为了安抚他,亨利爵士还把自己大部分的旧衣服送给了他,因为在伦敦新添置的衣服已经全部运到了。

巴里摩尔的太太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是个严肃庄重的人,行事拘谨,显得很体面,像清教徒那样严峻。你几乎想象不出,会有人比她更不易动感情。不过,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到达这儿的第一个晚上,就听见她哭得很伤心。此后,我好几次看到她脸上带着泪痕,肯定有什么令人伤痛欲绝的事情在折磨着她的内心。我有时想,她是不是有什么内疚感在心里挥之不去啊?有时还怀疑,巴里摩尔是个家庭暴君。我始终觉得这个人的性格中有古怪、可疑之处,但昨晚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的疑虑全消了。

不过,事情本身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我睡觉睡得不是很沉,况且我住在庄园宅邸里时刻保持警惕,因此,睡眠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警觉。昨天凌晨两点钟左右,我被经过房外的鬼鬼祟祟的脚步声惊醒了。于是我便起床,打开房门,悄悄往外看。一个长长的黑影投射在走廊里,他手里拿着蜡烛,轻轻地顺着走廊走过去。他穿着衬衫和长裤,光着双脚。我只看到了他的轮廓,但从那人的身高就可以知道,他就是巴里摩尔。他步伐缓慢,小心翼翼,浑身上下透着某种无法形容的恶意,一副不可告人的样子。

我曾告诉过你,走廊的中间是被一段环绕大厅的露台隔断了的,不过在露台的另一端又接下去了。我在门口等待着,直到看不见他了才跟过去。等我走近露台的时,他已经走到了走廊另一侧的尽头。我看到昏暗的灯光从一扇敞开的门里射出来,知道他走进了一个房间。目前,那些房间既无陈设,也无人居住,因此,他的举止就愈发显得诡秘怪异。灯光非常稳定,好像他正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蹑手蹑脚,尽量不弄出动静,顺着走廊走了过去,站在房门的一角向室内窥测。

巴里摩尔蹲伏在窗户跟前,举起蜡烛靠近玻璃。他的头侧面对着我,当他盯着那片漆黑的荒原凝望时,面部好像因为焦虑而变得僵硬。他站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了几分钟,然后低沉地呻吟了一声,用极不耐烦的动作把蜡烛掐灭了。

我急忙返回到了卧室。随后不久,门外又一次传来了潜行回去的脚步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刚刚蒙眬入睡的时候,听到某个地方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但我说不出声音究竟来自何方,无法猜透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我心里面觉得,这座阴森诡秘的宅邸里正在进行着某种秘密的活动,而我们对此迟早会弄个水落石出的。我不愿用自己的推断来干扰你,因为你曾要求我只给你提供事实。今天上午,我和亨利爵士谈了很长时间,并根据昨晚我观察到的事情制订了一个行动计划。我现在暂时保密,等下次写信时再向你报告,想必会很有意思的。

10月13日

于巴斯克维尔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