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梅里皮特别墅的斯塔普尔顿一家(1 / 1)

翌日早晨,一切都是那么清新美丽。这多少消除了一点我们初到巴斯克维尔庄园时阴郁灰暗的印象。我和亨利爵士坐下来用早餐时,阳光从高高的窗棂中倾泻进来,穿过窗上的纹章窗玻璃,投射出一片片淡淡的波光。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深色的护墙板发出青铜色的光辉。我们觉得难以置信,这竟然真真切切是昨天晚上在我们的心灵上投下阴影的那个房间。

“我觉得吧,我们要怪就该怪我们自己,而不要怪这幢宅邸!”亨利爵士说,“昨天我们长途驱车,又累又冷,以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不好的印象。而现在,我们都神清气爽,因此,对这里的一切又感觉愉悦了。”

“不过,那也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问题啊,”我回答说,“比如说吧,您是否碰巧也听到过有人,我认为是女人,半夜里在哭泣,对吧?”

“这可真奇怪,因为我的确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过哭声。我等了一段时间,但后来什么声音都没了,因此,我便以为那是在做梦。”

“我听得非常清楚,而且可以肯定,那真的是女人的哭声。”

“我们得马上把这件事问问清楚,”他摇铃[60]唤来了巴里摩尔,问他能否解释我们所听到的声音。我觉得,管家在听到主人的问话后,那张苍白的面孔好像变得更加苍白了。

“这座宅邸里就只有两个女人,亨利爵士,”他回答说,“一个是在厨房里干粗活的女仆[61],她睡在宅邸的另外一侧。另一个就是我妻子,我可以保证,那声音绝对不是她发出来的。”

然而,他说这话时扯了谎,因为早餐后,我碰巧在长长的走廊上遇见了巴里摩尔太太,当时,阳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她身材高大,表情冷漠,面色阴沉,紧绷着嘴唇,透着严厉的神情。但是,她两眼通红,眼皮肿起,看我的时候眼睛成了一条小缝,这种情形不言而喻。这样一来,夜里哭泣的人就是她了。如果她确实哭过,那她的丈夫就一定会知道。而他竟然冒着显然会被人揭穿的风险说不是他妻子发出的声音。他为何要这样做呢?而她又为何哭得那么伤心呢?一种神秘而阴郁的气氛已经在这个脸色苍白、外表英俊、蓄着黑胡子的人的周围形成了。正是他第一个发现了查尔斯爵士的尸体,而关于将那老人引向死亡的所有相关情况也只是听他来讲述的。有没有可能,我们在摄政街看到的那辆马车里的人就是巴里摩尔呢?他们的胡子差不多是相同的。根据马车夫的描述,那个人的身材有些矮小。但一面之交留下的印象是很容易出差错的啊。如何才能彻底弄清楚这个情况呢?显而易见,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拜访一下格林彭的邮政所所长,去查证那封试探性的电报是否真的交到了巴里摩尔本人的手上。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至少可以获得一些能够向夏洛克·福尔摩斯报告的东西。

亨利爵士早餐后要审阅大量文件,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外出了。这是一次舒心惬意的步行之旅,四英里的路程,我一路沿着荒原的边缘前行,最后进入了一座灰暗单调的小村庄。村上有两幢较其他建筑都要更加高的房舍,我后来得知,其中的一幢是旅馆,另一幢是莫蒂默医生的住宅。那个邮政所所长也是村上的杂货商,对那封电报的情况记忆犹新。

“可以肯定,先生,”他说,“我是完全遵循吩咐行事的,派人把那封电报交给了巴里摩尔先生。”

“谁去送的?”

“我儿子,詹姆斯,上个星期是你去给住在庄园的巴里摩尔先生送的电报,对不对?”

“对啊,父亲,我送去的。”

“是交到他本人手上的吗?”我问。

“呃,他当时在楼上,因此,我没能把电报交到他本人手上。不过,我把它交给了巴里摩尔太太,她答应即刻送上去给他。”

“你看见了巴里摩尔先生吗?”

“没有,先生,我说了他当时正在楼上。”

“你都没有亲眼看见他,怎么知道他在楼上呢?”

“对啊,他的太太肯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邮政所所长说,显得有点烦躁,“难道他没有收到那份电报?如果真是出了差错,也应该是由巴里摩尔先生本人来质询啊。”

看起来,再追问下去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不过,有一点已经很清楚了,尽管福尔摩斯巧用计谋,但我们还是不能证明巴里摩尔确实不曾去过伦敦。假定事实就是如此——假定最后一个看见查尔斯爵士还活着的人是他,新继承人回到英国后第一个跟踪的也是他,那么接下来他会怎样呢?他是受人指使的呢,还是自己有什么用心险恶的图谋?残害巴斯克维尔家族的人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我想起了那封从《泰晤士报》评论文章中剪字而拼贴成的奇怪的警示信。是他自己干的,还是哪个要阻碍其阴谋的人干的呢?唯一能想到的动机是,正如亨利爵士所暗示的那样,如果庄园的主人被吓跑了,那么,巴里摩尔一家就能守着这幢永久舒适的宅邸。不过,这样的解释还远远不足以说明,他为何要如此精细谋划,大费周折,仿佛给年轻的巴斯克维尔编织了一张无形大网。福尔摩斯亲口说过,他经手过的全部惊人大案中没有一桩如本案一样复杂。走在那条灰暗而孤寂的回家路上,我默默地祈祷,希望我的朋友能早日从他手头上的事务中脱身,祈求他能到庄园来把我肩上的重任接过去。

突然之间,我的思绪被身后传来的跑步声给打断了,还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想,一定是莫蒂默医生,便转过身去,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追赶我的竟然是个陌生人。此人身材矮小,体形瘦削,面部修饰得干干净净,表情严肃,头发呈淡黄色,下巴尖长,年龄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他穿着一身灰白色套装,头戴一顶草帽,肩上挂着一只用来装生物标本的镀锡铁皮盒子,一只手上拿着绿色的扑蝶网兜。

“我肯定,您会原谅我的冒昧,华生医生,”他说着,气喘吁吁地走到我的跟前,“在我们荒原这一带,大家都像一家人,用不着做任何正式的介绍。您可能从我们共同的好朋友莫蒂默那里听过我的名字了。我就是斯塔普尔顿,住在梅里皮特别墅。”

“您的网兜和盒子已经向我做了介绍了,”我说,“因为我知道,斯塔普尔顿先生是位生物学家。但是,您怎么就知道了我的名字呢?”

“我刚才到了莫蒂默医生家里,正好您从他家的窗户外面经过,他便把您指给我看了。因为我们要走的路相同,我就想追上您,做个自我介绍。我估计,亨利爵士的这趟旅行一切都很顺利吧?”

“他很好,谢谢您!”

“我们都很担心,查尔斯爵士猝亡之后,这位从男爵会不愿到此居住。要求一位有钱的绅士屈尊埋没在这样一处地方,确实有点过分了。不过,不用我说您也知道,在这样偏僻的一隅,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我猜,亨利爵士不会这么迷信,觉得这件事情很恐惧吧?”

“我想,不太可能吧!”

“您肯定听说过有关纠缠这个家族的魔鬼似的猎犬的传说吧?”

“我确实听说过了。”

“确实很奇怪啊,住在这儿的农夫们怎么就轻信了呢?他们中任何人都会发誓说,在这片荒原上亲眼看到了那样一只畜生,”他说话时脸上露着微笑,但从他的眼神中,我似乎看到了,他心里感觉事态更加严重,“那个传说对查尔斯爵士的心理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毫无怀疑,这事最终导致了他的悲惨结局。”

“但怎么会呢?”

“他的心脏本来就有毛病,加上神经高度紧张,任何猎犬的出现都会给他造成致命的危险。我猜想,最后出事的那天傍晚,他一定是在紫衫树篱林荫小道看见了什么类似于猎犬的东西。我先前担心,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不测,因为我很喜欢那位老人,也知道他的心脏很脆弱。”

“您是怎样知道这个情况的呢?”

“我的朋友莫蒂默告诉我的。”

“那么您认为,当时有条猎犬在追逐查尔斯爵士,他因此被吓死了吗?”

“您还能有什么更加理想的解释吗?”

“我还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呢。”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

他这句话让我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我看了一眼我的同伴,见他的表情平静,目光沉稳,感觉他并非故意要使我感到惊讶。

“要我们假装不认识您,那是无济于事的,华生医生,”他说,“我们这里的人都看过您那侦探案的记述,您在褒扬您的朋友的同时,自己也跟着出了名。当莫蒂默在我面前提到您的名字时,他不可能隐瞒得了您的身份啊。既然您都到这儿来了,由此推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也会对本案产生兴趣的。我呢,生来就很好奇,很想知道他对这事的看法。”

“我恐怕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

“请问一下,他会赏光亲自来我们这儿吗?”

“他目前无法离开伦敦,有些其他案件需要去处理。”

“真是遗憾啊!他本可以把这件我们迷惑不解的怪事看出些端倪来的。不过,您在调查取证时,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您尽管吩咐。如果我能稍稍了解您的疑问或者是您取证的方式方法,或许我能即刻给您提供协助或者提出建议呢。”

“您相信好了,我来这里仅仅是为了拜访我的朋友亨利爵士,我不需要任何协助。”

“太好啦!”斯塔普尔顿说,“您这样小心谨慎是绝对正确的。我毫无缘由地多管闲事,理应受到训斥。我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情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岔口,一条狭窄多草的小路从大道上斜岔出去,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着,一直穿过了荒原。右侧是一座山,地势陡峭,乱石密布,先前是个花岗岩石料场。正对着我们的那面是乌黑的崖壁,上面的隙罅里长着羊齿草和荆棘。在远处的山顶上,飘**着一股灰色的烟雾。

“顺着这条荒原小道,再往前走一小段,我们就到梅里皮特别墅了,”他说,“您或许能够抽出一个小时的空闲来,我将十分荣幸地把我妹妹介绍给您认识。”

我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应该陪伴在亨利爵士身边。但是,马上又想起了那一堆散放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和证券。对于那些东西,我肯定是帮不上任何忙的。况且,福尔摩斯还特意交代过,要我对荒原上住着的邻居们多加观察,因此,我接受了斯塔普尔顿的邀请,和他一起拐弯走上了小路。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我说的是荒原,”他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看着那起伏的丘陵、连绵的绿浪,还有参差不齐的像浪涛激起的奇形怪状的水花似的花岗岩山巅。“您永远都不可能对荒原感到厌倦。您想象不到,这其中蕴藏着怎样神奇的秘密。它是如此地广袤辽阔,如此地荒凉萧疏,如此地神秘莫测。”

“这么说来,您对荒原了解得很清楚了?”

“我才在此地待了两年,本地的居民还会把我当成新来者看呢。查尔斯爵士到此定居不久,我们也来了。不过,由于我个人兴趣爱好的缘故,我踏遍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没有多少人会比我更加熟悉这块地方了。”

“要了解这片地方很艰难吗?”

“非常艰难。您看,比如说,这儿北面的平原,幅员辽阔,奇形怪状的山丘点缀其中,您看出了什么不同凡响之处吗?”

“纵马驰骋,这是个少有的好地方啊。”

“您自然会这样想,但迄今为止,这一想法已经让好些人断送性命了。您看到那些密密麻麻呈现在平原上的一块块嫩绿的草地了吗?”

“看到了,那些地方好像比其他地方更肥沃呀。”

斯塔普尔顿哈哈大笑起来。

“那边就是格林彭大泥潭,”他说,“无论是人还是野兽,一旦走错一步,那就必死无疑。就在昨天,我还看见了一匹荒原的小马驹误闯了进去,便再也没能出来。我看到它的头拼命地探出泥坑,挣扎了很长时间,但最终还是陷了下去。即便是在干燥的季节里,要穿过大泥潭也是充满危险的。特别是下过了秋雨之后,那儿就成了人们望而生畏的地方了。尽管如此,我却能找到通向泥潭中心的路径,而且能活着回来。天哪,又来了一匹倒霉的小马驹!”

有个棕褐色的东西正在一丛绿色的苔草中翻滚、扭动。它的长脖子痛苦地抽搐着,奋力地向上伸展,随后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嘶鸣,声音在荒原上回**。这一切把我吓得浑身冰凉,但我同伴的神经好像比我的坚强得多。

“没有了,”他说,“葬身泥潭了。两天之内就有两匹马送了命,说不定还会有更多,因为马匹在干燥的气候里习惯于到那儿去,但绝对不可能知晓情况会有变化,直到最后掉入泥潭。格林彭大泥潭真是个糟糕的地方啊。”

“但您说,您能够穿过去,对吧?”

“对啊,里面有一两条小路,行动敏捷的人是可以走过去的。我已经把小路找出来了。”

“但是,您怎么会想要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去呢?”

“是啊,您看到那边那些山丘了吗?它们是真正的孤岛,周围的泥潭长年累月地缓慢涌动着,因此无法到达。如果开动脑筋设法到达那儿的话,便可以收集到珍稀的植物和蝴蝶。”

“哪天我也去碰碰运气吧。”

他看着我,一脸惊讶。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尽快打消这个念头吧,”他说,“万一您出了什么意外,我可担当不起啊!我敢说,您活着回来的概率微乎其微。我也是记住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标识才能到达那里去的。”

“嘿!”我大声说着,“这是什么声音啊?”

荒原上响起一阵悠长而低沉的呻吟声,其凄厉程度难以形容。这声音响彻在空中,但根本无法说清究竟来自何方。开始是低哼声,然后慢慢地增强,变成了沉重的狂吼声,随后又回落成悲伤而发颤的哼哼声。斯塔普尔顿看着我,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情。

“荒原,怪异的地方!”他说。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

“这儿的农夫都说,那是巴斯克维尔猎犬召唤其猎物的吠叫声。我以前也听到过一两次,但都没有这一次响亮。”

我环视四周,茫茫原野连绵起伏,一丛丛绿色的灌木点缀其间,心里觉得发冷。广袤的原野上悄无声息,只有几只渡鸦在我们身后的岩岗上大声地鸣叫着。

“您是受过教育的人,不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吧?”我说,“您觉得这种怪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

“泥潭有时候会发出奇怪的响声来。那是由于淤泥下沉,地下水上冒,或者其他某些原因。”

“不,不,刚才的那个声音是生命体发出的。”

“啊,或许是吧。您过去听过麻鳽[62]鸟鸣叫吗?”

“没有,从没听过。”

“那是英国的一种稀有鸟类——几乎快要灭绝了,但是,到了这荒原地带,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是啊,如果我们刚才听到的鸣叫声是麻鳽鸟中的最后一只发出来的,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这可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怪异、最奇特的声音啊。”

“是啊,这儿本来就是个十分怪异离奇的地方。看看那边的山坡,看清了那些是什么东西吗?”

整个陡峭的坡面上全是由灰色石围成的一个个的圆圈,至少得有二十个吧。

“那是什么东西呢?羊圈吗?”

“不是,那是我们可敬的祖先们居住生活的地方。史前时期,荒原上人口稠密。后来就没有人居住了,因此,我们看到的祖先们那些精巧的小设施就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了。那些圆圈就是祖先们留下的房屋,只是屋顶没有了。如果您有兴趣到里面去光顾一番,还可以看到他们留下的火炉和床铺呢。”

“但是,那可是够得上一个城镇的规模啊,住在那儿的人们是哪个年代的呢?”

“新石器时代吧——不知道确切的年代。”

“他们靠什么为生呢?”

“在那些坡地上放牧。当青铜刀器开始代替石斧时,他们学会了挖掘锡矿。请看对面山坡上的那些壕沟,那就是当年挖掘的遗迹。是啊,华生医生,您会发现荒上原那些非同寻常的地方的。噢!对不起,失陪一下。这肯定是一只独眼蛾。”

一只像是小苍蝇或者小飞蛾一样的东西振翅飞过小路。斯塔普尔顿立刻追赶上去,精力充沛,速度惊人。让我惊愕不已的是,那只小东西径直飞向大泥潭了,而我朋友则刻不容缓,在一丛丛小树中间跳来跳去,紧紧地尾随其后,不时地在空中挥舞那绿色的网兜。他身穿灰色衣服,加上猛然跳跃,曲折前行,连他本人看上去都像是一只大飞蛾了。我站在那里看他追蛾,心情非常复杂,钦佩他动作敏捷,同时又提心吊胆,生怕他不慎掉入那诡异莫测的泥潭里。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一转身,看到一个女子正在离我不远的路边。我们先前看到那缕缕青烟升起的地方就是梅里皮特别墅所处的位置,她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刚才我们没有看见她,是因为她行走的地方正好是荒原上的一片低洼地。

我毫不怀疑,眼前这位就是大家在我面前提到过的斯塔普尔顿小姐,因为整个荒原地带所有人加在一起一定也是寥寥无几,况且我还记得,有人说过,她是个大美人。而迎面走过来的这位小姐就是个大美人,而且是那种少见的大美人。我没有见过兄妹之间音容笑貌反差如此巨大的。斯塔普尔顿肤色适中,浅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而她却肤色黝黑,肤色比我在英国见过的深肤色女子都要深——身材高挑,仪态万方。长着一张高傲而轮廓俊美的脸蛋,五官端正,要不是那性感的双唇和美丽而热切的黑色双眸,整张脸就会显得有点冷淡了。她身段完美无缺,着装高贵优雅,站在这孤寂的小路上,活脱脱是个怪异的幽灵。我转过身看到她时,她两眼正盯着她的哥哥看,随即向我快步走了过来。我摘下帽子正想向她解释几句,但她却抢先开口了,把我的思绪引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回去吧!”她说,“直接回伦敦去,立刻动身。”

我直呆呆地盯着她,惊讶不已。她也盯着我,两眼冒着火,情绪不安,一只脚不停地跺着地面。

“我为何要回去呢?”我问了一声。

“我无法解释,”她说,声音很小,语气急切,话语听起来有点奇怪,口齿不太清楚,“但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按照我的要求做吧。返回去,再也不要涉足荒原了。”

“但我这才刚刚到啊。”

“您,您啊!”她大声说,“难道您就听不出来,这个忠告全是为了您好吗?返回伦敦去!今晚就动身吧!无论如何,远离这个地方!嘘,我哥哥过来了!我刚才说过的话,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提起。请您把那边杉叶藻丛中的一支兰花摘给我,好吗?我们这片荒原上有的是兰花,不过,您显然回来得晚了点,领略不到这儿的美妙了。”

斯塔普尔顿已经放弃了追捕,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因为追赶得太累,他喘着粗气,满脸通红。

“嘿,贝丽尔!”他说着,我觉得他打招呼的语气并不显得热情。

“啊,杰克,你很热吧。”

“是的,我刚才在追一只独眼蛾。晚秋时节,那可是少见的珍稀物种啊。我竟然让它给跑掉了,太遗憾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话,但明亮的小眼睛却不停地在我和姑娘的脸上转来转去。

“看得出来,你们已经互相自我介绍过了。”

“是的,我刚才告诉了亨利爵士,他回来得太晚了些,已经看不到荒原真正的美景了。”

“啊,你以为这位是谁啊?”

“我猜他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不,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是爵士的朋友。我是华生医生。”

她那富于表情的脸泛起了红晕,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我们竟然在误会之中聊起天来了。”她说。

“啊,你们并没谈多久啊。”她哥哥说着,仍然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我们。

“我和华生医生说话时,把他当成了一个本地居民,而不是当客人看,”她说,“他认为,兰花的早晚都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请您随着我们一道走吧,看看我们的梅里皮特别墅,行不行啊?”

我们行进了一小段路程便到达了梅里皮特别墅。这是一座阴郁冷静的荒原住宅,往昔的繁荣岁月里,曾是某个牧人的农庄,但是,现如今,经过修缮,变成了一幢现代的住所。住宅的周围是一片果园,不过,园子里面的果树如同荒原上常见到的树木一样,树干矮小,生长不茂盛,整个地方让人觉得阴郁萧疏。一位老男仆领着我们进入室内,只见他表情怪异,身躯干瘦,衣衫破旧,与住宅的格调很是相配。然而,里面有几个很宽敞的房间,陈设雅致,我似乎通过室内的陈设看到了斯塔普尔顿小姐的品位。我站在窗口向外望去,看到处处密布着花岗岩石的荒原连绵起伏,毫无间断地一直伸向远方的地平线。这时,我不由得心生疑问,是什么因素促使这位受过高深教育的男子和这位端庄美丽的女子来到这种地方定居呢?

“选择了这样一处怪异离奇的所在,对吧?”他说着,好像是在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不过,我们有办法让自己在这里过得很舒心愉快,是不是啊,贝丽尔?”

“是的,很舒心愉快。”她说,但她的话语显得言不由衷。

“我以前办过一所学校,”斯塔普尔顿说,“那是在北方。那份工作对我这种性情的人来说,显得枯燥乏味。不过,那也让我有机会可以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帮助他们,塑造他们的心灵,用自己的个性和理想来激发他们。这一点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然而,我们运气不好,学校暴发了非常严重的传染病,死了三个男孩。学校遭此一劫便一蹶不振,我的家底全部搭进去了,赔了个精光。不过,如果不是有了与孩子相处的乐趣,我真可以庆幸自己的不幸了,因为我对植物学和动物学有着强烈的兴趣,在此地找到了一个广阔无垠的天地从事自己的研究。我妹妹也和我一样,痴迷于大自然。华生医生,所有这些疑问在您透过我家窗子向外看时就产生了,我从您脸上的表情就看出来了。”

“我心里刚才确实闪过这样的念头,觉得这儿可能有点枯燥乏味——说不定,您的感受不如您妹妹那样强烈吧?”

“不,不,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枯燥乏味。”她急忙说。

“我们有各种书籍,有自己的研究,还有非常有趣的邻居们。莫蒂默医生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很有造诣,已故的查尔斯爵士过去也是一位可敬可亲的伙伴,我们对他很了解,心中对他的怀念简直无法言表。我打算下午去拜访亨利爵士,以此互相认识一下,您觉得这样做会显得冒失吗?”

“我相信,他见到您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这么说,您或许愿意帮我带句话,告知一下我的打算。我们或许能够略尽绵力,给他提供一些便利,让他早日熟悉这儿的新环境。华生医生,您想到楼上去看看我收集的鳞翅目昆虫吗?我认为,那是英国西南部能采集到的最齐全的标本了。等您看完,午饭也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但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返回去履行自己的使命了。阴郁的荒原、小马驹不幸丧命、让人想起都毛骨悚然的巴斯克维尔猎犬传说的古怪声音,凡此种种,令我感到忧伤不已,心情沉重。不过,除了这些或多或少有点模糊的印象之外,最重要的还是斯塔普尔顿小姐的警示,那是确凿无疑的,清晰透明的。她说话时,态度恳切。毫无疑问,这背后一定隐藏着某些严重的深层原因。我谢绝了主人坚定的邀请,没有留下来吃午餐,立刻出发返回——踏上了我们来时的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

不过,看起来,这儿一定有一条熟人知道的捷径,因为我还没有到达那条路边,便惊讶地看见,斯塔普尔顿小姐已经坐在那条小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可能是行动急迫的缘故,她满脸通红,显得格外美丽,一只手叉在腰间。

“为了拦截住您,我是一路跑着过来的,华生医生,”她说,“连帽子都没有戴。我不能在此久留,否则,我哥哥会担心我的。我想对您说,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把您当成了亨利爵士。我为此深表歉意,请您把我说过的话都忘了吧,那些话跟您毫无关系。”

“但是,我不能忘记啊,斯塔普尔顿小姐,”我说,“我是亨利爵士的朋友,关乎他安危的事情当然与我息息相关。请您告诉我,您那么急切地想让亨利爵士回伦敦去到底是什么原因?”

“女人的一时心血**而已,华生医生,等您对我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您就会明白,我的一言一行经常是没有什么来由的。”

“不,不,我记得您说话时的声音是颤抖的,神情急促恳切,斯塔普尔顿小姐,求求您,请您坦率地告诉我吧!从我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自己周围疑影重重。这里的生活也变得和格林彭大泥潭一样到处都有陷阱。没有人引路,我们随时都会陷进去。请您告诉我吧,您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我向您保证,一定会把您的忠告转述给亨利爵士的。”

一时间,她脸上显露出一丝迟疑的表情,但等到回答我的问题时,眼神便又坚定了起来。

“您想得太多了,华生医生,”她说,“我和哥哥两人对查尔斯爵士的猝亡都感到非常震惊。我们之间来往密切,因为他最喜欢步行穿过荒原来到我们的住处。他时刻铭记着笼罩在他们家族的灾祸根源,所以,当悲剧发生时,我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所表现出来的恐惧一定是有某种缘由的。因此,当我发现这个家族的另一个成员要到这里来居住时,我就觉得应该有人向他提出警示,好叫他躲避可能发生的危险。这就是我所想传达的意思。”

“但是,是什么样的危险呢?”

“您知道那条猎犬的传说吧?”

“我并不相信那种无稽之谈。”

“但是,我相信,如果您真的能影响亨利爵士,就请您领着他远离这儿吧,这个地方对他们整个家族来说永远是个要命之地。世界如此广阔,为何他偏偏想住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呢?”

“他来这里住,正是因为这里是个危险的地方,亨利爵士的性格就是这样的。除非您能给我提供一些比您刚说的更加确切的理由,否则,让他离开这里恐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无法说出任何确切的情况,因为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想再请问您一个问题,斯塔普尔顿小姐,如果您那时对我说的话仅仅是这个意思,您为何不想让您哥哥听见呢?您的话里并不含有任何您哥哥或者别人会反感的东西啊。”

“我哥哥非常急切地想让亨利爵士住到庄园里,他认为这会给荒原的穷人们带来好处。如果他知道我说过些可能会诱导亨利爵士离开的话,他一定会生气的。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没有别的要说了。我现在得回家了,不然我哥哥会担心我,会怀疑我跟您见过面的。再见!”她转身走了,几分钟的时间就消失在乱石之中。返回巴斯克维尔庄园的路上,我心里充满了隐隐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