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师的大拇指案[1](1 / 1)

我和我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关系密切,这些年间,他承办的所有案件中,只有两桩是经由我的介绍引起他的注意的——一桩是哈瑟利先生的拇指案,另一桩是沃伯顿上校的精神失常案[2]。而对一位目光敏锐且独具匠心的观察者而言,后一桩案件或许能够提供更加广阔的用武之地。不过,前一桩从一开始就显得古怪离奇,其情节跌宕起伏,充满了戏剧性,因此,尽管它提供的空间较小,不能使我朋友一展其成果卓著的演绎推理方法,但它可能还是更加值得加以叙述。我相信,本故事已经不止一次见诸报章了,但是,如同类似的报道一样,如果只是把整个案件用半个栏目的文字加以报道,而不是把案情事实缓慢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抽丝剥茧,拨开迷雾,看到案情的每一步进展,最后廓清案件真相,那么不会显得怎么惊心动魄。当时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尽管时间过去了两年,但强烈的印象并没有因此而减弱。

我下面要简要叙述的事情发生在1889年夏天,也就是我结婚后不久。我当时已经重操行医治病的职业了,最后搬出了贝克大街,剩下福尔摩斯一个人住在那公寓里。不过,我还会不断去看他,甚至说服了他放弃自己那种波希米亚人的生活习性,竟然偶尔跑到我家去看我。我诊所的业务量稳步上升,加上我的居住地刚好在帕丁顿车站附近,找我就诊的病人中有几个是车站的职员。其中有一位长期沉疴在身,痛苦不已,我帮助他把病给治好了,于是,他便不知疲倦地到处宣传我的医术如何高明,想方设法把每一个能够说得动的病人都拉到我这儿来就诊。

一天早晨,就快要到七点钟了,女仆的敲门声把我给惊醒了,说从帕丁顿车站来了两个人,正在诊疗室里候着。我匆忙穿上衣服,因为我凭经验知道,铁路上来的病人极少会是小毛病的,然后跑着下楼。就在我下楼的当口儿,我的那位老盟友,也就是那位车站守卫,从诊疗室里走了出来,并随手关紧了房门。

“我可把他带过来了,”他低声说,竖起拇指指了指身后,“他不会再节外生枝了。”

“是怎么回事啊?”我问了一声,因为看他那副神态,好像我的诊疗室里关着一个什么怪物。

“是个新病号,”他低声说,“我寻思着,还是亲自把他带过来的好,这样他就别想再溜走啦。他这不来了吗,稳稳当当,妥妥帖帖,我得走啦,医生,跟您一样,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处理呢。”说完之后,我的这位信得过的盟友便转身离开了,我连说一声感谢的话都还没有来得及。

我走进了诊室,发现有位先生坐在桌子边。他身穿一套朴素的紫色花呢衣服,一顶软帽放在我的书上,一只手上裹着一块手帕,上面沾满了血迹。他很年轻,可以说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相貌显得英武阳刚,但脸色苍白,看样子情绪很激动,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

“对不起啊,这么一大早就把您给吵醒了,医生,”他说,“但是,我夜间遇到了一桩非常严重的意外,是乘坐早车来的,到了帕丁顿车站后,打听了一下哪儿可以找到医生,一位好心人热情地把我送到这儿来了。但我看到,他把名片放在那张墙边桌上了。”

我拿起名片看了看。“维克托·哈瑟利先生,液压工程师,维多利亚大街十六号甲(四楼)。”这就是早晨上门来的病人的姓名、身份和地址。“很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在我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我听说,您是夜间赶路,刚才到的,夜间的行程本来就是枯燥乏味的啊。”

“噢,我这个夜晚可不能说是单调乏味啊。”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开心,声音洪亮,身体后仰着靠在椅子上,左右摇晃着。面对这种哈哈大笑,作为医生的我本能地警觉了起来。

“别笑了!”我大声说,“请您镇静下来!”我说完从水瓶里倒了些水给他。

然而,还是无济于事。他情绪失常,处于某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而性格坚强的人在经历过某种巨大的危难之后,往往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了,显得精疲力竭,脸色苍白。

“我真的是出丑啦。”他喘息着说。

“没事的,把这个喝了吧。”我在水里掺了些白兰地,所以,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开始有些红润了。

“好些了!”他说,“对啦,医生,还要麻烦您给我看看这个拇指,或者说,看看我曾经长着拇指的位置。”

他解开手帕,把手伸了过来。看过之后,连我这个神经受过考验的人都吓了一跳。眼前向外伸出的是四根手指,还有一个可怕的红色海绵状断面,那原本是拇指的位置。拇指是被人从根部剁掉的,或者是强行扯掉的。

“天哪!”我大声喊着,“多么严重的伤害啊,一定流了大量的血。”

“是啊,确实如此。失去拇指时,我都晕过去了。我估计自己失去知觉,一定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还在血流不止,于是,用手帕的一头牢牢缠在手腕处,并且用一根小树枝支撑起来。”

“处理得妙极啦!您应该去做个外科医生才是啊。”

“这是个液压方面的问题,您知道的,属于我的专业范围啊。”

“这种伤害,”我一边说着,一边查看伤口,“是用沉重锋利的器具造成的。”“那东西类似于切肉刀。”他说。

“我看是一次意外吧?”

“绝对不是。”

“什么!是蓄意行凶?”

“确实是蓄意行凶。”

“您把我给吓着了。”

我用海绵擦了擦伤口,清洗干净了,敷上药,最后用脱脂棉和消毒绷带将它包扎起来。他身子靠坐着,毫不畏缩,只是时不时地咬紧着牙关。

“什么感觉?”我处理完了伤口之后,询问了一句。

“好极啦!您给我喝了白兰地,帮我打上了绷带,我感觉换了个人似的。我刚才人很虚弱,但是,经历了很多事情。”

“您最好还是别再谈这件事情,这样显然对您的神经是个巨大的考验。”

“噢,没有关系,现在没有关系了。我必须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报告给警方,但是,我们两个人之间说说啊,如果不是我这个伤口形成了令人信服的证据,他们会相信我说的话,那才怪呢,因为事情很不同寻常,而我又提供不出很充分的证据。还有,即便他们相信我的话,我能够给他们提供的线索也是非常模糊,所以说吧,正义能否得到伸张,那还是个问题呢。”

“哈!”我大声说,“如果您想要解决问题,在您去找官方警察之前,我向您强力推荐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噢,我倒是听说过那个人的,”我的客人回答说,“如果他能够接手本案,我会很高兴的。不过,我当然也要求助于官方警察。您能把我介绍给他吗?”

“不仅如此,我还要亲自陪同您去一趟。”

“那太感谢您了。”

“我们叫辆马车一同去,正好可以和他一起用点早餐。您身体吃得消吗?”

“吃得消,如果不把自己经历的事情说出来,我心里不会感到舒服的。”

“既然如此,那就要我的仆人去叫辆马车。我先失陪一会儿。”我急忙跑上楼,把情况简单地向我夫人解释了一下。五分钟过后,我便和我的新相识坐在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里,驶向贝克大街。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夏洛克·福尔摩斯身穿晨衣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边看着《泰晤士报》上的启事专栏,一边抽着早餐前的一斗烟。这斗烟是他头一天抽剩下的,他会把头一天抽剩的烟丝仔细地晾干,收集在壁炉架的角上。他接待我们时态度平静,和蔼热情,吩咐仆人端来了咸肉片和鸡蛋,同我们开始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早餐过后,他把我们的新朋友安顿在沙发上,给他脑后垫了个枕头,还在他身边放了一杯掺水的白兰地。

“很容易看得出来,您经历的事情非同寻常,哈瑟利先生,”他说,“请您就在这里躺躺,放松自己,不要拘束,把说得出来的情况全部告诉我们,但疲倦了的话就停一停,喝点酒提提神。”

“谢谢您,”我的病人说,“但是,医生给我包扎了之后,我感觉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并且我觉得,您的这顿早餐使我的恢复过程锦上添花了。我尽可能少占用点您的宝贵时间,现在就开始讲述我怪异离奇的经历。”

福尔摩斯坐在他那把大扶手椅上,神情困倦,他平常的那种敏锐热忱的样子不见了,我则坐在他的正对面。我们默不作声地倾听着我们的客人详细讲述自己不可思议的经历。

“你们一定得知道,”他说,“我是个孤儿,还是个单身汉,独自一人住在伦敦的公寓里。我的职业身份是液压工程师,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工作经验,因为我在文纳-马西森公司当了七年学徒,那可是格林尼治的一家著名公司啊。两年前,我学徒期满,加上父亲去世,我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于是,我决定自己创业,并且在维多利亚大街租了几间办公室。

“我认为,每个人都会发现,独立创业是很辛苦的事。而对我而言,尤其如此。两年当中,我揽到了三笔咨询业务,还有一桩小的工程,这绝对是我的全部业务,总共毛收入为二十七英镑十先令。每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我都在自己的那间小办公室里候着,到后来,我觉得心灰意冷了,这才明白,自己根本就揽不到任何业务了。

“然而,昨天,就在我想要离开办公室的当口儿,我的雇员走进来说,有位先生在等着,有业务上的事情想要见我。他还递来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莱桑德·斯塔克上校[3]这个名字。紧跟在其身后的正是上校本人,是个中等偏高身材的人,但瘦骨嶙峋,我都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瘦削的人。整张面孔瘦得就只剩下鼻子和下巴了,脸颊上的皮肤紧紧地绷在突出的颧骨上。不过,如此瘦削的样子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而非疾病所致,因为他目光炯炯有神,步伐轻盈,神态稳健。他衣着朴素,但显得很整洁。据我判断,他的年龄大概四十岁的样子。

“‘您是哈瑟利先生吗?’他说着,说话时带德国口音,‘有人把您推荐给我了,哈瑟利先生,说您不仅精通业务,而且行事谨慎,能够保守机密。’

“我点头示意,像任何年轻人一样,听到这样的恭维话,心里很受用。‘冒昧地问一句,是谁把我说得这么好呢?’

“‘啊,眼下还是不告诉您为好啊。同时介绍人还告诉我说,您是个孤儿,而且是个单身汉,独自一人住在伦敦。’

“‘是这么回事,’我回答说,‘但请您原谅,我想要表达的是,我看这些情况同我的业务能力并没有什么关联。据我所知,您来找我是想要谈业务上的事情,对吧?’

“‘毫无疑问,确实如此。但是,您会发现,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有的放矢的。我有一桩业务要委托给您,但前提是,必须绝对保密——绝对保密。您明白,我们当然认准了,独自一人生活的人要比生活在大家庭里面的人更容易保守秘密。’“‘如果我承诺了保守秘密,’我说,‘那您尽可以放心,我说到做到。’

“我说话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心里面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充满了疑惑的目光。”

“‘那就是说,您承诺啦?’他最后说。

“‘对,我承诺了。’

“‘事前、事中和事后,绝对缄口不言?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决不提及此事?’

“‘我已经向您做出承诺了。’

“‘很好。’他突然一跃站起身来,如闪电一般,冲向房间,猛然拉开房门。外面的过道上空无一人。

“‘这就对了,’他说着返回了,‘我知道,雇员有时候对老板的事情充满了好奇。我们现在可以放心交谈了。’他把椅子拉了过来,紧靠着我坐下,再一次盯着我看,还是那样满腹狐疑,若有所思。

“面对眼前这样一个皮包着骨的人举止如此怪异,我心里感到厌恶,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似于恐惧的感觉。我挺担心会失去一个委托人,但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掩饰自己不耐烦的神情。

“‘那就请您说说您的事情吧,先生,’我说,‘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上帝饶恕我,我不该说后面这句话,但话就不由自主地说出口了。

“‘一个晚上的工作,给五十几尼[4]报酬,您觉得满意吗?’他问。

“‘再满意不过了。’

“‘我说是一个晚上的工作,但实际上就是一个小时的工夫。我们有一台水力冲压机传动装置出了问题,需要您去看看。如果您能够给我们指出具体坏在哪儿,我们自己很快就可以修理好。您觉得这样一份委托业务怎么样?’

“‘事情看起来很轻松,报酬也很丰厚。’

“‘一点没错,我们想请您今晚乘末班车去。’

“‘到哪儿去?’

“‘到伯克郡的艾福德[5]去,是个靠近牛津郡的小地方,离雷丁不到七英里。帕丁顿有一列火车,您可以在十一点十五分左右到达。’

“‘很好。’

“‘我会乘坐马车去接您的。’

“‘那就是说,还要乘坐马车行进一段路程,对吧?’

“‘对,我们那个小地方处在偏僻地带,到艾福德车站还有足足七英里路程呢。’

“‘那我们午夜前到达不了目的地。我估计不可能有返程的火车,还得住上一宿。’

“‘对,我们可以安排您住下,一点不费事的。’

“‘那样会挺麻烦的,我可以换个更加方便的时间去吗?’

“‘我们认为,您深夜到是最佳时间。我们之所以给您这样一位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报酬,就是考虑要补偿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给的报酬足够聘请到您这个行当里面最顶尖的人才。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您想要推掉这笔业务,现在还来得及。’

“我想到了那五十个几尼,想到了那笔钱对我多么有用。‘没有这个意思,’我说,‘我很乐意按照您的意思去办。不过,你们具体要我干什么事情,我想要了解得更加清楚一些。’

“‘说得很在理,我们要求您承诺严格保守秘密,您肯定会感到很好奇,这是很自然的事。既然要把事情委托给您去做,我当然就会把事情向您全盘托出的。我看,绝对不会有人偷听我们的谈话吧?’

“‘绝对不会。’

“‘那行,事情就这样。漂白土[6]是一种珍贵的矿产,英国只有一两处地方发现了这种矿产。这个情况您或许知道吧?’

“‘我听说过这个情况了。’

“‘不久前,我购买了一小块地——非常小的一块地——离雷丁不到十英里。我够幸运的,发现其中的一块地里蕴藏着漂白土。然而,通过勘察之后,我发现储藏量比较小。不过,它却连接着左右两个大得多的矿床,但那两个矿床处在我邻居的地界上。那些心地善良的人们对此事毫不知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土地里蕴藏着和金矿一样贵重的东西。当然,对我而言,最有利的做法是,赶在他们发现自己土地的真正价值之前把他们的土地买下来。但不幸的是,我没有资金来完成交易。不过,我把这个秘密吐露给了我的少数几个朋友。他们提议说,我们可以不动声色地偷偷开采自己地里的小矿藏,这样就可以赚钱购买邻居的土地。我们已经这么做了一段时间。为了挖掘矿藏,我们装了一台水力冲压机。正如我所说的,那台冲压机出毛病了,希望您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不过,我们小心谨慎地保守自己的秘密,生怕走漏了风声。一旦有人知道了,我们请了个液压工程师到我们的小房子里来,那就会引得人家来打听。如果事情传出去了,我们就不可能购买得成那些土地,我们的计划也就无法实施了。这就是为何我要您保证不把今晚去艾福德的事告诉任何人。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我说,‘我唯一不大明白的是,你们挖漂白土要水压机干什么?而据我所知,漂白土是从矿坑里挖出来的,就像挖沙砾那样。’

“他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操作流程,把泥土压制成砖块,等待搬运出来时就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这只是个细节而已。我现在已经把全部秘密透露给您了,哈瑟利先生,我是完全信任您的。’他说着站起了身,‘那就十一点十五分艾福德见吧。’

“‘我一定准时到那儿。’

“‘不要对任何人吭声啊。’他最后满腹狐疑地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用他那冰凉潮湿的手握着我的手,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是啊,你们二位可以想象得到,等我静下来之后,仔细认真地想了想这件事情,对于这样一笔突如其来委托自己干的业务,惊诧不已。当然啦,自己一方面感到很高兴,面对这样一笔业务,如果要我来开个价码的话,最多也就是这个数的十分之一。而且有了这笔业务之后,别的业务也会随之而来。但另一方面,自己对委托人的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没有什么好的印象。我觉得,他关于漂白土的说法并不足以解释我必须深夜前往,也不足以说明他为何那么害怕我把自己的差事透露出去。不过,我把所有的忧虑抛掷到脑后了,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驱车前往帕丁顿,然后出发前往目的地。我小心谨慎地遵照委托人的吩咐,对事情守口如瓶。

“到了雷丁之后,我不仅要换乘火车,而且得转到另外一个车站。不过,我正好赶上了驶向艾福德的最后一班火车,过了十一点,便到达了那个灯光昏暗的小站。下车的乘客就只有我一个人。站台上没有别的什么人,只有一位昏昏欲睡的搬运工,手里拎着个提灯。然而,我走出小小的出站口时,便看到了我上午认识的那个人正在另一侧的暗处等着我。他一声不吭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拽上一辆敞开着车门的马车。他关上了马车两边的车窗,敲了敲车厢的木板,一匹马便拉着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

“只有一匹马吗?”福尔摩斯插了一句话。

“对,就只有一匹马。”

“您注意到了马匹的颜色没有?”

“注意到了,我进入马车时,借着马车的侧灯看到了,是一匹栗色马。”

“它神态疲惫还是精神抖擞?”

“噢,精神抖擞,毛色光洁。”

“谢谢,对不起,打断了您。您的叙述很有意思,请接着讲吧。”

“我们随后便离开了车站,马车行进了至少有一个小时。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先前说只有七英里路程,但我觉得,从我们行进的速度和占去的时间来看,一定得有将近十二英里。他整个行程中坐在我身边,缄口不言。我不止一次把目光投向他那一侧,意识到,他正神色紧张地看着我呢。那地方的乡间道路似乎不是很好走,因为我们的马车左摇右晃,颠簸前行。我设法朝着窗外看,想要看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但车窗上装的是毛玻璃,除了偶尔看见朦胧的灯光从旁边闪过,其余什么也看不清。我时不时地斗着胆子说点什么,以便打破旅途中的单调气氛,但上校的回答只是单音节词,结果交谈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了。不过,最后,颠簸的路面总算是过去了,马车驶上了平坦的砾石路面,接着马车就停下来了。莱桑德·斯塔克上校一跃身子下了车。我刚跟着他下了车,他就迅速拉着我进入了一个正对着我们的门厅。实际上,我们刚一下马车便立刻进入了门厅,以致我都没有来得及瞥上一眼房子的正面。我一跨进门槛,门就‘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我隐约听见马车离去时辘辘的车轮声。

“室内一团漆黑。上校摸索着寻找火柴,压低嗓音喃喃地说着什么。突然间,过道另一端的一扇门打开了,一道悠长的金色亮光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照了过来。亮光照射的面积越来越宽,有个女人出现了,手里端着一盏灯,高举在头顶,身子前倾着注视我们。我看清了,她容貌秀丽。灯光照在她黑色的衣裙上,从折射的光泽可以看出,那衣料很贵。她用外语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在询问着什么。我的那位同伴粗声粗气地用单音节词回了话,她听后怔了一下,手里端着的灯都差一点掉到地上了。斯塔克上校走到她跟前,对着她耳语了几句,然后把她推回到了那个房间,他又端着灯朝我走来。

“‘看起来,还得劳驾您在这个房间等待几分钟,’他说着,推开了另一扇房门。那是个小房间,悄无声息,屋内陈设很简单,中间摆了张圆桌,桌上凌乱地摆放着几本德文书籍。斯塔克上校把灯放在门边的一架小风琴上。‘我不会让您久等的。’他说着,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浏览了一下桌上的书籍,尽管我不懂德文,但还是看得出来,其中有两本是科学方面的论著,其他的是诗集。我随后走到了窗户边,心里指望着能够看到外面的乡村景色,但是,橡木的百叶窗板闩得牢牢的,把整个窗户给挡住了。屋内安静得出奇,过道上的某个地方传来老式时钟清晰的嘀嗒声,除此之外,到处弥漫着一片寂静。我的心里开始隐隐约约地感到有点不安。这些德国人是什么人?他们到这样一个陌生而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来了?这是个什么地方啊?我处在离艾福德十英里左右的地方,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情况。但是,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就方位而言,雷丁,可能还有其他规模更大的城镇,就在这样一个范围之内,所以说,这个地方也可能并不怎么偏僻。不过,从四周寂静无声的氛围来判断,可以肯定,我们身处乡村。我在房间里面来回踱着步,低声哼着小调,以便让自己振作精神,心里思忖着,我这完全是为了赚五十几尼酬劳啊。

“突然间,在这样一片寂静之中,事先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房门缓慢地打开了。那个女人站立在门口,身后是黑暗的厅堂。我身边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那急切而又美丽的脸庞上。我瞥一眼就看出了,她充满了恐惧,我的心里随之一沉。她举起一根颤抖着的手指,警示我别出声。然后对我轻声地说了几句不成句子的英语,眼睛还朝着身后看,看她的眼神就像是一匹受了惊吓的马。

“‘要是我就会离开,’她说着,我感觉到,她竭尽了全力才保持说话语气平静,‘要是我就会离开。我不会待在这儿,您待在这儿毫无益处。’

“‘但是啊,小姐,’我说,‘我到这儿来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呢。没有看到那台机器,我是不可能离开的。’

“‘您不值得等待啊,’她接着说,‘您可以从这个门口出去,没有人阻拦。’紧接着,她看见我面带微笑地摇头,便突然不再克制自己了,而是向前迈了一步,两只手绞合在一块儿。‘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低声说,‘趁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这儿吧!’

“但是,我天生就脾气有点倔,干什么事情但凡遇到阻碍,就很想要进行下去。我想到自己那五十个几尼报酬,想到那艰辛疲惫的旅途奔波,想到自己似乎要面对的这个不舒服的夜晚,难道一切都不了了之了吗?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没有拿到自己应该拿的报酬,我为何要偷偷摸摸逃跑呢?根据我的判断,眼前的女人可能是个偏执狂。因此,尽管她的言谈举止弄得我六神无主,只是我不想表露出来罢了,但我还是摆出一副沉稳持重的姿态,仍然摇着头,声称自己打算待着不走。她正要再次开口恳求,突然听到楼上响起了关门声,接着传来几个人下楼的脚步声。她听了片刻,举起了双手做了个表示绝望的手势,然后消失了,就像她出现时一样突然,一样悄无声息。

“来者是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位身材矮胖的男子。后者生着个满是皱褶的双下巴,长出了绒鼠毛一样的胡子。上校向我介绍说,他是弗格森先生。

“‘这是我的秘书兼经理人,’上校说,‘对啦,我记得,我刚才离开时这扇门是关着的,我担心风吹着您了。’

“‘恰恰相反,’我说,‘是我把房门打开的,因为我感觉室内有点闷。’

“他满腹狐疑地瞪了我一眼。‘那我们还是着手干正事吧,’他说,‘我和弗格森先生这就领着您去看看机器。’

“‘我看,我最好还是把帽子戴上。’

“‘噢,不必,就在这室内呢[7]。’

“‘什么啊,你们在室内挖漂白土?’

“‘不,不。我们只是在这儿压制成砖坯。但是,这个没有关系的。我们指望着您做的就是检查机器,然后告诉我们机器出了什么毛病。’

“我们一起上楼了,上校举着灯走在最前面,我和胖经理人在他后面。这是一幢迷宫似的旧住宅,又是走廊又是过道的,还有狭窄的七拐八拐的楼梯、低矮的小门。门槛由于一代又一代人的踩踏已经破损。一楼的地面上没有铺地毯,也没有任何家具,墙上的灰泥剥落了,上面到处是绿色肮脏的污渍,散发着湿气。我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面并没有忘记那位小姐的警示。虽说我没有把她的警示当作一回事,但还是时刻提防着我身边的两个同伴。弗格森看上去是个情绪忧郁、沉默寡言的人,但是,从他的片言只语中,我知道了,他至少是英国同胞。

“最后,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在一扇矮门前停住了脚步,打开了门锁,里面是个方形小房间,几乎不能同时容纳下我们三个人。弗格森待在室外,上校领着我进入。

“‘实际上,’他说,‘我们眼下处在水力冲压机的内部了,一旦有人要开动机器,那我们两个面临的可是件特别不愉快的事情。这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实际上就是下落式活塞的底端。活塞下落到这个金属地板上时,会产生无数吨的压力。房间的外面有一些横卧的小水压缸。水缸接受压力,并且以您所熟知的方式传送和增大压力。机器运转还挺稳定的,但就是在运转过程中不够灵便,损耗了一些压力。或许要麻烦您仔细检查一下,然后告诉我们如何把它修理好。’

“我从他手里拿过灯,对机器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检查。的确是个庞然大物,能够产生出巨大的压力。不过,当我走到室外,按下操纵杆时,我立刻就根据咝咝声判断出,里面有轻微的泄漏,导致侧面的一个水缸里面的水出现回流。仔细检查后发现,传动杆顶部的一个橡皮圈皱起,因而传动杆在插槽内部运动时就存在空隙。很显然,动力损耗的原因就在此。我向身边的两个同伴指出了这个问题。他们认真地倾听了我的解释,还问了几个如何才能修理好的实际问题。我向他们把情况解释清楚了之后,返回到了机器的主室,以便进一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一看就明白了,关于漂白土的说法纯粹就是瞎编出来的。如果说功率如此强大的一台机器,设计出来就是要实现这样很不相称的目的,那未免显得荒唐可笑。小房间四周的墙壁是木质的,但地板处却是个大铁槽。通过查看之后发现,上面有一层金属碎屑,已经成了硬壳了。我俯下身子,用手指抠了抠,以便确认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突然听到了一声低沉的用德语喊出的呼喊声,结果发现,上校面如死灰的脸正俯看着我。

“‘您在这儿干什么啊?’他问。

“由于他先前处心积虑地编造了这么一个故事来蒙骗我,我感到很气愤。‘我正在欣赏您的漂白土呢,’我说,‘如果我知道这机器的确切用途,我一定能够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把它修理好的。’

“话刚一说出口,我后悔了,觉得自己说话不谨慎。他绷起了面孔,灰色的眼睛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很好啊,’他说,‘您会知道机器的全部情况的。’他一步就退到小房间的外面了,‘砰’的一声关上了小门,还转动了锁孔里的钥匙。我冲到门边,使劲拉门把手,但一动不动,任凭我又是踢又是推,都无济于事。‘喂!’我大声喊着,‘喂,上校!放我出去!’

“这时候,寂静之中,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令我的心顷刻提到了嗓子眼儿了。是操纵杆的哐啷声和泄漏水缸的咝咝声——他开动了发动机了。那盏灯还立在地板上,是我检查铁槽时放在那里的。凭借着灯光,我看见黑乎乎的天花板正向我压下来,速度缓慢,晃晃悠悠,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凭着这样一股压力,一分钟之内,我就会被碾压成肉酱。我扑向门边,高声尖叫着,用指甲抠门锁,哀求着上校放我出去,但操纵杆无情的哐啷声淹没了我的呼喊声。天花板离我的头顶只有一两英尺了,抬起手来就可以触碰到那坚硬粗糙的表面。这时候,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死亡时的痛苦状况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面对死亡时的姿势。如果我脸朝下趴在地上,那重量就会压在我的脊椎骨上,想到脊椎骨断裂时可怕的噼啪声,我浑身颤抖了起来。说不定,翻过身来会好受一点吧。然而,我躺着,仰视着那个黑压压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向我压下来,自己有这个胆量吗?我已经无法直起身了,突然,我瞥见了一件东西,令我的心里涌起了一丝希望。

“我已经说过了,虽说地面和天花板是铁的,但四周的墙壁却是木质的。就在我最后匆忙环顾一周时,看见两块木板之间的缝隙间透着一丝黄色的亮光——有人在把一块小镶板向后扯,亮光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霎时间,我简直就不敢相信,眼前真真切切地出现了一扇逃脱死亡的门。我随即纵身窜了出去,到了墙壁的另一侧,我瘫在地上差不多昏过去了。镶板在我身后又合上了,但传来了那盏灯压碎的声音,片刻之后,又传来了两块金属相互碰撞的哐啷声。我由此意识到,自己是在怎样一种千钧一发的时刻逃脱的啊。

“有人发狂似的拽我的手腕子,我这才清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狭窄走廊的石板地上。只见有个女人俯身对着我,左手拼命拉我,右手端着一根蜡烛。还是那位朋友,而对她的警示,我却愚不可及,置若罔闻。

“‘快跑!快跑!’她气喘吁吁地大声说,‘他们瞬间就会到达这儿的,会发现您不在里面。噢,时间宝贵,刻不容缓,快跑吧!’

“此时此刻,我至少没有对她的建议表露出轻蔑的态度。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跟随着她顺着走廊跑,下了旋式楼梯。楼梯通向一条宽阔的过道,我们刚到达过道,便听见了跑着的脚步声,还有两个人的大声喊叫声,处在我们所在的楼层的人回应着另一个在下面楼层的人。我的领路向导停下了脚步,环顾了一下四周,看样子已经六神无主了。紧接着,她推开了一扇卧室的门,皎洁的月色透过窗户映照了进来。

“‘这是您唯一逃脱的机会,’她说,‘窗户很高,但您或许可以跳下去。’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儿,过道的另一端闪过一道亮光。我看见莱桑德·斯塔克上校瘦骨嶙峋的身影正朝着我冲过来。他一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像是屠夫的切肉刀一样的凶器。我跑过卧室,猛力推开窗户,朝着外面看了看。月光下,花园看上去是多么幽静,多么美妙,多么赏心悦目啊!花园就在距离窗户下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我爬到窗户外面搭在窗台上,但犹豫着没有往下跳,倒是要听听我的救命恩人与追赶我的那个恶棍之间会发生什么情况。如果她受到了虐待,那无论冒多大的风险,我也要下定决心返回去助她一臂之力。这样一个念头刚在头脑中一闪现,上校就已经到了门口了,想要一把推开挡在他前面的女人,但是,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极力阻止住他。

“‘弗里茨!弗里茨!’她用英语大声喊着,‘别忘记了你上次之后的承诺,你说过这事不会再发生了。他不会说出去的!噢,他不会说出去的!’

“‘你疯啦,伊莉斯!’他一面大声吼着,一面拼命挣脱她,‘你会毁了我们的。他看到的东西太多,让我过去,我说的!’他把她推到了一边,冲向窗户边,用他沉重的凶器朝着我砍过来。我之前身子已经下来了,两只手搭住窗台让身子悬着,这时候他砍了下来。我感觉到了一阵麻木的疼痛,抓着的手松开了,掉落到了下面的花园里。

“我掉下去时受到了惊吓,但没有受伤,于是爬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往灌木丛中跑,因为我心里清楚,自己还远远没有摆脱危险。然而,在我跑着的当口儿,突然间,我感到天旋地转,恶心难受。我向下瞥了一眼自己的一只手,因为手上阵阵抽痛。接着,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拇指被砍掉了,血正从伤口喷涌而出。我设法用手帕裹住伤口,但突然一阵耳鸣,紧接着就在玫瑰丛中昏死过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一定是过了很长时间,因为等我苏醒过来时,月亮已经下沉了,明媚的曙光正在出现。我的衣服全被露水打湿了,袖子上沾满了伤口处流出的鲜血。伤口剧烈的疼痛令我立刻回想起了昨晚历险的全部细节,想到自己还没有完全摆脱追踪者,便一跃站起了身。但是,令我惊诧不已的是,当我环顾一番四周时,发现房子和花园都不见了。我一直躺在公路旁树篱的一角,往下不远处就是一幢很长的建筑,我走到附近一看,原来正是我头天夜里到达的那座车站。如果不是手上出现了这样一个丑陋难看的伤口,关于先前那几个令人恐惧的小时内发生的一切,还以为是一场噩梦呢。

“我迷迷瞪瞪地走进了车站,打听了一下早晨的火车情况,不到一小时后有一趟开往雷丁的车。我发现,值班的还是那位搬运工。我问他是否听说过有莱桑德·斯塔克上校那么个人,他说名字很陌生。问他是否注意到了头天夜间等待我的那辆马车,他说没有注意。问他附近有没有警察局,说三英里处有一个。

“距离太过遥远,我走不了,因为我身体虚弱,痛苦不堪。我决定等自己回到伦敦之后,再把自己的遭遇报告给警方。六点刚过,我就到达了,于是,我首先去包扎了一下伤口,然后,这位医生热情友好,把我领到这儿来了。我把这桩案件委托给您,完全按照您的意思办。”

听他叙述完了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之后,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地坐了好一阵子。架子上面摆了很多摘记簿,里面夹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剪报,他拽下了其中的一本。

“这里面有一则启事,你们或许会感兴趣的,”他说,“大概一年前,各家报纸都登载过的。你们听听:

兹有失踪者杰里迈亚·海林先生,二十六岁,液压工程师,本月9日晚十时离开寓所后下落不明。失踪时身穿——

等等,等等。哈!我估计啊,这就是上校的机器出了故障需要检修的时间。”

“天哪!”我的病人大声说,“这样的话,这就解释得通那个姑娘说的话了。”

“毫无疑问,上校显然是个冷酷无情的亡命之徒,铁石心肠,玩弄小把戏时,绝对不允许任何情况阻碍他,就像那些彻头彻尾的海盗,袭击了船只之后,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活口。是啊,现在分秒都很宝贵,如果您承受得住,我们这就赶到苏格兰场去,然后起程前往艾福德。”

大概三个小时过后,我们一起上了火车,从雷丁前往那个伯克郡的小村庄。这一行人当中有夏洛克·福尔摩斯、那位液压工程师、苏格兰场的布雷兹特里特督察、一位便衣侦探,还有我自己。布雷兹特里特把一张本郡的军用地图摊开在座位上,忙着用圆规以艾福德为中心画了一个圆。

“你们看看,”他说,“这个圆的半径距离是十英里,圆心是艾福德,我们要寻找的那个地方一定就在这个圆周的附近。先生,我记得您说的是十英里。”

“马车行驶了一个小时。”

“您觉得,他们是在您昏迷不醒的时候把您送回的吗?”

“他们一定是这么干的,我也模模糊糊有点记忆,好像是被人抬着送到了某个地方。”

“我弄不明白的是,”我说,“当他们发现您昏迷在花园里面时,为何还会放过您呢?说不定是那个女的再三恳求,那个恶棍一时间心软了。”

“我认为不大可能。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残酷无情的面孔。”

“噢,我们很快就会搞清楚这一切的,”布雷兹特里特说,“好啦,我已经画好了圆圈。我现在想要知道的是,我们要寻找的那些人究竟在哪一个点上。”

“我觉得,我能够指点出来。”福尔摩斯态度平静地说。

“可不是嘛,就现在!”督察大声说,“您已经有主意啦!那好啊,我们来看看谁的看法和您的一致啊。我说的是在南面,因为那一片地方人烟稀少。”

“我说的是在东面。”我的病人说。

“我说的是在西面,”便衣侦探说,“那一片有好几个僻静的小村庄。”

“我说的是在北面,”我说,“因为那一片没有山丘,我们这位朋友说了,他没发现马车上过山坡。”

“得啦!”督察大声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看法大相径庭啊,我们各占一个方位。您把票投给谁呢?”

“你们全都错了。”

“但是,我们不可能全错啊!”

“噢,错了,你们全错了,我要指出的地点是这儿,”福尔摩斯的手指落在了圆心,“我们在这儿就能找到他们。”

“但是,那十二英里的行程是怎么回事啊?”哈瑟利喘息着说。

“出去六英里,返程六英里,再简单不过了。您自己说了,你们上马车时,那匹马精神抖擞,毛色光洁。如果在崎岖不平的道路行走了十二英里路程,怎么可能会是那样一种状态呢?”

“事实上,这很可能就是个诡计,”布雷兹特里特若有所思地说,“当然啦,至于那是一伙什么样的家伙,那就没有任何疑问。”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说,“他们是大规模制造假币的罪犯,那台机器就是用来压制冒充银币的合金硬币的。”

“有个狡猾的团伙正在干着犯罪的勾当,我们知道这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督察说,“他们一直在成千上万地铸造着半克朗的硬币。我们甚至追踪到了雷丁,但是,由于他们手段老到,掩盖了一切蛛丝马迹,所以无法进一步追查下去。但现在,天赐良机,我们算是追踪到他们了。”

但是,督察的判断出了差错了,因为那帮罪犯并没有注定落入正义之手。我们乘坐的火车驶进艾福德车站时,便看见一股巨大的烟柱从附近的一个小树林后升起,就像是田园风景画的上方悬挂着一根巨大的鸵鸟羽毛。

“是某幢住宅起火了吗?”火车喷着烟重新驶出车站时,布雷兹特里特问了一句。

“是的,先生。”车站站长回答说。

“什么时候起火的?”

“听说是在夜里,先生。但火势越来越大,整个一片都成火海了。”

“那是谁的房子?”

“比彻医生的。”

“那您说,”工程师插话说,“比彻医生是不是个德国人,身材瘦骨嶙峋,鼻子又长又尖的?”

站长开怀大笑了起来。“不对啊,先生,比彻医生是个英国人。在本教区内,还没有哪个人的腰身有他的粗呢。不过,据我所知,他的身边倒是有一位先生,是个病人。那位先生是个外国人。他看起来应该多吃一点伯克郡的上好牛肉啊。”

站长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们一行人便匆匆忙忙朝着火的方向赶去,一路走到了一座矮山的顶端,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幢刷成了白色的大型建筑,每一个缝隙和每一扇窗户都在喷着火苗。建筑前面的花园里停着三辆消防车,正在竭尽全力地压制住火势,却无济于事。

“就是这幢建筑!”哈瑟利大声说,显得很激动,“那是那条砾石路面的马车道,那是那片我躺着的玫瑰花丛,那第二扇窗就是我跳下来的地方!”

“是啊,说起来至少,”福尔摩斯说,“您已经向他们报仇了。毫无疑问,您的那盏油灯被压碎后,点燃了木质的墙壁,但由于他们追赶您时过于慌乱,所以当时没有觉察到。请您现在仔细看看,看看人群当中有没有您昨晚的那几位朋友。不过,恐怕他们此时已经到了几百英里以外的地方了。”

福尔摩斯的担忧应验了。从昨晚到现在,无论是那个容貌秀丽的女人、那个阴险恶毒的德国人,还是那个闷闷不乐的英国人,全都杳无音信了。当天一大清早,有个农夫遇到了一辆车,上面载着几个人和一些笨重的大箱子,正快速地朝着雷丁的方向驶去。但是,逃亡者到了雷丁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就连聪明睿智的福尔摩斯都无计可施了,寻找不出有关他们遁形之地的任何线索。

面对建筑内部怪异离奇的设施,消防队员们感到困惑不解。令他们更加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他们在三楼的一处窗台处发现了一截刚刚剁下来的拇指。然而,大概在太阳落山时,他们的努力最后获得了成功。他们扑灭了大火,但是在房屋坍塌之后,整处房舍变成了废墟。除了弯曲变形的气压缸和铁管之外,那台令我们不幸相识而付出惨重代价的机器已不见了踪影。大家在外面的简易房屋里发现储存着大量镍锭和锡锭,但没有发现硬币。这就不难解释前面提到的那些笨重的大箱子了。

关于我们的这位液压工程师是如何从那座花园里被弄到他苏醒过来的那个地方的,如果不是有了那个松软的泥土团,从而让我们有了一个明晰的答案的话,恐怕要成为不解之谜了。他显然是被两个人抬到那儿的,其中有一个人脚特别小,另一个的特别大。总体上看,情况很可能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英国人,既不像他的同伴那么肆无忌惮,也不那么凶狠残忍,而是帮助那位女子把失去知觉的工程师抬着脱离了险境。

“唉,”我们在返回伦敦的车厢里坐定之后,我们的工程师悔恨不已地说,“我这是干的一件什么事情啊!失去了一根拇指,失去了五十个几尼的酬金,我得到了什么好处啦?”

“有了经验,”福尔摩斯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您知道,间接说起来,这个经验是有价值的。您只需要把它诉诸文字,美名就与您终身相伴啦。”

注释:

[1]本故事于1892年3月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889年夏。

[2]这桩所谓的沃伯顿上校精神失常案并没有出现在这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那么,由华生介绍给福尔摩斯的案件实际上也就只有这桩《工程师的大拇指案》了。

[3]由于故事的主要叙述者华生有军人背景,整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涉及了众多军中人物,其中拥有“上校”军衔的人尤其多,详见《弯腰曲背者》中的注释。

[4]几尼(guineas)是1663年英国发行的一种金币,一几尼等于二十一先令,1813年停止流通。后仅指等于二十一先令即一点零五英镑的币值单位,常用于规定费用、价格等。

[5]伯克郡(Berkshire)是英格兰南部的一个郡,位于伦敦以西,泰晤士河以南,首府是雷丁,艾福德(Eyford)是作者虚构出的一个地名。

[6]漂白土(fuller’s earth)是一种活性很强的天然黏土。最初用作漂白剂,主要矿物成分为蒙脱石族矿物,化学成分与膨润土相似。

[7]原文如此。根据这里的描述,哈瑟利先生后来逃离时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情况下不可能返回去拿帽子,但是,故事开篇时,作者描述说“一顶软帽放在我的书上”,莫非是返回途中换了一顶帽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