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池樱别墅惨案(1 / 1)

我们到达夜间探险的最后一站时,已将近十一点钟了。大都市的湿气已被我们留在身后,夜间天气宜人,西面吹来一股温暖和煦的风,厚厚的云朵缓慢地在天空中飘过,半圆的月亮时不时地从云朵间探头窥视。夜色清亮,可以看清楚不远处的景物,但撒迪厄斯·舒尔托还是取下了一盏马车的侧灯,为的是让我们看得更加清楚。

池樱别墅矗立在一座庭院内,四周高大的石墙上面插着碎玻璃片,一扇狭窄的铁夹板门是唯一的入口。舒尔托在门上啪啪地敲了两下,声音听上去有点像是邮差的敲门声。

“谁啊?”里面一个粗鲁的声音高喊着。

“是我啊,麦克默多。这个时候,你肯定知道是我敲门啊。”

里面传来一阵嘟嘟囔囔的声音,还有钥匙叮当刺耳的声音。大门沉重地开向内侧,开口处站立着一个身材矮小、胸肌发达的男子,手里提着一盏灯。黄色的灯光下,只见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眨巴着眼睛,充满了疑惑。

“是您吗,撒迪厄斯先生?但是,另外这几位是谁?我没有得到过主人的吩咐。”

“没有吗,麦克默多?你真令我吃惊啊!我昨晚对我兄弟说过了,会带几个朋友来的。”

“他今天一直没有迈出过自己的房门,撒迪厄斯先生,我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吩咐。您很清楚的,我必须严格按照规矩办事。我可以让您进入,但是,您的朋友嘛,他们必须站在原地等待着。”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障碍,撒迪厄斯·舒尔托环顾着四周,手足无措,无可奈何。

“你真是太不像话了,麦克默多,”他说,“如果我来替他们担保,你总可以放心吧。还有这位年轻小姐呢,都这个时候了,总不至于让人家在大路上候着吧。”

“很对不起,撒迪厄斯先生,”看门人说着,语气很坚决,“这几位或许是您的朋友,但不是主人的。他付给我丰厚的报酬,要我做事,所以我要履行好自己的职责。您的朋友我又不认识。”

“噢,您认识的,麦克默多,”夏洛克·福尔摩斯大声说,态度很和蔼,“我看,您不可能已经忘记我了吧。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埃里森的拳击场替您举行了一场拳击赛,有个业余拳击手与您打了三个回合,您不记得了吗?”

“不会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职业拳击手大声吼着,“天哪!我怎么没认出您来啊?如果您不是站在那儿平平静静的,而是走上前来朝着我的下巴颏来上一拳,我倒是毫无疑问会认出您来的。啊,您这个人真是浪费了天赋了,真是的!如果入了拳击这一行,那可能会取得很高的成就啊。”

“你看吧,华生,如果我干别的所有行当都不成功,仍然还有这么一个专业行当等待着我呢[52],”福尔摩斯说,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朋友现在不会再把我们晾在外面了。”

“进来吧,先生,进来吧,您——您和您的朋友们,”他回答说,“很对不起,撒迪厄斯先生,但主人的嘱咐是要严格执行的。我必须得确认他们是您的朋友,才能够让他们进入啊。”

里面有一条砾石铺成的小路,蜿蜒着穿过萧疏凄凉的庭院,一直延伸到一大片宅邸,宅邸方方正正的,式样普通,全都笼罩在阴影之中,只有一抹月光映照在一角,在一扇阁楼的窗户上闪亮着。宅邸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一样,阴森沉寂,令人心里产生一阵凉意,就连撒迪厄斯·舒尔托都似乎感到不安,手上的提灯不停地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事我弄不明白啊,”他说,“一定是出什么差错了,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巴索洛缪我们会来,但他卧室的窗口一丝灯光都没有,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都是这么戒备森严的吗?”福尔摩斯问。

“是啊,他遵循着父亲的习惯。要知道,他是父亲的宠儿。我有时候觉得,父亲告诉给他的情况要比告诉给我的更多一些。那边月光照着的就是巴索洛缪卧室的窗户。窗口很亮堂,但我觉得里面没有灯光。”

“是没有,”福尔摩斯说,“但我看到门边的那个小窗里闪着灯光。”

“啊。那是管家的房间,老管家博恩斯通老太太在里面坐着呢,她可以告诉我们一切情况。但是,请你们在这儿稍候片刻。她不知道我们会来,大家一起进去的话,可能会吓着她。但是,嘘!那是什么?”

他举起提灯,手颤抖着,我们的四周闪烁着光环,摇摆不定。莫斯坦小姐抓住我的手腕,我们大家的心怦怦直跳,站立着不动,侧耳倾听。万籁寂静的夜晚,从黑压压的大宅邸里传来凄婉悲伤而又令人悲悯至极的一声声叫喊——那是一位受到了惊吓的女人发出的凄厉的不连贯的声音。

“是博恩斯通太太的声音,”撒迪厄斯说,“宅邸里就她一个女人。你们在这儿等着吧,我稍后就会过来。”

他匆忙走向门边,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敲门。

“噢,是撒迪厄斯先生,先生,您来了我很高兴!您来了我很高兴!撒迪厄斯先生,先生!”

我们听见她不停地表露着自己的喜悦之情,最后门关上了,她的声音变小了,听不清楚了。

我们的向导刚才把提灯留给了我们,福尔摩斯用提灯慢慢地照了照四周,目光敏锐地看了看宅邸,还有地面上大堆的垃圾,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我和莫斯坦小姐站在一起,她的一只手握在我的手心里。爱情是一种奇异而又微妙的东西,因为我们两个人在此待着,先前彼此从未谋过面、有过示爱的言辞,甚至连表达爱意的眼神都没有过,但现在,在这危急的时刻,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对方。后来,我一直惊叹不已,但在当时,那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即我应该把手伸向她,而正如她常常对我说的那样,她心里也有一种本能的冲动,要把手伸向我,寻求慰藉和保护。于是,我们手握着手站立着,就像是两个孩子。尽管我们周围弥漫着邪恶的东西,但心里却平静安宁。

“多么奇怪的一处地方啊!”她说着,朝四周看了看。

“人们看到眼前的景象后会觉得,全英国的鼹鼠都跑到这里打洞来了。我曾在巴勒拉特[53]附近一座小山边上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因为当时淘金的人正在那儿寻找金矿呢。”

“这儿的情形也是同样的原因造成的啊,”福尔摩斯说,“这都是寻找财宝的人留下的痕迹。你们一定记得,他们六年的时间里面都在寻找啊,所以难怪院落看起来就像是个沙砾坑。”

就在这时,宅邸的门突然开了,撒迪厄斯·舒尔托跑了出来,两只手朝外伸着,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巴索洛缪出事儿了!”他大声说,“我被吓着了!我的神经受不了这样的惊吓。”

他确实是诚惶诚恐的,差不多要哭了,面部抽搐着,脸色苍白,从捂着的大羔皮衣领处朝外看,一副无助哀求的神情,像个吓坏了的孩子。

“到室内去吧。”福尔摩斯说,语气干脆利索,神态坚定沉稳。

“是啊,进去吧!”撒迪厄斯·舒尔托恳请着,“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们随着他走进了坐落在过道左边的女管家的房间。老妇人一脸惊恐,不停地摆弄着手指,在房间来回走着,但是,看见莫斯坦小姐后,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

“感谢上帝啊,看到了您这张甜美温柔的面容!”她大声说着,歇斯底里地抽泣着,“看到了您,我心里好受多了。噢,我今天可真是受够了啊!”

我们的女同伴轻轻地拍了拍她干瘦粗糙的手,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和蔼亲切,对方惨白的脸上这才又慢慢有了血色。

“主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叫他也不搭理我,”她解释说,“我一整天都在等待着他发话,因为他常常喜欢一个人独处。但是,一个小时之前,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情,便上了楼,从房门的锁孔里看了一下。您一定要上楼去,撒迪厄斯先生——您一定要上楼去,自己亲自去看一看。已经有漫长的十年了,我见识过了巴索洛缪·舒尔托先生的喜怒哀乐,但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的那张脸色。”

夏洛克·福尔摩斯举着提灯,走在前面,因为撒迪厄斯的牙齿发出了咯咯的响声。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晃动着,我们上楼时,我只好把手伸到他的胳膊下面,因为他的双膝都在瑟瑟发抖。上楼的过程中,福尔摩斯两次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放大镜,仔细查看楼梯棕毯上的痕迹。而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些不成形状的灰尘印而已。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上走,手里的提灯放得很低,锐利的目光左顾右盼。莫斯坦小姐则待在楼下,陪着受了惊吓的女管家。

我们上了三段楼梯之后,前面是一条有一定长度的笔直过道。过道右边挂着一块巨大的印度毯画,左边有三扇门。福尔摩斯沿着过道向前走,还是那样步伐缓慢,有条不紊。我们紧紧地跟随着他,大家长长的黑影洒满了身后的过道。那第三道门是我们的目标。福尔摩斯敲了敲门,但没有反应,接着想要拧动门的把手,准备强行打开。然而,门在里面反锁上了,把灯贴近到门边一看,发现门锁的锁簧粗大结实。不过,钥匙虽然转动了,但锁孔并没有被完全关上。夏洛克·福尔摩斯俯身从钥匙孔向里看,但立刻又直起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里面的情况挺可怕的,华生,”他说,我先前从未见过他这样惊恐过,“这事你怎么看?”

我躬下身子透过锁孔朝里面看,吓得向后退缩。月光从窗户泻入,光线影影绰绰,照亮屋内。半空中悬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以下的身体部分处在黑暗中——那张脸和我们的同伴撒迪厄斯的一模一样,一样的高前额、光亮的秃顶,一样的一圈红发,一样的面无血色。但是,面部表情却凝固成一种恐怖的笑容。咧着嘴露齿而笑,笑容僵硬,极不自然。月光下的房间里静寂无声,这样的笑容比怒容或扭曲的面容更令人毛骨悚然。那张脸与我们的小个子朋友太像了,我不禁转过头来看一看他是否在我们身边。这时,我想起他曾告诉过我们,他们兄弟俩是双胞胎。

“这真可怕啊!”我对福尔摩斯说,“怎么办?”

“一定要把门打开。”他回答说,紧接着一跃,让身子靠着门,用自己身子的全部重量撞击锁。

门锁“嘎吱嘎吱”响了,但并没有撞开。我们两个人共同用力又撞了一次,这一回锁突然啪嗒了一声开了。我们进入了巴索洛缪·舒尔托的房间。

房间里面的情形就像是个化学实验室似的,正对着房门的墙边摆放着两排玻璃瓶,都用玻璃瓶塞封了口,桌上四处摆着本生灯、试管和曲颈瓶。几个角落里摆放着柳条箱,里面装着盛硫酸的大瓶子,其中有一只好像漏了,也可能是破了,从里面流出了一些黑色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气味,闻起来像是柏油味。房间的一侧架着一张梯子,下面是一堆散落的板条和灰泥。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大小正好能容一个人进出。梯子的脚下有一卷随意扔下的长绳。

桌子边有一把木制扶手椅,宅邸的主人就瘫坐在椅子上,头耷拉着侧向左肩,脸上挂着狰狞而又诡秘的笑容。他的身子僵直冰凉,显然已经死亡好多个小时了。在我看来,他不但五官扭曲变形了,呈现出一种非常奇特的状态,连四肢都一样。他的一只手搭在桌上,旁边摆放着一件奇特的器具——一根硬实的棕褐色木棒,一端用粗麻线绑了一块形如锤子的石头。木棒附近有一张从记事本上撕下的纸,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福尔摩斯看了一眼后,把它递给了我。

“你看到了?”他说,意味深长地扬起了眉头。

借着手上提灯的光亮,我看到了“四签名”几个字,心里惊了一下,打了个寒战。

“上帝啊,这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谋杀。”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看着死者,“啊!我料到了这个情况的,看看这儿!”

他指着死者的耳朵上方,皮肤上扎着一根像是长长的黑荆刺一样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根荆刺。”我说。

“是荆刺,你可以把它拔出来。但要小心啊,荆刺有毒的。”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轻而易举就把荆刺给拔了出来,皮肤表面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血点,让人看出,荆刺是从此扎入的。

“我看这完全就是个不解之谜,”我说,“情况不但没有弄明白,反而更加扑朔迷离了。”

“正好相反,”他回答说,“情况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清晰起来,我只需要把几个环节弄清楚,就可以把整个案件串联起来了。”

我们进入房间之后,几乎把我们的同伴给忘掉了。他仍然站立在门口,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双手紧攥着,痛苦地呻吟着。然而,突然间,他爆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尖叫声。

“财宝不见了!”他说,“他们把财宝从他手上抢走了!我们就是从那个洞口把财宝搬下来的,我帮助他搬下来的!我是最后见过他的人!昨晚我离开他下楼的时候,还听到他锁门呢。”

“当时是什么时间?”

“十点钟。但现在他死了,如果报了警,我会受到怀疑的。噢,是啊,我肯定,我会受到怀疑的。但是,你们不会这么认为吧,先生们?毫无疑问,你们不会认为事情是我干的,对吧?如果是我干的,我会把你们领到这儿来吗?噢,天哪!噢,天哪!我知道,自己会疯的!”

他狂躁不已,全身上下像在抽筋一样,手舞足蹈。

“您用不着担惊受怕,舒尔托先生,”福尔摩斯态度友好地说,一只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听我的,乘马车到警察局报案,主动提出要在方方面面协助他们,我们就在这儿等着您回来。”

小个子神情茫然地听从了这个建议,我们听见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