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生活方式不利于健康,只见他靠坐在绒面扶手椅上,一副慵懒倦怠的样子,然后长舒了口气[2]。
多月以来,我注意到了他不利于健康的生活方式,总会表露出这样的神态,几乎习以为常了,但习以为常并不等于理解认同。相反,日复一日,我看到他这样子后越发感到焦躁不安。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暗暗在想,一定要把自己的看法表达出来,劝他注意身体,但我的同伴表露出平静冷淡的态度,让我难以贸然开口。他本事高强,飞扬跋扈,加上我已领教过他的许多不同凡响的特性,我感到望而生畏,不敢随便去招惹他。
然而,那天下午,或者因为我午餐时喝了博恩红葡萄酒[3],或者因为他那慢条斯理的态度令我感到特别恼火,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他看到我情绪激动的样子,露出了微笑。“兴许你说的是对的,华生,”他说,“我意识到,我的生活方式有问题。”
“作为医生,”我语气恳切地说,“我必须对你的健康负责。”
他看上去并没有生气,相反,把双手的指尖对齐,双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4],一副兴致勃勃想要交谈一番的样子。
“我的头脑,”他说,“闲着就会难受。向我提出问题,交给我工作任务,把深奥晦涩的密码,或者错综复杂的分析,摆到我的面前,这时候,我就进入正常的状态了。我此时可以抛弃那些人造的刺激物。但是,我厌恶这种枯燥乏味而又一成不变的生活,渴望精神上的刺激[5]。正因为如此,我才选择了这样一份特殊的职业,准确地说,是创造了这样一份特殊的职业,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一个干这个行当的人。”
“唯一的非官方侦探吗?”我说着,扬起了眉头。
“唯一的非官方咨询侦探,”他回答说,“我是侦探行业中最后的也是最高的上诉法庭。[6]每当格雷格森、莱斯特雷德或阿瑟尔尼·琼斯一筹莫展时——顺便说一声,他们通常都是那种状态——就会把案件摆到我的面前。作为破案专家,我会仔细核实材料,提供专业意见。我决不会因为侦破了案件而邀功请赏。我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家报纸上。工作本身就是给我的最高奖赏,因为它给了我施展才华的机会,我从中获得了快乐[7]。并且,通过杰弗逊·霍普的案件,你已经见识过了我的处事方式。”
“是啊,确实如此,”我热情洋溢地说,“我生平还从未见识过如此惊人的事情呢,甚至把案情写成了一本小册子,起了个有点古怪的书名,叫作《血字的研究》。”
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我浏览了一下你写的东西,”他说,“实话实说,我不能就此向你表示祝贺。侦探工作是,或者应当是一门缜密的科学,因此应该冷静对待,不能带有感情色彩。而你却试图使它打上浪漫主义的烙印,就好比把爱情故事,或者私奔的情节,塞入欧几里得的第五命题当中[8]。”
“但是,案件中充满了浪漫情节啊,”我不服气地说,“我总不能歪曲事实吧。”
“有些事实应该删去不写,或者说,描写时至少应该理性对待,分清主次。本案中值得一提的就只有分析推理过程。我就是从结果到原因逐步推理,层层抽丝剥茧,最后成功破案的。”
我写这样一篇东西本来是特地为了博得他开心的,不料却招致了他如此这般数落,所以觉得很懊恼。我也承认,自己之所以恼火,是因为他以自我为中心的态度。他好像是在要求我的作品中的每一行文字都得叙述他自己独特的所作所为。我和他一起居住在贝克大街的这些年间,不止一次注意到,我的这位同伴平素态度平静,喜爱说教,但其中蕴含着一点小小的虚荣心。不过,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着轻轻揉搓自己一条受过伤的腿。这条腿曾经被阿富汗长滑膛枪射出的子弹打穿过[9],虽然行走不碍事,但每当天气变化时还是会疼痛难忍。
“我的业务最近拓展到了欧洲大陆,”过了一会儿,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给欧石楠根雕成的旧烟斗装满了烟,“上个星期,福朗斯瓦·勒·维拉尔来咨询过我。你可能知道,此人近来在法国侦探界风头正旺。他完全秉承了凯尔特人[10]敏锐的直觉,但是,缺乏广博而又精准的知识,而这正是他要在自己所从事的领域中有所建树的必备条件。他承办的案件涉及一份遗嘱,颇有点意思。我要他参照一下两桩相类似的案件,一桩于1857年发生在里加[11],另一桩于1871年发生在圣路易斯[12]。他从两桩案件中得到了启发,寻找到了真相。这就是我今天早晨收到的来信,信中对我提供的帮助表示了谢意。”
他说着把一张皱巴巴的外国信笺纸扔了过来。我瞥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看到尽是溢美之词,什么“精妙绝伦”“奇招杰作”“绝技壮举”,等等,全都表明了那个法国人的热忱敬仰之情。
“他就像是学生对着先生说话嘛。”我说。
“噢,他把我给予的帮助看得太高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说,声音很轻,“他自己的禀赋就很高,理想的侦探必须具备的三个条件中,他具备两个。他观察力强,演绎推理能力强,就是缺乏宽广的知识面,不过假以时日,知识可以具备。他眼下正在把我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著作译成法文。”
“你的著作?”
“噢,你不知道吗?”他大声说,哈哈大笑了起来,“是啊,很惭愧,就是几篇专题论文而已,论及的都是技术方面的问题,例如这儿有一篇,《论各种烟灰之间的区别》。我在文中列举了一百四十种雪茄、纸烟、烟丝,配上彩色插图,说明各种烟灰的差别。烟灰是刑事审判中经常会遇到的东西,有时候是至关重要的线索。例如,如果你能确定,某桩凶杀案是一个吸印度仑卡雪茄的人所为,那么很显然,案件侦查的范围就缩小了。在训练有素的人看来,特里其雪茄[13]的黑色烟灰与‘鸟眼’牌雪茄的白色绒状烟灰完全不同,就像卷心菜与土豆间的差异一样显而易见。”
“你对细节情况的观察力不同凡响啊。”
“我很看重细节,这儿是我的一篇专门论述识别脚印的论文,里面谈到了用石膏提取脚印的方法。这儿还有一篇很奇特的小论文,论述了职业对手形的影响,附上了如石匠、水手、木雕工、排字工、纺织工、钻石工的手形图。这对科学探案具有非凡的现实意义——尤其是在面对无名尸体,或者要揭示罪犯的身份时。但是,我唠叨着自己的这些嗜好,你听着厌烦了吧?”
“没有的事,”我说着,态度恳切,“我感觉兴趣无穷,特别是自从我上次有机会见识了你在实践中运用之后。不过,你刚才谈到了观察和推理,可以肯定,从一定程度上说,其中一个意味着另一个吧?”
“啊,不尽然,”他一边回答说,一边惬意地靠坐在扶手椅上,浓浓的青烟一圈圈地从烟斗往外冒,“例如,通过观察,我知道你今天早上到过威格莫大街[14]的邮局,但是,通过推理,我知道,你在那儿发了封电报。”
“对啊!”我说,“两点都说对了!但是,我承认,自己不明白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我是突然产生的念头,事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事情本身很简单,”他说着,见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实在是简单得可笑,连解释都是多余的。不过,可以用来划定观察和推理之间的界限。通过观察,我看出了,你鞋背面沾了些红泥,威格莫大街的邮局正对面的人行道正在施工,挖出来的泥土堆在路上,所以,要进入邮局,难免会踩踏到泥土。那儿的泥土具有一种特别的红颜色,据我所知,附近别的地方没有这种土质。这些就是观察到的,其余情况是演绎推理出来的。”
“那么,你是如何推断出我发了电报的呢?”
“啊,我当然知道,整个上午,自从我坐在你的对面,你就没有写过信。从你敞开着的抽屉里,我还看见了一版邮票和厚厚的一札明信片。那么,你到邮局去,除了发电报,还会干什么呢?排除掉所有别的因素之后,剩下的一定就是真相了[15]。”
“在这件事情上,情况确实如此,”我思忖了片刻后回答说,“然而,正如你所说的,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我提个更难的问题来验证一下你的理论,你不会说我冒失吧?”
“恰恰相反,”他回答说,“这样倒是可以免得我在生活方式上故态复萌[16]。有问题你尽管向我提出来,我求之不得呢。”
“我已经听你说过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用过的东西,都会打上使用者个性的烙印,训练有素的人定能识别出来。行啊,我这里有块怀表,是最近才拥有的。劳驾你告诉我,表先前主人的性格和习性如何。”
我把怀表递给了他,心里暗自高兴着,因为我觉得,这个测试他是无法通得过的。我就是想要给他一个教训,不要时不时地用自以为是的口气说话。他把表拿在手上,眼睛盯着表盘看,打开表的后盖,仔细检查里面的构件。刚一开始是用肉眼看,随后用高倍放大镜看。他最后“啪”的一声合上盖子,把表还给我。看见他一脸沮丧的样子,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他说,“这块表最近刚洗过了,抹去了可供我推断的痕迹。”
“你说得对,”我回答说,“表到我手上之前是洗过了。”
我在心里谴责自己的同伴,他竟然会拿如此苍白无力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失败。即便是一块没有洗过的表,他又能够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呢?
“虽然可供推断的痕迹不够理想,但我的观察也不是一无所获,”他说着,目光迷离,黯淡无神,向上看着天花板,“供你指正,我的判断是,这块表原本是属于你大哥的,而他又是从你父亲那儿继承来的。”
“毫无疑问,这一点你是从表背面的字母H.W.[17]推断的吧?”
“是这么回事。W是你的姓氏首字母。这块怀表是将近五十年前制造的,两个首字母也是当时刻上去的,所以,表的主人是上一代人。珠宝首饰一类的东西一般会传给长子,而长子很可能会取和父亲一样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亲去世很多年了。因此,表就传到了你大哥的手上。”
“说得对,到现在为止你说对了,”我说,“还有其他情况吗?”
“他是个邋遢成性的人——邋里邋遢,粗心大意。本来生活前景可观,但是,浪费了机遇,在穷困潦倒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偶尔也有短暂富裕的时候。最后,由于酗酒,他去世了。这是我能够推断出的全部情况。”
我从坐着的椅子上一跃站立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在房间里走了起来,显得焦躁不安,心里充满了痛苦。
“你这样显得不厚道啊,福尔摩斯,”我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会下作到这种地步。你调查了解了我哥哥的悲惨经历,现在又装模作样地说是推断出的情况。你别指望我会相信,你是从这块旧表上看出这些情况来的!你这样做不仅不厚道,坦率地说,还在玩弄一些江湖骗子的伎俩。”
“亲爱的医生,”他说,态度和蔼,“请接受我的道歉。我刚才把事情当作一个抽象的问题来看待,却忘记了,对你来说,是一件真真切切而又痛苦不堪的事情。不过,我向你保证,在你把这块表拿给我看之前,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
“那你是如何对实际情况知道得这么精准的呢?事实就是如此啊。”
“啊,那是运气好。我只是说出了可能性大的事情,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准确。”
“但是,这不仅仅是猜谜语吧?”
“不,不,我从不猜谜语。那可是个糟糕透顶的习惯啊——对于逻辑推理能力是致命的摧残。你之所以觉得很奇怪,那只是因为你没有跟上我的思路,或者没有注意到成为主要推断结论基础的细微情况。比如说吧,我一开始就说,你哥哥粗心大意。你如果注意看一看表壳下方,就会注意到,那儿不仅有两处凹痕,而且有很多磕碰留下的痕迹,说明他习惯性地把别的硬物,诸如硬币、钥匙什么的,一起放在衣服口袋里。毫无疑问,如果一个人对待一块价值五十几尼[18]的怀表如此不在意,而据此说他一定是个粗心大意的人,这不算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那么,同样不难推断,如果一个人继承到了这样一件价值昂贵的物件,那他其他方面也会是挺不错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他的推理。
“在英国,当铺老板收到一块表之后,习惯上会用针尖在表壳内侧刻上当票的号码。这样做比挂个标签要方便很多,可以防止当票号码遗失或串号。我用放大镜看过之后,发现表壳内侧至少有四个这样的号码。由此推断,你哥哥时常手头拮据。第二个推断,他时不时地会富裕起来,否则,不可能把表赎回。最后,请你看看里盖,上面有个上弦的栓孔,栓孔周围有数不清的划痕——是弦栓划出来的。意识清醒的人上弦时怎么可能会划出这么多的划痕呢?但是,酗酒成性的人的表那就不可能没有这些东西啦。他会在夜间给表上弦,因为手抖个不停,这些痕迹就出来了。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神秘可言吗?”
“这样就像青天白日一样清楚了,”我回答说,“我刚才真是错怪你了,应该相信你超凡的本领才是啊。我可不可以问一声,你眼下有案件在办吗?”
“没有。我不思考问题没法儿活,不思考问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站到这窗户边看看吧,你见过这样的世界吗?枯燥乏味,暗淡凄凉,无聊至极。看看黄色的雾霾顺着街道盘旋,掠过灰暗的房舍。还有比这更加绝望透顶的景象吗?医生啊,如果一个人毫无用武之地,一身的本领又有什么用呢?犯罪案件平淡无奇,日常生活平淡无奇,除了平庸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什么本领也派不上用处。”
我刚要开口反驳这一番偏激的言辞,突然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房东太太进来了,黄铜托盘里放着一张名片。
“有位年轻小姐要见您,先生。”她说,话是对着我的同伴说的。
“玛丽·莫斯坦小姐,”他念着名片上文字,“哼!我想不起这名字。请小姐上来吧,赫德森太太。别离开,医生。我想要你待着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