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作为国家最高实权人物,掌握最高权力长达十年之久。
在漫长的十年间,张居正从来没有一天放弃过权力。有人或许会说,他不是回家葬父,来来回回三个月吗?不错,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这期间,所有的重大事项,都是请示张居正的,北京的政府中枢基本停止运转。也就是说,这十年间,国家的最高权力,始终掌握在张居正的手里。
可是,他本人也清醒地意识到,他手中的权力,从“宪法”和体制上说,实际上并不是他这个工作岗位所应该拥有的。换句话说,张居正掌握的权力,是已经长大成人、不呆不傻的皇帝的。不少人对此提出过尖锐的批评,都受到了张居正严厉的打压。
皇帝不是不想亲自掌权,他是没有办法。因为他妈很郑重地说过,等到他三十岁以后,张居正再把权力交给他。不管这个不小的“小皇帝”心里怎么想,反正表面上他只能乖乖服从。十年间,不得不以一国君主之尊,处处讨好张居正。或许有人不信。皇帝怎么没有办法呢?可是大家不能忘记了,不管干什么事情,要靠人。就是说,得有依靠力量才行。想想看,皇帝他妈和张居正的关系不同寻常;干部队伍的首脑是张居正;内里的头头也不是他这个皇帝的铁杆儿,而是张居正的“黑老大”。他依靠谁夺权呢?只能隐忍了。
但是,这是很不正常的。因为,在国朝的“宪法”和体制上说,从来没有摄政的制度,就连垂帘听政的制度也没有的。所以,张居正以摄政自居,在当时来说,是不合法的,也是非常敏感和危险的。
对此,张居正并不是没有意识到。他知道这一点的。他也知道,对他专擅大权,不少人有看法,甚至很反感。他还知道,这些年他结怨天下人,实在不少。所以,他曾经说,破家沉族,我也不怕!恍如殉道者不惜献身的誓言。
不管怎么说,张居正认准一条,只要权力在手,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张居正还认为,之所以反对派敢站出来攻击他,就是因为高压还不够!镇压,唯有镇压,才能维持政权,维护稳定。既然什么也不用怕了,那就近乎可以为所欲为了。反正不管我做什么,都只能说对,谁说不对?镇压!
也可以说,张居正掌握最高权力的十年,是独裁的十年。这是很多合法的最高领导人——皇帝也做不到的。
应该说,独裁的十年,张居正干了不少实事,政绩很突出。这也是很不容易的。制度疲劳,体制性腐败,说的和做的两回事,功过是非不分,推诿扯皮,社会贫富分化,这种社会现实刺激干部队伍争相追求奢华,沉湎于享乐,如此等等,差不多到了令人束手无策的地步了。推动一副锈迹斑斑的国家机器高速运转起来,谈何容易!而张居正几乎做到了。所以说张居正为国家呕心沥血,一点也不过分。
当然,他也做了不少坏事。享受特权,不受监督,七情六欲的人,在那个腐化的氛围里,谁能够把持住啊?
不难推测,白天和晚上,张居正都挺忙的。长此以往,他的身体支不住了。到了万历十年的春天,张居正已经病得不能起床了,只能在**办公。他不得不考虑,是不是应该退休了。他也确实提出了好几次,希望退休。话说得也很真诚,用催人泪下来形容张居正的辞职报告所使用的语言,也不过分。到了他缠绵病榻四个月之久的时候,距他去世只有几天了,他还在提这个问题。但是,事实是,他没有退休,直到弥留,也没有放弃权力。
表面上看,皇帝不同意他退休。不错,皇帝是不同意。张居正提出一次,皇帝挽留一次。这也是事实。但我认为,问题的根源不在皇帝。关键是张居正的“黑老大”冯保坚决不同意,他的秘密情人李太后也不太同意,而张居正则是犹犹豫豫,内心矛盾重重。
说冯保坚决不同意,很好理解。十年了,他们处得不错。张居正对他很尊重,可以说,冯保是张居正唯一一个需要讨好的人,冯保有什么要求,不管该办不该办,张居正都很爽快地办了。说李太后不太同意,也是有根据的。十年了,他们关系也不错。一个二十出头守寡的乡下女人,十年间有这样一个俊朗儒雅的男人陪伴,是何等地幸运?她舍不得他走的。但是,她应该知道,张居正的身体不行了;何况,皇帝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这么大了,还不让他管事儿,也说不过去。所以,她只能是不太同意。
张居正犹犹豫豫。要说张居正三番五次提出退休都是作秀,似乎也武断了;但是说他态度坚决不留余地,好像是天真了。
张居正确实是有退休的愿望的。所谓功成身退,这是古训。张居正应该说功成名就了,无论是地位、荣誉、成就,都已经到了顶峰了。这个时候考虑退休,是很自然的。
可能他也进行过风险评估。皇帝,是他的乖学生,对他推崇敬重无以复加,好像不会翻脸不认人;主要领导干部,从中央到地方,都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似乎不会反噬。最关键的是,他身体不行了,实在支撑不了了。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只能趴在**;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确实是力不从心、萎靡不振、疲惫不堪了!所以,张居正想退休,也是真实的想法。
应该说,主导权掌握在张居正自己手里。如果张居正坚持退休,那是没有问题的。即使是皇帝表面上不批准,那他完全可以以生病为由,不再批阅文件、处理公务。但是,事实上,张居正直到陷入昏迷前,还在工作着。可以说,张居正瞻前顾后,又极不想退休,所以他死在了工作岗位上。
有人说是因为他难以割舍自己的“改革大业”,我不这样认为。正像张居正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不丁忧,主要不是出于所谓“改革大业”的考虑一样,实际上他行将就木之前还舍不得放弃权力,最重要的是对失去权力的恐惧。
权力崇拜者对失去权力,本身就必然有严重的失落乃至恐惧感;倘若再考虑到自己曾经滥用权力,伤害了不少人,那恐惧感就会格外明显。可以这样说,到了最后,张居正陷入了求退不得、欲罢不能的痛苦境地。
这是人治社会擅权人物,或者说独裁者的共同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