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冬末春初。
东北某省城,曾被称为“东方莫斯科”和“天鹅颈下的明珠”的一座大城市。
她站在大街上,等候着被东北人称之为“摩电”的有轨电车,准备去上班。
她出生于上海。数年前大学毕业,她在志愿表上填了“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于是就到了这里。
连续两天的暴风雪,气温又降至零下三十多度。
她用上了她所有的御寒的服装:
一套棉毛衫裤,加厚的,八十五公分的尺寸,茜红色。一套用粗毛线编织的毛衣裤,采用当时最流行的“阿尔巴尼亚”编织法——这种织法可以使毛衣加厚。一套棉衣裤,是军垦农场的外销品,面子和里子都是黄色的军用棉布,夹上棉花后用缝纫机轧上一长条一长条的针脚——这样的棉衣裤,不必穿上也能硬硬地立在地上。最后再是一件棉大衣,带一个尖尖的帽子的,东北人管这样的大衣叫“棉猴”。脚下是一双号称“大头鞋”的棉胶鞋。黑色布面,橡胶底,有棉花夹层,形状有点像“解放鞋”,只是粗大宽阔了许多,三十六码的脚,像是穿了四十二码的鞋。
她整个人的确就像一只厚厚地包裹好了的“棉猴”。
“棉猴”还要不断地跺脚,跳动,因为那“摩电”迟迟不来,她在零下三十度的温度里站了快十分钟了。所有的衣裤加起来都像只是一层薄纸,她的手指和脚趾,都麻木了。
临出门时,其实她是很精心地打扮过的。
她认真编好了两根长及腰际的发辫。公元一九七一年的城市女子,大多是前后一般长的崭齐的短发,小姑娘大多是橡皮筋扎出两把扫帚辫,拥有这么长的辫子的人不多,那是因为四年多前刚刚爆发“**”时,留长发被视作“四旧”或称“小资产阶级情调”,走在马路上都会有手持剪刀的“革命小将”拖住了剪去了的。她那时候好不容易才留下了齐肩的两根短辫,到七十年代就发展成了很引人羡慕的稀有景观。
她还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层“面友”——那是一种在上海地方享誉数十年之久的老牌粉质化妆品,其质地界乎于如今的护肤霜和粉底霜之间,抹的时候,要略微添加一点清水,否则就会如石膏般一块块粘住了眉毛的。
她有一条绸质的小方围巾,暗红色底,印了黄色的向日葵花。她用来围住了自己的高领毛衣,既是免得寒风吹入,更是一种装饰。
她怕自己的脸像手一样地被吹得皲裂了,就在临出门时,戴上了一个大大的口罩,从药房买来的。
她的一双手套也很别致:那是上海地方的新产品,里层是细细软软的羊毛线,外层是富有弹性的尼龙丝,纤纤巧巧的五个手指分得清清楚楚,比起那时候别人手里的那种四指并拢的劳动防护手套,真是优美多了。
正因为有这么一些与众不同的服饰用品上的细节,她在七十年代初的东北,算是一个时髦女子。
所有的时髦细节,都被棉衣棉裤和棉猴遮盖得一干二净。
在冻得几乎要僵硬了的时候,咣当咣当地响着的“摩电”终于来了,将她送到了她的工作地点——一所学校。
她是一个教师。
大学期间她读的是五年制的中文系,但是学校里的“工宣队”队长说,什么?我们国家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难道就只能教一门语文课?简直是岂有此理!
于是她被命令“一专多能”,不但教语文,还教数学、物理、体育,还有音乐。
都很好教,特别是体育和音乐。体育课上只要扔一个篮球几根跳绳给学生,管好了别让男生打架女生吵架自己少说有可能挨批的话就行。音乐课上跟学生共唱语录歌,很开心。有时候唱毛主席诗词歌:“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豪情满怀地;“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轻松活泼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很有沧桑感;“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则非常地幽默。
中午饭是肯定在学校吃的。吃红红的高梁米饭,金灿灿的窝窝头。有热情的东北同事给她带来了两根生大葱,一小瓶自家做的大酱,还有用苞米粉精心制作的薄薄的“煎饼”。她吃得很香,并非自觉革命入乡随俗,而是填饱肚子的需要。公元一九七一年,当地每人每月三十斤左右口粮的分配额度是:一斤大米,八斤面粉,其余全部粗粮。
粗粮营养很好,将她养得很结实。
粗粮价格低廉,她每个月四十六元工资,还可以寄回上海二十来元。她的丈夫、一儿、一女、老母,还有一个病弱的老外婆,都在那里。
天黑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宿舍里是有暖气的,每天晚上六点后供气。她和同室的另几个女子把洗净的衣物放在几乎有点烫手的热水汀上,一个晚上就可以烘干了它们。
只有不开斗私批修会的晚上是属于自己的。她可以穿上自己喜爱的那件紫绛红色的薄羊毛衫,不必再用蓝色的人民装套住自己;她可以嚼几颗丈夫从上海寄给她的“大白兔奶糖”,或是酸酸的“维生素C糖”;她可以给自己的老母、丈夫、同学们写信,公元一九七一年时写信几乎是惟一的与亲友交流信息和情感的途径。她有时会跑到隔壁房间去,带上她自己的一支竹笛,跟另外几个会点乐器的女子来一次小小的合奏,吹拉弹唱的是“紫竹调”、“彩云追月”、“马兰花”。她最喜欢的是半倚在**,读自己那几本百读不厌的书,那是《红楼梦》、《简爱》、《牛虻》、《呐喊》,还有好不容易从别人手里觅来的罗曼·罗兰、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作品。
这个宿舍因为聚集着不少像她那样的从全国各地分配去的青年男女,因为由他们形成了某种有异于整个社会大气候的氛围,所以被人称之为“小香港”,“恶名”远扬。
不自己掏钱看电影,除非组织免费观看。组织观看的也总是那几部样板戏,如《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许多段落,她不但倒背如流,甚至都会唱了。
没有任何体育锻炼。穿成了一个“棉猴”上下班,单程一个小时,负重近五公斤地跺脚蹦跳,够了。
公元一九七一年时的女子们互相见面,“呀,你胖多了!”是很受欢迎的贺词。没听说过“减肥”这个字眼。
她那时身高一米六三,体重五十公斤。
她,就是公元一九七一年时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