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精神建构——《鬼手百局,你在哪里?》作后(1 / 1)

上海是个棋才辈出的地方。我查《上海地方志》的有关章节,发现自公元一九七五年至一九八五年的十一年间,在每年一次的计十次“全运会”上(一九七六年未办),上海男子围棋队竟然拿下过九次的团体冠军。象棋方面也是大师如云,建有屡屡战功:国际象棋先后有陈祖德、秦侃莹、王蕾等男女战将,中国象棋则更是拥有过苏局仙、何顺安、朱剑秋、胡荣华这样的一代代棋坛高手。上海人于是也就尊奉棋艺。远的且不说,便是近年,出了个常昊,六岁学棋,八岁进上海队,十岁入选国家少年集训队,上海人是把他归入到“神童”一列的,至一九九九年,因连续获得乐百氏杯、天元杯、CCTV杯及首届棋圣赛冠军,众媒体给了个“四冠王”的美誉,更是成了上海人的骄傲。千万个家长纷纷盼儿女效尤,押着自家的独苗去苦学,少儿棋艺培训班便如雨后春笋般发达了起来。

我娘家的邻居中,有一位便是上述众多棋才中的朱剑秋。他的住房紧挨着我家,因为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所以我向来称他为朱伯伯。幼时只知道他喜欢下棋,捧着个茶杯终日坐在他那张褪色的摇晃的八仙桌上摆弄着车马炮,懂事了后方知他竟也几近棋王,是象棋界的一代宗师。他于一九九四年去世,至今己有十年,可是到“google”网上去查他,还是有他的数百条项目在列,记载着他的几盘经典棋局以及《象棋开局概要》、《过河车专集》、《鬼手百局》等多部专著。

朱伯伯住着我们这个门号里最差的一间住房。那房间在三楼,夹于前厢房和后厢房之间,靠着三面板壁方在本应是走道的空间里拦出了十多平方米来。他吃喝拉撒全在这十平方米内,直至故去。房内只有一个老虎窗透气。那窗,用一根粗绳系住在板壁的一枚大钉子上就算是打开了,松了绳就啪地一下自动关上,常常是并不密封,大雨天便会有渗漏。板壁和老虎窗当然也有长处——朱老伯在房内用煤球炉烧水煮饭取暖,是从来也不必担心煤气中毒的。

朱老伯的事业就在这破敝逼仄的老房子内成就。他棋风凌厉、擅长攻杀,“开、中、残局功夫皆精”,年轻时曾被称为“扬州三剑客”之一,后来又与董文渊、何顺安并称为“华东三虎”,在上海市的比赛中拿过冠军,晚年则致力于培养青少年棋手,据说胡荣华就曾得到过他的指点。他文笔简约而优美,措辞用字透出相当深厚的古文根底,所以他不光是个棋手,而且还能著书立说以传艺后世。他生活虽简朴,却又不乏情趣,好一口酽茶,好读三国红楼等名著,与相知友人谈棋论艺时会妙语连珠。他当过黄浦区的政协委员,未见他自我炫耀过,在“文革”期间被诬为“牛鬼蛇神”,却也能荣辱不惊,那夹板缝内的棋子敲击于八仙桌上的声响,从来没有中止过。他最后的十年,全在写作《鬼手百局》中度过,风烛残年时不幸腿部骨折,行走只能以双手扶墙以支撑,但还是笔耕不辍,《鬼手百局》完稿一年后方才西去。物质上的贫瘠,从来也没有阻断过他建构着丰富的精神世界的脚步。

地火燃烧在底层,赤金常常隐身于沙砾。我们如今致力于探讨上海人的精神,研究海派文化的本质和特性,但却不免将目光投向表层的一时的辉煌和走马灯般转换着的热闹,让锦衣玉食的群体或是光怪陆离的异象支配着我们的眼球,甚至由于存着哗众取宠之心而参与着一场场的大轰大嗡,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隐于地表之下的富矿。殊不知正是有着像朱剑秋这样的一代又一代的、源远流长的、安贫乐道的、不舍追求的普通人,这个城市的文化才得以积累,得以开阔,得以凝聚,得以形成了自身的特质。

有感于朱老伯这样一些参与构建上海城市精神的上海普通人,我曾作过一篇既像小说又像纪实类报告文学的文字,题名是《鬼手百局,你在哪里?》。文章发表后不久,北京的《象棋》杂志转载了,并且给了我一封信,告诉我说,《鬼手百局》已经由他们正式出版。我很欣慰。我想,朱老伯一定在泉下比我更早知晓了这一佳音。劳作而有成果,对于劳作者应是最大的奖赏和安慰。朱老伯的生命之火,至今还在他所倾心一世的棋界延续着,并照亮着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