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田教授家的28个亲戚(1 / 1)

引言

田教授家有28个亲戚?许多人都不相信。特别是看过我前面两部小说的,掰着指头算算,更是觉得我是在吹大牛了。喂喂,王晓玉啊,他们说,你总不见得要像那种炒作朦胧题材做虚账的上市公司那样,把田教授家的28个保姆和28个房客都算作他家的亲戚吧?

我回答他们的话是,朋友,你自己算算你家有多少个亲戚便是了。

老爸门面上的,老妈门面上的,祖辈你奶奶家的,祖辈你姥姥家的,你家嫁了出去泼出了的水的,你家娶了进来上门人赘来的,嫡系的,旁系的,正出的,庶出的,公开的,秘密的,你自己家那个系列的,你老公或是老婆家那个系统的,常往你家走动着共进晚餐的,从未谋面过但是档案上记着一笔的,曾经是但后来因为反目离异就不是了的,曾经不是但后来有了个二度青春甚或黄昏恋后杀入了的,远的,近的,中国的,外国的,经得起核实的真的,经不起审查的假的,呵呵,28个,已经差不多有了吧?

因此,寻常百姓田教授家坐拥28名亲戚,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

田教授从来也没有正式统计过自己家到底有多少个亲戚。这也是人之常情。除非是专门从事档案工作的,或者有志于修撰家谱,不大有人会如同盘算抽屉里的存款那样,去统计这方面的数字。更何况,有句老古话说,贫在闹市无近邻,富在深山有远亲,亲戚的数目,是有弹性的,我们现在这篇专说田家亲戚的小说,就足以佐证。

田教授已经六十三周岁了。

六十三岁的他看起来却比五年前、也就是五十八岁时的他还要年轻。

五十八岁那年,他让28个保姆闹得晕头转向,加上那时候不知从哪个领导部门里出了一个“七上八下”的政策,明明他身强力壮满腹经纶,却因为正好踩上一个“八”字的地雷,生生地从系主任的位置上给拉了下来,连招收研究生也划人了“计划外”,这就很有点“待下岗”的意味了。他于心不甘,头发猛地就花白,连背都有点驼了起来。好在他那28个保姆中有一个叫丁丽的,后来嫁给了他的儿子田平,成了他的儿媳妇,又漂亮又乖巧又能干,家里多了这么一个活泼泼的可人儿,让田教授深感亲情的重要和滋补,像是上天专门设计出了堤内损失堤外补的程序,田教授这才顺利而健康地过渡到了六十岁正式退休的新时期。

好亲戚进入家门,像是我党注入新鲜血液,自会令整个组织活力倍增。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端端的一个田师母,突然遭了车祸,去了,害得我们的田教授一下子就老了十岁。这就是我在《田教授家的28个房客里》所描述了的,田教授说起来才六十出头一点,可是到我们的小区菜场里去买菜,菜贩大叔们都管他叫上了“大爷”。

幸运的是,“大爷”不久就在他的28个房客中觅得了女作家金晶女士而且娶之为妻,焕发了第二次青春。金晶虽说也已年近五十,但思维敏捷、性格开朗,又挺会装扮自己,粉妆玉琢却又不露痕迹,冬日里紧身棉袄配上牛仔裤,夏天一身丝质连衣长裙,腰束得细细的,忽而时尚忽而典雅,真正的一个风韵尚存。娶了这样的妻,田教授还能迂到邋里邋遢窝窝囊囊不修边幅吗?他得与时俱进。于是他每隔一个半月去理发店染发,并且上点正宗进口的护发素“日本肥料”,头上顶着的再不是乱蓬蓬的花白华发,而是有款有型的一个背头了。他被金晶监督执行着每天用洗面奶洗脸,完了再涂上“蛇胆润肤露”,七七四十九天后就见了效,虽然沟壑无以填平,但掉落着皮屑的老脸毕竟变得油亮起来。他的衣着则更是由金晶安排着,来了一次全面彻底的吐故纳新:所有的“的确凉”、“毛腈”、“毛涤”统统封存,改着全棉布料休闲装,其中包括两套托人从美国捎来的“Levis”牛仔。金晶是个有名牌意识的女人,于是田教授的内衣清一色“三枪”;外层衬衣两种:华伦天奴或鳄鱼;羊绒衫为“鄂尔多斯”;茄克外套上赫然书有“POLO”。经过这样包装的田教授,还能不以假乱真地冒充“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所以,现在的田教授偶尔去我们小区的菜场走上一圈,那里的菜贩们再也不叫他“大爷”,而是改称“大哥”了。

“田大哥,挑几个大闸蟹回去?正宗的阳澄湖的!”

“大哥,我这桔子可是地地道道的黄岩蜜桔,不信你尝尝!”

田教授尝了一片,酸得倒牙。但是碍于都是老相识了,又“大哥大哥”地叫得亲,还是买下了一马夹袋。家里有了体贴的能干的金晶,什么样的烂菜孬水果买回去,都有办法化腐朽为神奇。比如这样的酸桔子,金晶会把它做成果酱,和进去许多的蜂蜜,早上用来涂面包,田平和丁丽是一定会吃得啧啧有声的:

“哎呀,比超市里买来的好吃多了!”丁丽会这么说。

田平则会很科学地说道:“主要是维生素C丰富,而且卫生,是‘放心果酱’。”

田平的广告公司有一次专为一家食品公司做广告,让他的妻和后妈出任演员,两人一个扮妈,一个扮女儿,在厨房里忙碌着,自然逼真,效果奇好。那广告词朴实而易记,就是这句话“主要是维生素C丰富,而且卫生!”产品则是“放心××”,填空式的——可以是水果、蔬菜、饮料、甚至酒,无穷大,只要吃的东西均可填入——这句话已成为时下大学“广告文案写作课”上的经典范例。知道吗,这一经典广告语之创意人,就是我们的田教授。

跟好女人联姻成亲,会使一个男人的能力和智慧扩展到无穷大。

金晶的智商很高,所以她就非常准确地解读了突然降临的那份伊妹儿。

她正在电脑上全身心地投入她的小说写作呢,机顶上的小喇叭“啪”地响了一下。这是田教授的学生不久前刚为她装上的高科技产品,只要有伊妹儿打来,喇叭就会这么告诉你一下。平时她很喜欢那声“啪”,说是“像鞭炮一样”,可是今天她正写在兴头上,思路突然被中止,于是就不高兴了。

“放屁一样的声音,老田,什么时候换了它!”

在一旁看报的田教授忙说:“是是,我明天就叫小王来撤了。”

金晶笑了:“我又没说撤了,我说是换了,换另一种音响,比如,比如……啊,算了,还是这个声音好听,鞭炮一样。”

他们俩夫妻总是这么互相调剂着情绪。田教授性子好,金晶脾气躁,可是田教授总是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到头来金晶总还是听田教授的。

金晶打开了伊妹儿,没料到看见的竟是一份“唁电”。

“阿根我儿,你母章若雪日前不幸病故,葬礼定于四月三日举行,望我儿来雪梨参加,切切。”

金晶默读一遍,没看懂。

“阿根?”她说,“谁是阿根?”

田教授笑起来:“怎么叫我小名?你从哪里知道的?”

金晶又说:“章若雪,这是你母亲?”

田教授呆住了,没说话。

金晶接着道:“你母亲不是叫田荷花吗?怎么来了一个章若雪了?还让你到‘雪梨’去参加葬礼!噢,‘雪梨’,就是澳大利亚的悉尼,那里的老华裔都管悉尼叫雪梨。”

田教授猛地站了起来,凑到金晶的电脑前,说:“这信是给我的!我看看。”

金晶站起身,让田教授坐上电脑椅,然后一面给自己的茶杯续水,一面笑着说:“从没听你说起过,居然在澳洲还有这么些亲戚,而且,还是‘我儿’啊,‘你母’啊,正宗的血亲呢,一定是有许多故事可听的了!”

她没听到田教授的回答,回头一看,只见田教授呆若木鸡地端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牙关咬得紧紧地,样子非常地吓人。

“哎哎,你怎么啦!”金晶忙着过去,放下茶杯就想去掐田教授的人中。

田教授挡开她的手,对她龇牙一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我没事,”他说,“只是想起了令我终身难忘的一幕。”

金晶温柔地抚抚他的脸,揪揪他的耳朵,把自己那杯茶送到他的嘴边:“喝一口,啊,热乎乎地喝一口,就可以从那一幕里回过来了。”

田教授一口热茶下肚,真的就还了魂。他将那封唁电下载打印了出来,然后就向金晶讲了如今一个还活在“雪梨”一个刚死在“雪梨”的两位亲戚的故事。那是我的生身父亲。

他姓张。你看这封伊妹儿的地址,以字母“Z”打头,不就是“张”的意思吗?他的名字是张儒。

在“Z”的后面,这个地址用了“4123”这么一个数字,别人看不懂,可是我看懂了。你想一想我的生日吧,金晶。对了,我生于四一年二月三日。“4123”,实际上是我的代码。

我的父亲以我的代码作为他自己的地址,这意味着什么?

你说这意味着他时时想念着我?错了,金晶。

我告诉你,那只是他时时想着,他对不起我,尤其是对不起我的生身母亲,他的结发妻子。我们俩,是他心中永远的愧疚。

对了,你猜对了:他有了那位章若雪,就背弃了我的母亲,他们俩双双远走他乡,后来就到了国外,最后在澳大利亚的悉尼落脚,直至今天。

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他临走的那一天。

我那时已经八岁。我已经懂得跟我的母亲一起,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角,求他别抛下我们。

我母亲甚至说:“你可以扔掉我,可别扔掉自己的儿子啊!你真要走,就带上阿根,他是你们张家的根啊!”

可是我父亲瞧都没瞧我一眼,只是狠狠地掰开了我拉住了他的衣角的手,提着他的皮箱,走了。

他临走时把门关得很响。那扇关上了的门我记得是白色的,惨白惨白,就像我的母亲的脸色。

我母亲第二天就跳了黄浦江。她被捞上来后躺在殡仪馆里,我被大人们带着去看过一次。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见到了一长捆白布,他们说那就是我的母亲。我什么都记不住,也就只记住了那种白色。

我从来也没见到过令我们张家家破人亡的章若雪,只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就是我们家的两个亲戚,说起来是近亲,甚至是血亲。

金晶听田教授的故事听得眼泪汪汪。她是个好动感情的人,写作的时候都会被自己编的故事感动得又哭又笑,何况田教授痛说家史完全是真人真事。

“你们父子俩,后来就从来也没有过联系?”她问田教授。

“十来年前吧,悉尼来过一封信,还是转了许多机构才到了我手中的。”

“那是肯定的。你成了孤儿之后,辗转南北地,要找到你,倒是不容易。”金晶说,“你给他回信了?”

“没有。”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想回。”田教授犟着脖子道。

“历史的阴影挥之不去。”金晶像是在作总结,继而却又问,“可是他今天怎么就知道了这里的伊妹儿地址了呢,而且,这个地址还是我的!”

田教授苦笑道:“嘿嘿,你知道吗,我这个生身父亲,年轻时是国民党中统机构的技术人员,搞情报是他的特长。”

“呵,中统特务啊!”

“只能说他干过这个。跟姓章的女人走到一起之后,他就改为经商了。”

“有意思,章若雪是个商人?”

“听说是巨商之后。”

“是吗?那你爸一定是很有钱的了?”

田教授板着脸望住金晶:“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金晶笑道:“敬佩你的意思啊!十年之前,天上突然就掉下了一个家财万贯的老爹,而且还是个嫡亲的生父,多少人做梦都做不到你这个福气啊,可是你居然连个信都不回。如今的世界上,像你这样的清白君子已经是不多的了。”

“你讥笑我?”

“我像是讥笑吗?”

“不像。”田教授这才露出了一点笑容,说,“其实我也不完全是清白清高。很大程度上我是忘不了那天的皮箱,那天的门,还有停尸房里被白布裹着的妈。还有,十年前写那封信给我的不是他,是他们俩的儿子。”

“他们俩,喔,就是你父亲和章若雪?”

“是的,他叫张德高。”

“有趣。这么说来,你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田教授苦笑了:“可以这么说吧。他给我的那封信,态度极为傲慢,像是要恩赐我什么似的,而其实呢,只是因为老头子那一年跟姓章的一起遭了车祸,双双躺着不能动,他想从大陆找一个不必花钱的护工去,这才想到了我。”

金晶大笑起来:“啊啊,护工!找你田教授去做护工!你是会洗哪还是会烧?”

田教授笑道:“或许在他们想来,大陆的同胞们都是天生的护工。”

金晶说:“那就怨不得你会置之不理了。知道你那兄弟是干什么的吗?”

田教授说:“不知道,大概不是当着州长甚或总理吧?”

金晶笑得嘴里的茶也喷了出来。想了想,她又问道:“哎,要是当年发信给你的你父亲,你会不会跟他相认?”

田教授毫不犹豫地说:“不会。”

“如果你父亲明确告诉你,希望你去接管点什么产业,甚至是想让你去分享点产,你会不会去?”

田教授将桌子一拍,从电脑椅上站了起来,说:“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去!我来就没想到过还会再去认他这么个爹!”

他说完就走回到了他自己的书桌前,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他一面启动了英特网,一面说:“到今天我也不会。”

他接上了伊妹儿。

就在他移动鼠标,准备将那封“唁电”删除时,他的手被按住了。

田教授回头一看,是他的儿子田平。

田平说:“别别,这一删掉,回信的地址都没了。”

田教授说:“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深圳的会展结束了?”

田平笑道:“我刚进门,刚好把你们俩的私房话全听见了。”

田教授严肃地说:“别没大没小的!我们有什么私房话。”

金晶却笑着说:“也算是私房话吧,田氏家族的秘密隐私嘛!”

田平说:“嘿,原来我们家在海外还有这么多的亲戚啊,爷爷啊,叔叔啊,什么人都有,还有那位章,啊,章老太吧,也算得上是奶奶的,金老师你说是不是?”

他和丁丽比金晶只小上十来岁,那声“妈”总是叫不出口,还是依着金晶当着那“28个房客”之一时的称呼,叫“金老师”。

金老师笑着说:“啊,要摒弃了历史恩怨和世俗成见,还是很难的。”

田平说:“现代人的观念,该与时俱进才对,老太太跟我们家的爷爷都生了一个叔叔了,总可以算是我们家的人了吧!”

可是房门口却传来了一声冷冷地“哼!”

发出“哼”声的是丁丽。她站在从大厅进入书房的门口,手里端着两碗莲子羹。碗里冒出淡而又淡的热气,轻烟似的,显然,她已经站在门口许久了,也把她的俩公婆的私房话全都听了去了。

她发出这声带点情绪的“哼”,完全是冲着田平的。因为她一面袅袅婷婷地走人,将两碗汤羹放下,一面眼睛却看着她的老公说:“这种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坏人,怎么还可以把她算到自己家的亲戚里面?”

田平有点尴尬地说:“啊,我回来了。”

丁丽却故意向大门的方向张望一下:“怎么,你那位表妹送你到门口就走了?”

田平于是就明白,自己这位聪明伶俐的妻只隔窗望一下,就认出了自己公司里的车,而且已经透视到了驾驶座里坐着的是谁了。他有点口吃地说:“这个这个,公司既然有车可以来接,那就何必打,打那个‘的’呢,从浦东机场到这里,起码得一百五六十元呢!”

丁丽却说:“你有这么节约?那天我撞见你们在海鲜城,吃的是鲍翅羹,那东西,爸,金老师,一碗好像就得一百八九十吧?”

被咨询的田教授讷讷地说:“好像,好像差不多,不过并不好吃,浆糊一样。”

金晶遇到这样的场面总是很“浆糊”,她端起莲子羹,说:“好香!丁丽你放了桂花了吧?”

丁丽被打断话头,又只好应答,就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金晶却紧接着就笑道:“田平,你辛辛苦苦地都出去一个星期了,让丁丽犒劳犒劳你,丁丽,再盛两碗,回你们自己屋去吃去。”

田平如蒙大赦地拎起了自己的皮箱就走。

他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道:“爸,别删了那个邮件,我有业务要跟澳大利亚联系,你给我留着那个网址。”

田教授的手无奈地从鼠标上放了下来。

那小两口一走出,田教授就有点气咻咻地说:“不像话,闹矛盾闹到我们这里来了!”

金晶笑道:“谁叫你让你的儿子莫名其妙地认下了张娜这个表妹来啊?”

田教授有点急了:“怎么是我让他认下的?他他他……”

金晶慢悠悠地品着莲子羹,说:“他要不是你说过一句话,也不会跟张娜兄妹相称啊。”

“我我我,我说过什么了?”

“那天你去田平的公司参加派对,喝了点酒,说过我们田家,跟张娜家,沾着点姑表亲。”

田教授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他用手里的调羹指指电脑上的那封“唁电”道:“唉旁人不知是什么道理,我心里其实是清楚的。那小姑娘的祖上,正是我们这个张家的人。只不过是过了三代五服而已。”

金晶说:“这么说来,你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没忘记过你的张氏祖先。”

田教授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然后望着金晶说:“金晶啊金晶,娶你们这种当作家的女人做老婆,实在是很可怕的事,因为你们的眼光太凌厉,鞭辟人里,直逼心底,什么都瞒不过你们。”

金晶说:“鞭辟人里哪里只是女作家的功能啊!家里的丁丽,也够鞭辟入里的了!”

田教授把不住笑了起来,可又立即蹙紧了眉头说:“你倒是说说看,是丁丽的无端猜疑呢,还是田平这小子,真的跟那位张娜,有了什么事?”

金晶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丁丽有防患于未然的意识,应该说是对的。田平跟张娜,走得的确有点太近了些。”

田教授忧心忡忡了:“依我的家教,田平还不至于吧?”

金晶却又笑道:“难说,人类的许多基因,是隔代遗传的。”

田教授于是很义愤填膺地说:“我的儿子,决不容许再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对于要不要去悉尼参加章若雪的葬礼,田家四位核心成员分成了两派。

田教授一如既往地说:“我不想再勾起痛苦的回忆。”

丁丽呼应道:“对了,这样的害人精,怎么还能认作亲戚。”

田平却说:“大家冷静点面对现实好不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何况又是嫡系的亲人!”

田教授道:“我很难面对他们。”

田平说:“可以派我作代表嘛。我们公司还可以考察一下那里的市场。”

丁丽说:“是啊是啊,刚刚从深圳回来,又想乘机跑到大洋洲去了,是不是还想带个你们公司的什么人一起去?”

田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带,带谁去了?”

丁丽说:“那你现在可以说,带我一起去。”

田平说:“行啊行啊,让爸表个态,带你去就带你去。”

田教授说:“开什么玩笑!来回要花多少钱?”

田平说:“老爸你有没有想过,比起你可能得到的遗产,这点车费只是毛毛雨!”

田教授瞪起了眼:“你少给我见利忘义!我看你这两年眼珠子里只看到钱了!”

丁丽说:“是啊,有没有遗产又是说不定的,保不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没把握的事,还是别去的好,白白地浪费了飞机票钱。”

田教授哭笑不得地横了儿媳妇一眼:“不去也不是因为这个……”

他说到半路就住了口。丁丽这几年里终日在家,做完家务就看那种无聊透顶的电视连续剧,有时候竟也会不可理喻。

关键时刻,金晶平平和和地表了态:“这样吧,我倒是正好接到了新西兰华文写作中心的邀请,要去那里八个月呢,所有的费用都由他们解决。新西兰跟澳大利亚的护照可以两通,干脆由我顺道去一下,也算是尽了礼,如何?”

大家都觉得可以赞同。田教授感情上有点勉强,理智上不能不同意。这封“唁电”是生父“张儒”发来的,伊妹儿地址还用上了“4123”。田教授泯灭已久的血亲意识被唤醒。章若雪已经亡故,死亡带走了全部恩怨,金晶说得对,历史的阴影,不能永远都挥之不去。况且田教授知道金晶之所以得到华文写作中心的邀请和赞助,让她去那里潜心创作,就是因为她目前正在写作一部涉及婚外恋的长篇小说,一男两女三个主人公的纠葛跨时五十年,田家的秘密家史跟她的当下写作兴奋点正巧两相吻合,所以她才这么主动请缨参与。田教授终于点了头,让金晶立即准备行装,择日启程。

金晶抵达悉尼机场。前来迎接她的是张德高的妻子莫妮娅。

莫妮娅举着一张纸站在出口处,上面的华文歪歪斜斜:

接张阿根之妻金晶

著名评论家、中文系主任田教授在这块土地上的名字是“张阿根”,令金晶第一眼看见这行字时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大笑。

然后她看见了自己的妯娌莫妮娅,居然是一个极为娇小的中国妇人。

她一眼就可以断定莫妮娅是广东人。

她在后来写成的一篇《访澳随记》中这么描写莫妮娅道:

“她的两眼乌黑,而且深凹。她的颧骨很高,额头却很低。她的肤色黝黑,可是皮肤十分细洁。她的鼻子很塌,几乎没有鼻梁,好在末端没有太过于朝天,因此倒反而使她显出了一种平和及善良。她长着一头乌油油的黑发,用一个银色的丝网在脑后很随意地缩了起来。她年近三十,发育成熟,但是身材小巧得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莫妮娅的名字很西洋,但却是一个纯种华人。她的祖籍在广东,上八辈祖先拖着小辫子挑着箩筐来到澳洲,经过了八代传承,莫家竟从未与非华人联过姻!读过高等商专的莫妮娅也只不过是取了个有点像欧罗巴人的名字,开口说出来的还是地地道道的广东客家语。在这块南十字星照耀的土地上,我见到了这样一个华人女子,哪里会想得到,他们的祖先,竟然是与大不列颠人几乎是同时到达的第一代移民!”

从莫妮娅的嘴里知道,她手上举着的纸牌,是她的公爹,应该说也正是金晶的公爹,干过国民党中统的张儒先生,亲手用毛笔写就的。

金晶于是再仔细看看,发现字虽然写得抖颤,但却是十分地道的隶书,功力犹在。

她在发给田教授的伊妹儿中这样描写她所见到的张儒先生:

“你父亲长得很帅。你们俩非常相像。你们俩的身材、头型、脸庞、五官,完全是同一种模式。你们虽然相隔两地,互不来往,但居然留着同样的发式——短发板刷头,这实在是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但是你父亲老了。他或许患有帕金森氏症。他的背驼了,骨质疏松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手常常控制不住地发抖。我几次看到他将筷子上夹着的菜送向他自己的左脸颊。他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过于温顺,甚至带着某种乞怜,这只能是病人的眼神。我很难将你向我描述过的场景与我现在面对着的老人联系起来。他已经几次跟我说,一定要回中国见见你。我也跟他说,如果可能,不妨早一点回去看一看。我始终相信,活生生展示的现实,是会把历史的陈迹覆盖了的。”

金晶在发往中国的邮件中,一字不提那位“章若雪”。她觉得那一页已经翻了过去了。

她只用一句话叙述田教授的同父异母弟弟:“我听说他是个赌鬼。”

田教授读金晶发来的伊妹儿,就像读她的小说一样,立场只是个旁观者。他实在难以抹去童年时代刻骨铭心的记忆。金晶去悉尼一走,在他看来只不过是顺道履行个礼仪,仅此而已。金晶参加完葬礼就去了新西兰,一头钻进那里的写作中心,挤进了她自己笔下创造出来的男男女女中间,去跟他们同哭共笑去了,田教授也就把有关悉尼那帮子亲戚的这人那人这事那事当作随便翻翻的书,翻了过去了。

他近来正与一位老庄学说的研究者马正兴先生共同合作,写一本探讨中国古代家庭伦理道德观念的书。马正兴的妻子年前亡故,儿子在美国当着医生,专攻老年病防治。马先生也是那种跟田教授一样的书生,全身心地投入学术研究,跟田教授十分地合得来。书稿分成两大部分,第一部分由马先生负责,专门介绍古代典籍中的有关论述,第二部分由他田教授写,随笔式的,要结合古今中外的一些实例,说明中国家庭伦理的核心思想是一个“孝”字。田教授写得很轻松。写这类被人称为“大文化”式的随笔,在他都几十年了,早在那位余秋雨之前,轻车熟路。

那天他正在电脑前得得得得地驰骋着呢,一侧的手机突然响了。

每次他进入写作状态,因为怕有人干扰,他总把电话给关了,只开着手机,供亲朋好友有急事联系。

电话是张娜打来的。

“田伯伯啊,猜猜我是谁呀?”

田教授最烦这种矫情,立即回答道:“猜不出来,有什么事请快说。”

“我是张娜呀!”

“田平不在。”

电话那边传来他乡遇故知似的笑声。

“呀,田伯伯知道我打电话就一定是找田平哥哥呀?”

田教授有了一种进入圈套的感觉,不禁恼羞成怒:“没事我挂了电话了。”

“别呀,今天还正是找您呢!”

田教授不再吭声,也不挂电话。

“田伯伯,你在听着吗?”

田教授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田伯伯,有家律师事务所在找你呢,电话打到这里公司来了,你说,要不要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们?”

田教授有点吃惊。虽然大家都知道诉讼是公民的合法权利,法律是广大人民群众保护自己的有力武器,可是老百姓还是怕打官司。田教授难以免俗。

“什么?什么律师?”

“嘿嘿,田伯伯你别紧张呀!”张娜洞察一切地笑着,“我看得出来,是好事情呢,人家是约你到‘锦沧文华宾馆’去见面,还说是有一份澳大利亚来的文件要你签字呢!田伯伯,我估计是天上有只大元宝要掉下来了!”

田教授一肚子的不痛快。张娜对于田家的事太关心了点,太熟悉了点,也太聪明了点。这就是金晶那天说的,“她跟田平走得有点太近了点”。家里的丁丽对她保持着常备不懈的革命警惕,不是没道理的。

不痛快管不痛快,律师那边还是不能置之不理。田教授于是说:

“他们留下联系方式没有?”

“有啊。锦沧文华十八层,1828房间,王律师。我已经跟他们约好了,晚上八点,您会去的。”

田教授放下电话时,心中想,田平啊田平,你千万别让这越俎代庖的女人,这企图鹊巢鸠占的女人,给迷住了啊!

“锦沧文华”的1828是一组大套房。田教授与王律师就坐在外间的会客室里谈话。同坐还有几个人,一个是陪田教授来的田平,另两个是王律师秘书。

王律师很认真地验看了田教授的身份证,然后又很认真地看田教授的脸。

田教授解释道:这上面的相片,是我十多年前拍的。身份证上相片,制作粗糙,看起来都有点像是,嘿嘿,通缉犯的,是不是看起来有点不像了?

王律师说:“不不,很像很像,真的是太像了,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田教授诧异道:“这本来就是我的身份证……”

王律师忙说:“啊啊,我不是指这个,我只是有点感慨,你跟你父亲,怎么竟会这么相像。”

他说完就站起身,走向里面的房间。

然后,像是在戏台上亮相似的——甚至还有京剧的锣鼓声伴奏着,因为非常显然,里面的卧室正在放着电视,而且是戏曲台——田教授的父亲张儒,还有一个小个女人,在那个敞开了的门口,出现了。

在一刹那间,田教授有一种照了镜子看见自己的感觉。

他虽然显得很苍老,但是无论是身材、脸庞、五官都跟田教授一模一样。

这话应该这么说,田教授虽然没有他爹那么苍老,但是跟他的父亲还是活脱活像。

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如果有人打算再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视剧,那么,出演田教授的台湾演员李立群先生,就更是大有可为了,因为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同时出演父子两个角色。

田教授见到阔别了五十多年的、五十多年来一直在心中保持着对他的刻骨仇恨的亲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站起身,迎向他,伸出双手——决不是想挥出一拳或是掴出一掌,而是想去扶一把,搀一把,或者说,甚至都有了想喊出一声“爸”的冲动。

不过生活不是戏剧。理智常会战胜感情。潜意识大多不化为具体行动。田教授只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只是沉默地望住了那门边的两个人。清醒的他眼珠子转动了一下,马上就认出了,扶着张儒的那个女人,是擅长于人物肖像描写的作家金晶女士描绘过的莫妮娅,弟妹——张德高的老婆。

在田教授以沉默表现出了他的理智的时候,他的儿子田平则以热情的呼唤体现出了他的思考。他赶上几步,跑向两位海外来客,或者说是张氏血亲,先是深深地一鞠躬,然后上去执住老人的手,响响亮亮地喊道:“爷爷!”

莫妮娅微笑着开了口,果真是地道的广东腔:“你是田平,是不是啦?”

田平乖巧地喊:“婶婶!我妈已经多次提到过你啦!”

在旁人面前,田平说出这个“妈”字,够爽利的。

老张儒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看了看面前这位年轻人,然后又转动自己的眼睛,向客厅里的诸多人们扫视一遍,沉默着。

田平摇动着他的手,说:“爷爷,我是你的孙子呀!”

张儒终于开了口道:“是你偷了我的钱了?”

王律师出示给田教授的法律文书如下:

张儒亲笔书示

鉴于我已被确诊患有不可逆转之老年痴呆症,三个月后,可能失去记忆,而身体的其他机能却无大碍,届时将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故在我目前意识清醒、具有行为自主能力的情况下,公证遗嘱如下:

1.我在澳洲的两处房产,A处赠与我儿张德高,B处赠与我媳莫妮娅。

2.我的私蓄100万澳元赠与我儿张阿根(又名田清明)。

3.如果我儿张阿根接受我的赠与,我的晚年生活由张阿根负责。

4.如果张阿根不接受我的赠与,我的晚年生活由张德高之妻莫妮娅负责,100万澳元赠与莫妮娅。

立嘱人:张儒

公元2002年5月30日

这份遗嘱写得挺复杂,弄得有点像古代女子的回文诗一样,所以田教授闷着头读了一遍又一遍。田平伸长了脑袋,也跟着一起捉摸。

在田教授与田平埋头攻读这份法律文书时,张儒在房内走来走去,不时地走到坐着的人的面前,很严肃地询问道:“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钱?啊?”

那小个子的莫妮娅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时地伸出手去搀扶一下。

当他走到田教授的面前,也发出这一严厉的责问时,田教授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近自己,让他的眼睛对着自己的眼睛,说:“你认得我吗?啊?你是不是还认得我?”

张儒直视着自己的儿子,目光一点也不昏花地说:“你想抵赖?你休想瞒得过我!”

田教授说:“我,我是阿根,你还想得不想得起来?”

张说:“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偷了我的钱!”

田教授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说:“爸,我是你的阿根啊!”

张儒却哼了一声道:“我有真凭实据。你从实招来!”

田平实在忍不住笑,插话道:“真的像电影里一样,让共产党员招供……”

田教授回头低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然后他就放开了张儒,问了自己的弟媳:“请问,他是不是已经完全痴呆了?”

莫妮娅用很不标准的广东腔普通话说:“是的。大哥。”

“有多久了?”

“一个月。”

“他还有什么病?”

“没有。他的机体很健康,所以,照顾他就格外艰难。”

莫妮娅刚说完这句话,田平就拉了田教授一把:“爸,想跟你单独谈谈。”

田平拉着田教授到门口,低声说:“爸,别上那个女人的当!”

田教授说:“谁?哪个女人?”

“还有谁?那个莫妮娅呗!”

“怎么了?”

“没听出来她在吓唬你吗?她最好吓得你不肯接受爷爷,那样,她就可以得到那个100万了!”

“那她不是就要承担起照顾……你爷爷(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田教授还是有点艰难)的晚年生活了吗?”

“啊呀呀,爷爷这么硬朗,怕什么呀!老爸,100万哪,什么事不可以做呀!”

田教授恼火地说:“你又来了!我接受他,不为这个钱。”

田平马上作出一脸的驯服状:“对对,是为了孝顺,为了做好事,为了学雷锋,好好,我们可以进去了!”

田教授重新进入客堂,向王律师说:“我同意接受我的父亲,他的晚年生活,我来照顾。”

王律师说:“这就是说,你同意接受本遗嘱第2款中的100万澳元遗产?”

田教授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是没那钱,我也一样同意养他的老。”

王律师笑了:“田教授,我只是依法律程序办事。你父亲当初公证这一遗嘱时,考虑得是非常周到的。你看,他是先让你接受遗产,然后再让你承担义务,这就是说,如果你不接受遗产,那么这个赡养义务,也就不落在你身上了。”

田平忙说:“当然当然,我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全面接受,是全面地都接受的。”

莫妮娅像是个国际信使一样,专诚将张儒送到了田教授家中。

她还像是个考察大员一样,将田教授的三房两厅细细地看了一遍。

“没想到,你们这里的条件很好的。我可以放心了。”她说。

她拿出厚厚一叠打印文稿,递给田教授,说是张儒的一应生活习惯,特殊喜好,有关健康和治疗的应该注意的事项,她都写在上面了。

“最初三页是目录,查找起来不会麻烦。”她说。

她跟丁丽一起为张儒铺了床,安顿了房间,还下厨去煲了一个汤。

“父亲爱喝汤,但从来也不像我们广东人那样爱放点人参。他不服参,吃了就上火,请你们注意。”她这么叮咛丁丽。

临走她才告诉田教授,她已经跟张德高离婚了,回悉尼之后,她将与她的娘家兄弟合伙开一家公司,以后有可能投资中国大陆。

田教授问她打算投资什么样的产业。

她说:“我眼看着父亲从一个坚强聪明的人变为痴呆,太可怜了,我想投资老人福利方面的产业。”

说着这句话时,她的眼里汪上了泪水。

田教授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离开张家。

“是父亲再三教育我,要我尽快离婚。”她平静地说,“因为张德高是个赌鬼,而赌鬼,是世上最靠不住的男人。”

送走她的那天晚上,田平在餐桌上说:“嘿,我发现莫妮娅是个好人。本来我以为她想抢我们的钱呢,现在看来不是。说心里话,我还挺佩服我家这位婶婶的。”

丁丽说:“该称她为前婶婶才对。”

田教授望着闷头吃饭的张儒,一声不吭。

在痴呆之前如此周密地安顿好了自己的晚年,真是不亚于美国前总统里根了!他想着,心里升起了对这个他痛恨和卑视过五十年的生父的全新的感情——敬佩。

十一

山歌好唱口难开,果子好吃树难栽。

张儒住进田教授家,田教授一家的生活程序,就此打乱。

他喜欢往外走,逛街。

他是从上海出走的,但是五十年后再回来,他不认得任何一条路了,于是每走必迷路。

丁丽从此再难以全心全意地操持家务,沦为随从、跟班、女保镖。

家里只好重新再雇保姆,那就是田教授家的第29个保姆了。

老爷子的消化功能极强,食量奇大。

他一早起身就想吃,丁丽给他热了一大杯牛奶,他烫得嘴丝丝地喝,喝完就把杯子往丁丽面前一伸,说:“怎么只给我半杯?添上。”

丁丽说:“不是半杯呀,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张儒马上瞪眼道:“还有半杯是不是你喝了?说!”

丁丽想起这位老爷子患有痴呆,也就不再计较,再给他热上一杯。

等她端了再一杯牛奶过来时,只见张儒已经大口大口地吃完了两根香蕉了。那香蕉是进口的,有尺把长,平时丁丽和田平须两人分食方能吃完一根。

然后他还必得吃下四片面包,烤过的,涂上黄油。

读者诸君,要计算张儒先生中饭晚饭的食量,请按早餐之比例推算。

多吃点饭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丁丽老家的乡间有一句很粗陋的俗语道:“食多污多,稻草灰多。”

张儒先生白天忙着吃,晚间便忙着穿梭于卧房与厕所之间了。

没有护理经验的田教授一家人尊重老人家的隐秘,不晓其厉害,最初三天任由他自理起居,三天之后,田家卫生间就由白转黄,遍布恶臭,秽气弥漫,波及全套三房两厅,丁丽终日里左手执布,擦拭;右手抓着空气清新剂,喷撒,也还只是起一点稀释遮盖作用,正气是不敌邪气的。

终于,田教授只好再为他的爹请了一位护理工,男的,专职老人如厕业务。

因为犹如医院里的专家门诊,大街上的专卖店,专业性强,男护理又稀有,所以不得不付出了比那过去的28个保姆中最贵的丁丽还要高上一两倍的薪金。

“钱的问题嘛,现在我们家是无所谓的了。”田教授说。

但是他不去动用那100万澳元,将那钱全都存入了银行。

“将来用这钱干点大事。”他说,“对国家对社会有益的事,也一定是对我们田家有益的事。”

十二

田教授认领并赡养了生父的新闻,让我们这个大学家属区激动了好长一段时间。

兴奋焦点在那个100万澳元上。

一时里,我们大家都熟知了澳元与人民币、澳元与美元、甚至澳元与欧元的兑换比价。从2002年年中开始,澳元强劲上扬,中澳两币之比,从1:4.7骤升至1:5.6,这竟然成了我们小区的常识。

即使是菜场里的菜贩大叔们,也都知道田教授认了个爹,捡了个100万澳元,这个100万,相当于500多万人民币。

简单乘法,都会做。

十三

走马灯似的,我们这些小区居民,很快就见到了许多以前从来不曾见到过的田教授家的亲戚们。

远不止28个。

傍晚时来了一大家子人,两个老的,三个中的,又拖着两个小的。领队的老头中气十足,一面咣咣地敲他们家门,一面大叫:“阿弟哎,开门呀,不能发了财就不认了自家人呀!”

田教授开门就认出了他们,只是脸部十分地尴尬,先是在门口堵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抗不住他们的大呼小叫,引了进去,然后便见丁丽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去熟食店里买了大包小包的卤菜奔回。到了深夜,老少爷们方才扶着喝红了脸的老的、抱着睡熟了的小的,走出。田教授没有送客。

从丁丽的嘴里,邻居们打听到了,那真的是近亲。领队是已故田师母的胞兄。过去从不来往,是因为该胞兄在“文革”期间居然大搞家庭革命,将自己父母平日里说的一些话贴了大字报揭发出去,结果害得两位老人双双被斗,双双上吊,已故田师母当年是发过誓再不认这个弑父弑母之人的。

丁丽说,田教授虽然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但还是很不客气地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虽说田师母已经故去,但她的意愿,活着的人——就是他自己——不想违背。不过丁丽还说,田教授是摸出了一叠钱送给他们的。多少?不清楚,不过学校退休教师的工资正好是昨天发,田教授揣在身边的,总有一千多吧。

十四

丁丽家也来了一大帮亲戚,五个人,其中一个是病号,丁丽喊他姑爹,才五十多岁,却得了肝癌,一望就是不久人世的了。

进了门那姑妈就说:都是陪你姑爹看病来的,住旅店贵,怎么好意思让乡亲们掏钱?好在你们家刚发了财,九牛一毛,拔一拔,就住你们家吧!

没别的办法安顿,田教授只好将内客厅辟出,让老乡们男女混居一室。

幸喜天热,几领草席几条毛巾毯,还可以将就。

田教授当晚还叫丁丽从银行取出一万元,算是赞助那位得了重病的亲戚。

丁丽说:“爸你真打算动用那笔钱了?”

田教授说:“什么叫‘那笔钱’?”

丁丽说:“呀,就是那笔钱呀!”

田教授有点不高兴丁丽惦着“那笔钱”,板下了脸不吭声。

板脸的表情让丁丽她姑妈看见了,说给乡亲们听,乡亲们就说:“唉,人就是不能富,一富就容易势利眼,瞧不起我们贫下中农了。”

男女混居一室后的第二天一早,田教授很有点过意不去地进房打招呼。

“让乡亲们委屈了,”他说:“家里房子就这么大,只能这么挤挤了。”

生着重病的姑爹说:“唉,老哥你别像我这样地想不开啊,做死做活地一辈子,自己还没享受到呢,就眼看快去了。”

田教授一下子没明白这大放悲声是什么深刻的含义。

丁丽小声地说:“他们昨晚就说着呢,说你想不开,藏着钱,住这么小的房子,不会去换一栋小楼住住!”

姑妈耳朵特灵,笑着接上话道:“我可是明白田教授干嘛掖着钱不花。”

田教授含笑问:“为什么?”

“小丽她公爹挺为小丽他们下辈着想的呀,自己艰苦一点,把钱攒着,死了之后就留给他们了,是不是?”

十五

章若雪的娘家原来也有后裔。后裔们居然也闻风而动。

一对名叫章红心和章紫心的女人向法院递送了诉状,将张儒和田教授作为第一第二被告告上了法庭。

她们俩称,自己是章若雪的嫡亲侄女,姑妈的财产,她们也有继承权。张儒擅自将巨额存款赠送给田教授,是侵权。

法庭进行调查,发现这两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都已孀居,现居金山乡间,两人都是文盲。但她们各自的女儿都很有出息,考得大学文凭后都在市区写字楼里当白领。其中一个,红心的女儿,跟张娜相识,从张娜处摸得情报,于是就与紫心的女儿,她的表妹,同仇敌忾,挺身而出,做自己母亲的代理人,要为自己的母亲们讨取公道了。

田教授拿到传票后哭笑不得。他给金晶打电话时说:“你还以为章若雪死了,她这一页就翻了过去了?章氏家族,后继有人呢!”

红心紫心最后败诉。

章若雪无论有多少财产,第一继承人是张儒,这是常识。

她们的女儿白耗了三千元的诉讼费。宣判那天电视台的“社会方圆”节目来实场采访,她俩很高兴,说是三千元钱买个出镜,值。只是后来节目播出时,电视台自然是为了保护公民隐私权,把她俩的脸全用“马赛克”隐去了。这使她俩又很恼火,据说正在谋划着以“肖像权”控诉电视台,并且扬言说,如果电视台打算和解,也可以,精神损失费拿来,三千元。

十六

田教授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的表妹,而且还都是“嫡表”。

“我是你亲生母亲的嫡亲表妹的独养女儿呀!你母亲跳黄浦去世那年,我已经两周岁了,我妈带着我去哭丧的,都说我哭阿姨哭得最响,你不记得了?”

田教授最怕揭的伤疤被这嫡亲表妹无情揭开时,不由得回头看了看正在大厅里踱步的张儒。幸而张儒已经痴呆,否则,最难堪的倒还是他。

这个嫡表开口借五万元钱,说是儿子要结婚,一定要买联体别墅,首期付款,欲从自家亲戚处按揭。

田教授咬着牙“借”出了两万。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田教授明白。但不出这点血,这个对田家伤心史了如指掌的嫡表,会像当初两岁时哭丧一样,把已经沉睡到痴呆梦乡里去的张儒,都哭醒了过来的。

田教授如今已经不想再看到自己的负罪的生父苏醒过来。如同金晶所说,就让历史翻了过去吧!

更多的嫡亲表妹们很温柔。

已故田师母门面上来了几个。

一个在歌剧院里唱合唱的,带来了一束花,洁白的百合,坐不多久,或许是受不了张儒制作的秽气,总是耸鼻子皱眉,最后匆匆离去。临走抛着媚眼,用好听的嗓门留下了一句话:

“要不是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金晶缠上了你,我该是我表姐的接班人呢,阿哥你说是不是?”

田教授努力地回想,怎么也想不起在田师母与金晶之间的空档期,她何曾有过要做接班人的表示。

在厨房里偷听了的丁丽笑得要闭过气去,待客人飘然离去,跑出来向田教授揭示道:

“爸呀,要是我们爷爷早在金老师之前到我家,这位唱歌的表姨的百合花,也不会到今天才送来了!”

有几个自称“嫡表”的妹妹是寄了信来的。

信笺大多是软红色,吸水的棉纸,有香味,还印有隐性的心形图案。女人嘛,格外地懂得这种细节的设计。文字有火辣辣的,有温婉含蓄的,有清淡如水的,有典雅华丽的,一篇篇均可登上晚报“夜光杯”,红极一时的“小女人散文”也不过如此。可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全然不顾金晶的存在,向已再婚的田教授示爱,包藏着与老一辈的章若雪、新一代的张娜别无二致的、为田教授所不屑和痛恨的“越俎代庖”鹊巢鸠占的祸心。

田教授会受章若雪和张娜之流的蛊惑吗?

十七

要不是丁丽的高度防范意识,田平倒真说不定会成为田家长堤的一个管涌,一个溃口。

张娜向他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她主动与他拥过,吻过,只剩下了最后一道关没让他突破。倒还不是田平不想,而是她认为还必须紧握着这一最后的武器。她很一本正经地说要让田平明媒正娶。问题是田平并没有真的下决心明媒正娶。田平只是像一只馋猫,想偷口食吃,未见得要改换门庭。张娜有点等不及了。

某日田平灰头盖脑地来上班,张娜明知故问道:“怎么了,你家老爷爷又大闹马桶间了?”

田平说:“唉,别提了,走出去找不回来,迷了路了。我找了一晚上,还是在派出所里找到的。”

“我说,你干脆别回家算了。”

“不回家?住你的房子里去啊?”

“有什么不可以,我把我的让给你租就是了。”张娜还是要保持点矜持。

“嘿,你租的那套房子倒是不错,离公司这么近。”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张娜一语双关地说。

当晚田平回家,一闻到家里正不压邪的气味,就想起了张娜的允诺了。

“家里脏臭乱,我休息不好,你看我是不是到外面去租间房子住?周六周日当然是回来的。”他对丁丽说。

丁丽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自私呢,你这明摆着是逃离。”

田平说:“你不在外面工作不知道,我要是家里休息不好,在外面就成了一只瘟鸡,世界上的竞争这么残酷,请问瘟鸡斗得过谁?”

“你瘟鸡?”丁丽笑起来,一语中的地说道,“你看见你那位表妹的时候瘟过?”

“你怎么又来念这个经了?要不,你跟我一起搬出去?”

“你明知道那不可能。能把爸一个人丢在家里陪爷爷吗?”

“那还是我一个人先住出去。”

“行啊,只是我把招呼打在前面,你就是搬到了那里去,我也还是常常会过来看看的!”

“查哨啊?”

“没错,反正我是不放心。”

田平于是就没能摆脱了田家的圆心吸力。

张娜不甘心。

她在办公室里让田平把自己脱成了比基尼,然后可怜兮兮地咬着他的嘴唇哼哼道:“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呀?你给我说清楚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田平让她激得像发了烧,不但有了动作,也似乎有了决心。

张娜却还是非要他表态:“你给我说呀,要不要我成为你们田家的人呀!”

此言一出,田平却像挨了一棒似的,一丈大水退下去了八尺。

丁丽几乎每天都把田教授时下遇到的表妹围攻叙述给他听,边说边笑还边评论,未见得是有意,效果却是犹如敲着木鱼作着提醒。因为有了这长期的细水长流式的思想工作基础,田平到底还是比较明白张娜之流的热情来自于何方,不敢太过于出了格。你美仑美奂的张娜若是不说出“要做田家人”的话来,田平的意识倒的确已经开始模糊,可你掐着这个动物本能驱动一切的关键时刻,却突然如此清醒理智地树立出一根导向明确的标杆来,这岂不是大煞了风景扎出了一大针清醒剂了吗?田平刹那间就熄了火,放开了怀中的尤物。

欲速则不达,张娜功亏一篑。

十八

金晶居然也凑热闹,从新西兰专发来一封电子邮件,说是娘家一位亲戚,论辈份还是该叫她阿姨呢,想向田教授请教一点有关地方戏曲方面的专业知识,田教授有空,就给他安排出一点辅导时间罢。

聪明盖世如金晶,有时候也会干出糊涂事,这几乎让她自家亲戚抄了后路。

陷入亲戚阵花姑娘包围圈的田教授草木皆兵,如今已是一听“亲戚”就犯头晕,一说有女人来找就过敏。从伊妹儿上见到金晶家凑过来了一个“阿姨”,第一个感觉就是心惊肉跳,但转而一想,金晶都快到五十岁了,阿姨还不是花甲甚或年近古稀的老岖?人到老抠,各种欲念均退化矣,这是常理,况且找上门来的目的还如此之学术。好,来吧,相约星期六,人约黄昏后。

十三姨来了。

金晶出身于名门大家族。金家祖上做官,兼做盐商,解放后划的成分是官僚资本家。有钱的官商不但繁衍兴旺,而且还讲究个家谱,于是就数房子女统一排序,排到金晶上一辈,子二十,女十三,十三姨就是最小的一个阿姨。因为是最小的一个,虽然辈份比金晶大,岁数却比金晶整整小一折,今年芳龄刚刚三十七岁——这是田教授所始料不及的。

所以当十三姨出现在田家客厅时,原本以为将遇见一位学术界老前辈的田教授,不能不惊为天人了。

十三姨是崇明某农场沪剧团头牌花旦,懂戏剧,田教授与她谈得来。

十三姨比金晶漂亮多了。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懂艺术的田教授懂鉴赏,看着十三姨的目光里免不了常常是充满了欣赏。

十三姨善解人意,见金晶走后再无人给田教授染发,以至于田教授一个脑袋赛似浦东三黄鸡,黑白黄三色相间,于是就特意去徐家汇的港汇广场买了法国“欧莱雅”品牌染发膏,代行了金晶之责,将田教授脑袋搓揉了个把小时,令它重新焕发了青春的光彩。

十三姨而且也会给田教授买“蛇胆润肤露”。

不久,一个很温馨的下午,丁丽陪着张儒去逛街了,第29号保姆去买菜了,专业男护工呼呼大睡着,十三姨就为田教授煮了香香浓浓的咖啡,与他对抿着,悄声细语地告诉田教授说,她虽然有过一个男友,可是那人不是个东西,居然脚踏两头船,去追求一个年近六十的富婆去了,因此,她的感情受到了很大很大的伤害。

她说着这个的时候,泪水盈盈于眶,却又控制着不下流,这就使她更加楚楚动人了,所以田教授就义愤填膺地说:“这种东西,还要他做甚,断了!”

十三姨说:“是。我听你的。”

田教授说:“感情这个东西,掺杂不得一点虚假,更不能搅和上功利,否则,一钱不值。”

十三姨说:“是的。只要有了真感情,什么都不会成为障碍,你说是不是?”

田教授说:“对对,真爱的人会一往无前,中国的汤显祖,外国的莎士比亚,讴歌的都是这样的真爱。”

十三姨就火辣辣地望住了田教授说:“我记住你的话了。什么障碍都是可以逾越的。”

幸而张儒走到半道上忽然喊饿,非要回来吃丁丽下的面条不可,一老一小早早地赶了回来,把我们的满面尴尬的田教授救了。

到了这个地步,田教授才发现自己有点像是踏进地雷阵里去了,而且自己的一只脚趾,已经触到了雷管。

田教授开始反省自己,认识到与儿子田平一样,跟这位十三姨也是“走得太近了点”,悔之不迭。

他连忙办妥了送张儒去海南岛的养老院做身体检查的手续,父子双双乘上飞机溜之乎也。

那地方他早就想去了。海南的养老院是与“老年痴呆”专科医院联办的,全国闻名。马正兴在美国的学医的儿子马上就要学成回国,田教授给马正兴出主意说,你儿子学的不正是老年病防治学吗?我们来筹建个老年康复医院,名字呢,我也想好了,叫“安然康复院”,专治老年痴呆,让你儿子做院长,如何?两个老朋友一拍即合,即将做“海龟(归)”派的马家儿子也乐意,田教授就给金晶去了电话,向她讨主意。金晶说,你呀,不要以为你那100万有多么地了不起,别说钱不够,就是你这个人,也不是经营之才,我还是给你找一找莫妮娅吧。没多久,澳洲方面的莫妮娅来了电,明确表示愿出资,而且出力,让田教授关心关心这方面的市场。田教授如今正好趁此机会,一是逃避十三姨,二是真的一本正经地、向人家取经学道去了。

他一走就是两个星期。临走时跟守门的保姆说,对任何人,也就是对任何一门里的亲戚,都说自己是去了新西兰了,是去跟金晶小别重逢去了。

向图谋不轨者炫耀夫妻关系之牢不可破,是很有效的。况且还有距离造成的阻隔。十三姨不得不偃旗息鼓。

十九

就是在海南岛的养老院里,田教授查出了自己的病。

他陪着自己的父亲去做超声波检查。

张儒的前列腺极度肥大,略有炎症便尿潴留,小肚子胀得好大好大。因为痴呆,他并不在意,有时候还饶有兴趣地低头观察自己的肚皮,很自鸣得意地对人说:“我又胖了,瞧我这将军肚,你有吗?”

田教授到海南当天,便发现他似乎“又胖了”,就陪了他去做“B超”检查。

医生仔细看了看,说是有潴留,但不太多,先不必插导尿管,服点利尿药就可以了。

扶了张儒从检查**下来后,田教授也是心血**,怯怯地向医生说,反正后面也没人来排队,可以为我看一看吗?

医生说行,让他上床,一面看着那个扇形的光环,一面问:“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田教授说:“常常腰酸。”

医生说:“还有呢?”

田教授说:“有过血尿,不过吃点抗生素就好了。”

医生眼睛紧盯着显屏问:“有没有家属史?”

这话田教授就有点听不懂了。

“我父亲是老年痴呆。”他说。

医生说:“这我知道。这里本来就是这个专科。我是问你,有没有家属肿瘤史。”

田教授明白大事不好了。

检查结果是肾脏囊肿,待查。

二十

世上还有比“待查”更加恶毒的诊断结果吗?

田教授从此堕入万劫不复的“待查”过程中。

他一个医院一个医院地查。公立的,私立的,一级的,特需的,综合的,专科的……

他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查。尿蛋白,尿常规,血沉,血色素,分段尿,24小时尿……

他一个名医一个名医地查。中医的,西医的,在职的,退休返聘的,海龟(归国)派,土鳖(毕业)派……

他不断地查,查了又查,天天查,周周查,月月查,一个人去查,儿子田平陪了去查,带上儿媳妇丁丽去查……

结果总是两个字:待查,待查,待查。

二十一

田教授倒还乐观。他与马先生策划的“安然康复养老院”计划终于得到了政府部门的批准,莫妮娅和她的娘家兄弟的公司也不但决定投资,而且一半资金已经到位。莫妮娅又飞来了一次,到闵行区的江南空地作了最后一次考察,顺带着将施工和设计单位也都定了下来。这个小小个子的原弟媳原来是个非常杰出的经营人才,这倒是田教授没想到的。不过金晶在发来的伊妹儿里却很得意地说:告诉你,我从第一次在机场上见到她时就喜欢上了她,而且感觉到了她的潜质。你再想想,你的父亲将自己的晚年第一托付给你,第二位排着的就是她,这难道是偶然的吗?你家老父,即便是在即将痴呆之时,也是够精明厉害的了!在这点上,你都不如你爹!

金晶始终不知道田教授跌进了“待查”的阴影。她的小说即将杀青。她打算一完稿就回国,来跟家人一起完成建立“安然”的宏伟大业。

她完全同意田教授将那100万尽数投入。

电话里她开着玩笑:你们这些投资人应该订个规章出来,像我们这些开国元勋,以后要是也患上了老年痴呆,该有优先入住权。

听这句玩笑时田教授想,你金晶倒是不会住进去的,你家没这个遗传基因。我呢,倒是差不多,毕竟现在就有个住在海南岛的老爹!

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动用那个100万澳元的时候了,田教授下决心了。

田平一听他要去动用那个钱就竭力阻止。

“别别,你正在‘待查’着呢,保不住要用这钱来救命!”

“嘿,我不是有医保吗?”

“医保医保,自己还是要出点钱的!”

“那能有多少?不过百分之十而己。”

“还而已啊?你要是需要换肾呢?”

“谁说我要换肾?这不只是个待查吗?”

某日,田教授不由分说地独自到银行去询问如何提款,这才知道,这100万中的80万,竟然被田平早在半年前就挪用掉了。

这才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呢,田教授差点晕倒在银行的台阶上。

丁丽被委派揪田平至家中。

田平不得不坦白说,国家不是放开B股了吗?上半年形势有多好啊,就投了进去了,想赢点利,扩大自己广告公司业务的,谁能料到今年有这么熊啊!

“到底输了多少?说!”

田教授对儿子逼供信时的神态,酷似逢人便查问“谁偷了我的钱”的老子张儒。

“这不叫输,”田平坚贞不屈地说,“这叫套牢。我对我们国家的股市还是充满信心的,用不了多久,不但会解套,而且一定会……”

话音未落,田教授手起掌落,掴了他一个大嘴巴。

嘴巴掴在田平脸上,哭声却发出在丁丽身上。夫妻心连心,丁丽还是心痛自己的丈夫。

不过在发出哭声的一刹那间,丁丽心中明白,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家里虽然屋漏偏遭连夜雨,但田平从此便要悔过自新,心无旁骛的了。面前这个挨揍的田平,还是自己的。

二十二

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

田教授得病、他的不孝子田平动用了祖上遗产却炒股失败的消息,传得比田教授当初得了遗产的新闻快得多。

还有一个规律是,好消息越传会越小愈清淡,坏消息却会越传越放大愈严重。

田教授肾脏发现囊肿待查这件事,传到后来便成了确诊田教授已经生癌,而且是晚期,而且无救,而且是两只腰子全坏,而且只有一条路尚可行,即换肾,两只都换。

田平炒股没有盈利、资金反而缩水的事,传到后来是田平已经当尽卖空,负债累累,广告公司面临破产,败家子眼看要锒铛入狱了也。

先是家里的电话铃声滴铃铃铃地响个不停。几天后,铃声锐减,上门的亲戚同比减少下去。田家开始复归平静。

田教授有一次提了篮子去买菜。熟识的菜贩子们用特别和蔼可亲的态度跟他说话,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卖萝卜的山东老汉用温柔得令人汗毛耸立的语调说:“大哥啊,想开点,爱吃点啥,到我这里来说一声,我立马帮你进货,只收本钱,不赚你一分钱,啊?”

诸多表妹,包括唱歌的百合花,再不露面,邮箱里也没有了粉红色的信件。

张娜以火箭速度与一外资代理人恋爱并结婚,耗时仅两周。

但是丁丽的乡亲们却结伴又来了一次,还是那五个人,能干爽利的姑妈领头,明显好转的姑爹亦在其中。他们背来了一大捆中草药,说是可以包治百病的,还说姑爹的病,硬就是这药给治好了的。

田教授留他们再男女混居一室,他们说不了,家乡那边搞起了旅游开发,手头有余钱了,想住家宾馆过过瘾去。

十三姨闻讯来找田教授核实。

届时田教授正捧着一本厚厚的《肾病诊治手册》读着呢,一脸的临时抱佛脚的样子。

十三姨看了心酸,忙为田教授捶背,一面捶,一面却就居高临下地明察秋毫地发现了田教授原来是白发多于青丝,头顶的发根,像是当年她在乡下插队时自做豆腐乳一样,花花地长出了密密的白毛来了,由不得她一阵反胃。她忘了田教授这一次的染发正是她干的好事,染的那天,她是个黑白不分的色盲,手上只有敏锐的质感,边往那白发上涂黑油,边还一迭声地称赞道田教授你这头发呀,真好真好,硬硬的粗粗的,真够有劲道。

古人有诗句感慨“物是人非”,今天的十三姨,却真正地体会到了“人是物非”。

“田教授实在是太老了,”她想,“我怎么会这么十三点,想到了要嫁给这样的老头子!”

她把随身带来的、的的确确是出自于对田教授的真挚关心的、特意到中药房里买来的两瓶“金匮补肾大膏”放到田教授面前,含着泪水与他告了别。

出得田教授家的大门,她挖出自己的小巧玲珑的手机,拨通了前男友的电话,约他到衡山路红蕃酒吧小坐。

“我买单,”她娇滴滴地说,“想死你了,坏蛋!”

前男友却说:“我可是知道你们家亲戚田教授快死了,你没指望了。”

十三姨一点不恼地说:“跟你说句心里话吧,他就是不死,不犯那恶病,我也没指望。跟他接近了这些日子啊,我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人啊,实在是太正人君子了。”

她的前任男友说:“你才明白这个道理啊,只有我们俩,才是王八看绿豆,对眼。”

二十三

金晶回国之前,特意到悉尼去,再走一次亲戚。

她是受莫妮娅的娘家大家族的邀请,去那里过年的。

正逢春节,悉尼的唐人街热闹非凡。华人们耍龙灯、舞狮子、踏高跷,过年过得比中国人还要中国化。莫妮娅新当选为一个华人团体的负责人,还组织了一次写春联的即兴对对子活动,报名来参加的不光是一些老华人,竟还有不少是生于澳长于澳、只是从中文学校里学得中文的青少年。金晶跟莫妮娅他们整个家族的亲友们混在一起,竟一点也没有在异邦外乡的感觉,没几天功夫,还学会了不少乡气十足的广东客家语。

临别那一天,莫妮娅说:阿嫂啊,其实呢,我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亲戚了,带你去一家医院,看望一下你们家真正的亲戚吧!

金晶明白她指的是谁。

田教授的同父异母兄弟张德高。

不到半年,他已经将父亲张儒留给他的A处老宅输了个精光。

他沦落街头不久,精神失常,被收进了精神病院。

医生诊断说,此人倒并不是精神分裂,其症状仅只是老年痴呆。只是他年仅五十,呆得有点太早了些,加强治疗,有望延缓进程。

莫妮娅将自己从张儒那里得到的B处房屋出租了出去,所得租金,用以承担着他的医疗费用,每周都去看望他一次。

但是他已经快认不出莫妮娅了。

当然他更认不出金晶是谁。本来嘛,他只见过这个中国大陆来的亲戚一面,那是在半年多前,他母亲章若雪的葬礼上。

莫妮娅给他带去了一大块巧克力,说是他喜欢吃。不料他将那巧克力掰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地板上,然后将它们当成纸牌,玩起了21点。他玩得兴味盎然,再也没看两个探望人一眼。

金晶这回可以细细地观察他了。可是无论她怎么细看,也找不出与张儒和田教授有类似的地方。

“他与他们俩,一点也不像。”她对莫妮娅说。

莫妮娅幽幽地说:“是的。”

“他比他们俩,要漂亮得多。”金晶补充道。

莫妮娅只是苦笑。

二十四

金晶回到了田教授的身边,发现他像是苍老了五岁。

她再看看住在家里狂吃猛撒的公爹张儒,发现他比半年前初次见到时,像是年轻了五岁。

她心疼地对田教授说:“你太辛苦了,往后,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这么长时间了!”

她马上调动起她身为作家的阔大无比的关系网,为田教授诊病。

结果还是“待查”。

结果是马正兴的儿子回来了,方才停止了那个“待查”。

马家儿子、未来的“安然康复养老院”院长看了那一厚叠的“待查”报告,笑着说:“不就是老年性的肾囊肿吗?常见的老年病之一。国外的调查比例是,六十岁以上的男性,有百分之六患者。”

“你的意思是,这个肾囊肿,不是肿瘤?”自学过《肾病手册》的田教授疑惑地问。

“肿瘤有什么了不起的?田教授你看看丁丽嫂嫂脸上那颗痣,就是肿瘤。”

丁丽抗议道:“什么呀,我这颗痣,人家叫是美人痣的。”

马院长却说:“美人痣就是肿瘤,良性肿瘤。”

田教授说:“那么,我这肯定就只是像美人痣一样的良性肿瘤了?”

出国归来的马院长说:“肯定是。你看看你这些检查结果吧,所有恶性指标全是阴性,还不说明问题?”

田平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总要‘待查待查’呢?”

马院长说:“怀疑总是没有错的!”

田教授忍无可忍地骂娘了:“这他妈的就是非要查出我一只癌细胞来才罢休呀!”

二十五

全家无比轻松地共进晚餐。

大家都说“海龟”毕竟是“海龟”,见多识广,解除了田家的一块大心病。挑他做将来的“安然”院长,没错。

只有田平还是苦着一张脸,嗲嗲地用筷子头挑了饭吃。

金晶用自己的汤匙敲了敲他的碗:“喂喂,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别弄出这个小样儿来好不好呀?”

田平说:“养老院一动工,钱就得哗哗地用进去,这我明白。唉,我是戴罪之身哪。”

金晶说:“有金老师在,你怕什么?”

田教授笑了起来:“金晶啊金晶,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啊?”

金晶说:“你以为我不是?”

她变戏法似地甩出了一张支票。

支票上写着五十万美金的数额。

田教授笑问:“金晶你是不是也从哪里蹦出了一个爹,或者妈,或者什么亲戚,落得了一笔遗产?”

金晶说:“我哪有这样的福气啊,我是劳苦大众啊!”

然后她告诉全家人,小说写完后,被国外一家出版机构看好,决定不但出书,而且改编成电影和电影作品。经过商洽,对方一次性买断了五十年英文版权,这笔钱,是第一次支付的稿酬。

田平向他的后妈直作揖。

“我的救苦救难的妈呀!”他毫不困难地将“妈”喊出口来,“我下回再也不犯那种低级错误了,等股票解套了,我会连本带利还出那笔钱来的!”

丁丽则冷言冷语地说:“像他这种人,还是过过穷日子的好,消停。”

田教授认真地看着那张“版权合同”,然后说:“买断五十年?嘿,太长了。”

“五十年后我们在哪里?”金晶笑问。

“在我们的‘安然养老院’里。”田教授笑答,“投资者有居住优先权,我们已经订立了制度了。”

金晶说:“我们俩一起去。”

田教授说:“是的,一起去。”

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