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很讲究“饮食文化”的国家,我们喝酒的时候对菜肴的要求是严格的甚至是苛刻的。当一帮新朋老友聚到一起时,菜的质量决定了接待的质量而且与礼节、友情、面子休戚相关,只喝酒不吃菜是令人难以想象和无法容忍的事情。就连当年的孔乙己喝酒时也没忘了要一碟茴香豆。
改革需要对固有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进行修正和改造,对传统的审美理想进行毫不留情地背叛。如今,中国人崇尚的黑头发被染成了红头发紫头发棕色头发,旗袍换成了超短裙迷你裙,完整的裤子被挖破几个洞变成时髦,吃熟鱼改换成吃生鱼片,养鸟改换成养狗,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尽管如此,传统作为一个民族的生存意志和形式象征,它同时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可动摇的稳定性,比如说让全体中国人民不喝茶只喝咖啡,不吃菜只喝酒,这是极其困难的。“雀巢”咖啡的广告已经成为我们遥远的记忆,没有鸡鱼鸭肉只有各种颜色酒的“酒吧”在中国不但没有流行反而有绝迹的危险。
如果你要是在“麦当劳”、“肯德基”招待客人的话,最起码是不够礼貌的,就是花钱再多,也有一种糊弄小孩子的感觉,如果你将客人带到“酒吧”在没有肉的台子上喝着一些带颜色的酒,请客的人和被请的人都会有一种用洋人的花哨应付一下的感觉。这就是说改革是在对新与旧、时尚与传统的拥抱与拒绝中同时进行的,也正因为如此,今天的生活在比较与选择中,才呈现出丰富性与多元化形态。
“酒吧”的无奈与萧条是因为“酒吧”对全体中国人共同认定和恪守的喝酒方式企图作一次全面与彻底的修改,因此它的徒劳和失败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时尚只有在没有传统和没有历史的背景下才会成为可能,才会流行。比如今天城市里流行的“网吧”、“氧吧”、“陶吧”、“布吧”等等,而“酒吧”在具有普遍国民基础和历史传统的“酒馆”、“酒楼”面前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儿强迫老子改变遗传基因一样,是根本不可能的。
“酒吧”的冷落决不意味着“吧”这种形式的灭亡,“吧”在渗透进我们生活方式的同时,它也被改造和修改着部分属性,成为既时髦又能够被人们接受的一种新鲜的生活样式。在“茶馆”淹没了“咖啡馆”、“酒馆”制服了“酒吧”后,“吧”留给人们的就只剩下“休闲”与“娱乐”的属性了。
人们去“网吧”并不是为了在那里学习电脑或从网吧里获得生存的信息与技能,去“氧吧”也不是像医院里病人一样呼吸困难急需输氧救命,去陶吧当然不是为了学一门制作陶罐的手艺以备将来养家活口,去“布吧”既不是为了学裁缝也不是为了学到蜡染技术赚钱。这些“吧”之于人们的生活,其休闲娱乐功能远远大于服务和实用功能。
拥抱与逃避不仅是新旧生活方式的对抗,同时还是一种文化选择。
目前市面上流行的“吧”在“休闲与娱乐”这一共同性的特征下,还包含着后工业化时代里对物质享受和物欲横流的不同的态度与理解。
现代西方哲学中无终极理论,使人们不再追求永恒与最后的意义,信仰幻灭理性虚假,生活的意义和趣味只存在于实证和过程中,打一个比方,今天的快乐只有被感受到了和证实了才是快乐,而不存在什么今天流血流汗到许多年后证明是伟大的,然后再来反证你今天流的血汗不仅是有意义的而且也是快乐的。实证原则和享乐原则是目前流行的生活哲学,它起源于最发达最先进的西方国家,近些年从理论和实践的两个突破口渗透进中国。拥抱高科技带给人们的物质享受和刺激是现代文明进程中无法回避的事实,走进网吧的人除了好奇与新鲜外,网上的聊天与随心所欲的谈情说爱使世界变得如同玩具,也使得网迷可以无所顾忌地放纵自己,将思想与情感拆碎再重新组装,游戏规则的任意性和无序化让网迷们获得了超越现实的自由和“乌托邦”式的满足与刺激。更何况网上的一些报刊杂志上得不到的合法信息和非法信息使得网迷们因神秘而无比兴奋。走进氧吧的人当然不是缺氧,他们吸进人造氧气更多地是为了表现自己代表着流行与时髦的现代生活方式,也表明了在拥抱现代生活的同时旗帜鲜明地亮出了“享受生活”人生理想,他们吸着氧、喝着茶、聊着天,在低缓抒情的音乐中释放疲劳与苦闷、压抑与烦躁、迷惘与伤感。这是一种补偿和安慰。
拥抱物质文明,挥霍物质刺激,享受生活的每一天。这是挡也挡不住的现代人与现代生活所进行的重要对话。人们在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必须尽可能地享受物质带给人们的满足和自信。现代人在毁灭了“永恒”的定义后,科技进步压缩了时间和空间、长度和距离,因此珍惜时间在很大程度上是珍惜享受,享受生活在现代文明中就是自我价值的最后实现,也是对自我最大的尊重。当我们面对这些“吧”的时候,转变观念和改变态度将是许多人一项长期而又困难的事情。
在泡“吧”一族中,既有人在拥抱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有人表现出了对世界全面物化的忧虑和恐惧,他们有意无意地回避或拒绝物质世界对人的压迫和改造。人们处心积虑地为了名和利而自相残杀大打出手,工业灰烬和废气在污染着天空和人们本来还算纯净的灵魂,科技在征服自然的同时也毁掉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平等的关系,自然对人的报复一天天加剧。尤涅斯库的戏剧《椅子》中就是用物取代了人,人被挤到物的背后和阴影中,罗布·格里叶的小说《嫉妒》中也是以物本主义取代了人本主义。这种西方式的恐惧和忧虑在中国也不同程度地表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比如人们越来越懂得尊重自然的重要性,也在努力寻找一条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道路。“天人合一”的梦想在今天的“拜物教”愈演愈烈的现实中显得更加迫切。走进陶吧和布吧的人也许是无意识的,但他们的行动已经客观上表现出了人对自然的向往和对物欲横流的逃避和拒绝。在陶吧里重温人与土地的亲缘关系,在同泥土的亲近中而逃避城市中钢筋混凝土铺天盖地所给人造成的压抑。人离不开土地就像植物离不开土地一样,陶吧给了人与泥土交流的很有限却很珍贵的机会。陶吧布吧里的手工艺操作使人们在远离了工业化后寻找到了人类童年时期的聪明机智勤劳艰辛,这种体验排斥了工业化时代里的复制和批量生产,手工劳动的创造性使劳动者获得了审美的愉悦和生存的荣誉,这种手工劳动没有机器单调乏味的噪音,人的中心地位得到了强化和巩固。陶吧和布吧里更多地寄予着现代人追求“天人合一”的精神梦想。如果这一分析基本合乎情理的话,现在流行的“吧”已失去了西方人对“吧”的理解,它已被改造成符合我们生活意志的一个新的概念。
崔健的一句摇滚歌词中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吧”的出现让许多人感到猝不及防,它是现代生活形式的一个必然的事实。“吧”表现了现代人对“休闲与娱乐”的共同理解和肯定,同时也表现了现代人对物质世界的不同态度及立场。当这种共同性与不同性被置放在时代与历史的背景中时,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生活实际上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再单一的多元化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