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辞典里多解释为王道的对称。根据字面也可以理解为霸占道路、路霸，称霸于大街。本文要讲的就是这样的霸道。

许多年来，我每天清晨都要骑着自行车去游泳，基本上四季不断，风雨无阻。因此对现代城市里的种种霸道看得多，体会也颇真切。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类：

一、钱霸。当下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出事最多的是两种车：“有钱的车”和“为钱的车”。

现在几乎没有不堵车的城市了，而且堵死了市内堵市外。天津至北京一百二十公里，有时因高速公路封闭，不得不走原来的老道，我曾经走过六小时二十五分钟。一朋友走过八个多小时。跑北京没有办法，堵多久都得忍着，若参加市内的活动，一看形势不好就赶紧改骑自行车。我曾实验多次，都是骑自行车比坐汽车快。可最近有些马路上的隔离带被取消，整条马路都成了汽车道，骑自行车的只好挤在各种大汽车和小汽车的缝隙中间，猛吃它们排出的尾气。这就叫霸道，中国是“世界头号自行车大国”，在城市的大道上竟没有自行车行走的地方了，这不明摆着是四个轱辘的欺负两个轱辘的，“强势群体”占了“弱势群体”的道！

那为什么会通衢不通，大道变成了小路甚至是死路呢？因为有钱的人多了，当官的人多了。有些当官的也就是有钱的，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人一有钱就要买汽车，据说有汽车做人就上了档次，对生命、对生活、对距离乃至对世界的感觉会大不一样。所以，中国掀起了私人买汽车的热潮。政府支持，媒体炒作，进行全国的私人买车大评比、大排名：北京第一，广州第二，成都第三……有人说“小康社会就是小车社会”，要“开着小车才能奔小康”！

路还是原来的路，汽车一多怎能不挤成一锅粥？国人爱攀比，特别喜欢言必称美国，张口是欧洲，可别忘了我们的国情不同。尽人皆知中国人多地少，不可能把那点可怜的土地都用来修路。何况中国本来就有数不清的官车，厅局级以上的干部明文规定都配车，有许多特殊的处级也有车，算算看，中国有多少处级以上的干部？不是有个故事说，北京某机关进行人事调整，“司级干部一礼堂，处级干部一操场”嘛！再加上无以计数的国营企业，哪一家没有小汽车？俗云：“职工玩命干，挣了几十万；买个乌龟壳，坐着王八蛋。”在这样一个用车大国里，再疯狂鼓励私人购车，不用多了，倘若十三亿人口中有十分之一有私家汽车，全国的道路就都得变成停车场！

有钱人的车中相当一部分是老板车。许多大老板都配有专职司机，开会、谈判或参加一些堂而皇之的活动，由司机驾车，磊落大气，派头十足。但越是这种人越拥有最大的私人空间，需要最大的自由度和随意性，有些隐秘的私人约会就要自己驾车。跟从十几岁就开始驾汽车的外国人不一样，中国的这些老板大多是近年发起来才开始摸车，且时断时续，驾车技术大多还处在二把刀的境界。但他们的自我感觉却已经是老刀、宝刀了，各个身上都有一股霸气。人有霸气，车就霸道。这些车上了道一望而知，追尾的，撞头的，画龙的，翻跟头的……从今年国庆节长假期间的电视新闻上得知，由首都到一个旅游景点区区不过百八十公里，一天当中就有七桩严重车祸，多为私家出游车。有钱嘛，“打牌一宿两宿不睡，喝酒半斤八两不醉”，倘若再加上“唱歌都会，跳舞不累……”可开着车一上了公路，就又困又醉又累。偏偏旁边又坐着家人，如果再有情人、小蜜和二奶之类的人物在车上，难免要逞能，玩票、玩帅，那岂能不玩悬？甚至变成玩命！二〇〇三年全国有一千一百万新手开着新车、疯车、傻车、醉车在马路上跑，难怪法新社的一名记者撰文说，中国的道路是世界上最危险的。

钱霸的另一类是“为钱的车”——出租车和小公共。现代人一沾钱就胆大，开出租来钱快，因此什么人都敢开出租！而且上了路不看路，心里想的是钱，眼睛四处踅摸，只要看见有像打车的，就凑上去搭讪。真要瞄上招手的，眼珠子一瞪，噌一下就拐上去，不管前不顾后，也不论在什么位置，碰上什么算什么，有一个算一个，挣到钱才是真格的！所以，在顺口溜《小字歌》里有一句：“小面搞乱了交通。”“小面”就是“面的”，像蝗虫一样在大街上钻来挤去，乱跑乱停。为了多赚钱，面的什么都能载，自行车、大白菜、蜂窝煤、大米、土豆……所以车厢里很脏。车脏人的嘴也脏，客人一上车司机就开骂，骂天骂地骂市容，骂官骂民骂交警……

二、官霸。现在连最偏远闭塞地区的人都懂得：“要想富，修公路。”公路是经济的动脉，也是国家和社会的动脉。可我们的动脉，说截断就截断。我很少乘汽车跑长途，今年碰巧，两次外出两次碰上封路。一次是七月，在北京通广州的高速公路上，走到石家庄以后，被警察拦住，在一个停满了车的服务区苦等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有个威风八面的车队过去之后，我们这一大片被扣住的车才允许上路。二〇〇二年十月十六日午后，天高气爽，我去北京办事，离京津塘高速公路进口还有很远，汽车就被堵住了，前面是一眼望不头的汽车长龙。我意识到不妙，赶紧下车跑到进口处，果然警察把高速公路给封闭了。我不解，上前打问，警察却极端傲慢无理，一脸蔑视，根本不理睬。我也恼了，摸出笔记下他的警号，然后再问：“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个警察的头衔前边还有‘人民’两个字，你挡着道不让我们过，又不说出理由，我今天豁了这条老命也要跟你找一个说理的地方！”

大概是我这副快急疯了的样子引起警察的好奇，他转过脸斜眼扫了我一下，口气仍然很不耐烦，显然不把我这条老命放在心上：“参加‘十六大’的领导要回来！”嗯？这下可被我抓住了，我逼近一步大声质问他：“你胡说，‘十六大’报告刚提出要建设政治文明，已经将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先进的生产力都写进了党章，你随便封闭高速公路是破坏生产力，参加‘十六大’的领导绝不会干这种事，一定是你们自作主张或假传圣旨……”警察还真被我问住了，瞪瞪眼张张嘴，扭身进了岗楼。同行者也过来劝我：“别跟他费话了，我们还得绕道去走老路呢！”

高速公路尚且如此，在市内戒严就更是家常便饭了。有时还赶在早晨八点多钟，正是上班的高峰时刻，中环线上本来已经挤成了一锅粥，忽然所有车辆，包括骑车的和步行者，都堵住不动了。住在国宾馆的高级车队要上高速公路，须穿过大半个闹市区，横穿几条交通干线，全部卡断，提前戒严。如今的上班族挣点钱不容易，迟到一会儿被扣这个罚那个，重了还有可能被炒掉，这个时候被堵住能不急吗？跺脚的，摁铃的，喊嚷的，骂街的，马路上就像开了锅！有一回我旁边是位工人模样的老者，在他身后有辆面的，心急火燎地顶了老师傅的自行车，还一个劲地摁喇叭。老师傅火了，回过头吼道：“你摁什么摁？前边过共产党！”我脑袋轰的一下，这话听着怎这么刺激？

大道大道，大家的道，许你走为什么不许别人走？你本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坐在车里谁知道你是谁？知道又怎么样？前面有开道车，保证不堵你们的车就行了，何必非戒严？如果想戒严那就早一点或晚一点，为什么趁高峰凑热闹，如此扰民？

三、天霸。中国的高速公路渐渐网络化，人们越来越依赖它，可它偏偏无比娇气，夏天雨大了要关，风大了要关。到冬天就更受不了啦，有雾不开，有雪不开，有冰不开，有沙尘暴当然就更不能开了……北方的冬天除了这几样还有什么？而且没有统一的科学标准，你明明看到只有一点小雾，他非说是大雾；地面刚见白，他说是大雪……标准由他掌握，情绪在他身上，想关就关，说停就停。这下可把人们坑惨了，大家习惯于按高速公路上的行进速度计算出行时间，于是，误航班的，误车次的，误了事的，错过了机会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我们这个体制这么关心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为什么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不把所有的道路都封死？天气不好并不是汽车都不出来，该有多少汽车还是多少汽车，你把高速公路一封，把所有车辆都挤到原来的小道上，再加上人人都窝着一肚子邪火，气人开汽车，事故就出得更多了！这看起来像是关心群众，实际是对人的不信任，或者是故意作秀，以为别人对自己的生命反不如他对你更关心，这谁信哪？既然什么都喜欢攀比，为什么在高速公路管理上不跟西方发达国家比一比，我们修建高速公路本来就是借鉴了发达国家的经验，而人家绝不轻易封闭高速公路。只有自然灾害把某一段路面毁坏了，才会关闭进口，提醒大家及早绕行。至于刮风下雨，有雾有雪，请自便，充分相信成年人的智慧和自制力。如果你想找死，封了高速还可以去撞别的。公路管理者的责任是维护好公路，尽一切可能给行驶者提供最大的方便。比如下大雪，在第一时间动用最先进的科技手段和机械设备，清扫路面……

四、喜霸。每逢周六、周日，倘若再赶上阴历和阳历又都是双日子，平时嘈杂烦乱的城市一下子就平添了许多喜气。一辆加长的林肯或凯迪拉克，率领着一个豪华的大型车队，披红挂彩，车笛高鸣，边走边抛撒喜糖，施放气球。前面的开道车上架着摄像机，后面压阵的车上喜乐喧天……这样的车队经过哪里，哪里的交通就陷于瘫痪。人们在道边驻足观瞧，这是大家最愿意看到的一种霸道。

五、丧霸。国家人一多，有些事听起来就有些邪了：生育有高峰，结婚有高峰，死人也有高峰！大城市里天天都有送葬的车队占道，灵车打头，后面是大轿车、各种等级的面包车、小轿车、吉普车，根据死者及其家人的权势和钱势，车的档次以及多少会有所区别。但最后一定是一辆或几辆卡车，上面拉着花圈、花篮、纸糊的各种高档人间消费品，并沿途抛撒纸钱……不管马路上多么拥挤，这样的车队一过来，所有的人和车都主动让路。按中国的传统习俗，死者为大，不可闹丧。

六、穷霸。有钱的能霸，有权的敢霸，没有钱也没有权的照样可以霸。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贩把货摊快摆到马路中间，我看你开汽车的敢碰？只要你一碰就算卖给你了！

汽车走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人向你车上撞来，反说是你撞了他……这叫“碰瓷儿”。

当汽车在路口停下等着变灯的时候，讨饭的、卖报的、卖方向盘套和各种小玩意儿的会蜂拥而上，堵在车头，你不出点血就甭想走人。

今年初夏的一天，我骑车还看到另外一种景观：一中年人，**着上身，身下一辆破自行车蹬得飞快，有缝就钻，而且嘴里大喊大叫：“走喽走喽！快！快！”马路上行人止步，自行车闪躲，连汽车也减速为其让路。

看来只要你敢发疯，也可以到马路上风风光光地霸道一回。我不免想起骑自行车的人自我解嘲时说的一首顺口溜：“骑车好骑车妙，昂头挺胸腿脚好；眼神灵活不痴呆，一路风光看热闹。”

说了半天，这个也霸道，那个也霸道，当今社会还有什么人不霸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