垫底儿(1 / 1)

几个陌生的小伙子敲开了我的门,张口就叫“蒋主任”,让我一激灵,我是哪门子主任?但很快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高高兴兴请他们进屋,拿烟沏茶。我喜欢和工厂来的人聊天,什么时候来都行。坐定以后我请他们自报家门,为首的说:

“我们就别一一介绍自己了,一怕您把我们的名字写进文章,二是您听了也未必都记得住,我们有个共同的大号,保管您不会忘记,叫:垫底儿的!”

垫底儿的?

《红灯记》里有一句词儿:“妈,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会喝酒的人在喝酒前先吃几口菜或咬几口馒头、面包之类的东西,有了垫底儿的,不容易伤胃,不容易喝醉。您下饭店点了一盘炖鲍鱼,端上来鲍鱼只有几个,单摆浮搁在油菜和玉兰片的上面,论数量油菜和玉兰片比鲍鱼多得多,却是为鲍鱼垫底儿的。

我笑了:“好一个垫底儿的,今天碰上茬子了。你们可知垫底儿不一定是坏事,更不等于不重要,比如社会,尽管像宝塔一样分出许多阶层,没有塔基焉有塔身和塔尖?做尖子是极少极少的,大部分人是垫底儿。在下面垫底儿也有垫底儿的好处,至少比在上面牢靠安稳。其实世界上任何一种能立得住的东西,都得有底儿,底儿正上边就稳,底儿斜上边必歪,底儿坏上边就塌。”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谁拿垫底儿的当回事?您当过我们的车间主任,对工厂的情况还知道一些,所以带着一肚子不明白来请您开导开导。”

“别客气,我当车间主任那会儿你们还不知在哪儿转筋呢,只能说我当过你们的师傅的车间主任,老皇历了。因此,你们不明白的我也不一定明白。”

“美国的大明星泰勒,嫁给了一个开推土机的工人,他们没搞‘**’,那推土机手也不是好莱坞的‘工宣队长’,他们居然能凑到一块儿。您说邪门不邪门?明星不觉得屈,工人不觉得低。他们从来不说工人是主人,可工人活得像个人,在任何人面前也不必自惭形秽。不像我们,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有些女演员、女知识分子下嫁给工人,‘文革’一结束,又纷纷离异。现在可好,产业工人收入低、社会地位低,想找女朋友都困难了。您认识人多,有合适的想着咱们点。”

绕了半天弯子原来是叫我给他们介绍女朋友。我拿一张纸,请他们写下姓名、年龄、职业、收入。

“看看,连您这样的人给介绍对象也要先问职业和收入,只要我们讲出职业和收入,任何姑娘都会撇撇嘴掉头就走,因为我们有职业无工作无收入。今天找您来的真正目的是想求您给找点活干。”

“为什么?工厂关门了?”

“门关着开着都差不多,反正工资发不出来了。我们成了工薪族里的无薪层,名副其实是为别人垫底儿的。”

怎么会这样?我没有心思再跟他们讲笑话了。他们年纪轻轻,闲待到什么时候是头?另谋出路又谈何容易,经商要有资本,况且也不是人人都能经商赚钱……我为他们犯愁,眼下找工作太困难了。但我也不相信他们会饿肚子,即便工厂关门,也会为职工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

“您不要以为我们是来向您哭穷,现在谁也不愿意讲自己怎么怎么穷,因为穷不再光荣,而是耻辱。再说讲出自己的穷也没有用,富人没有耐性没有时间听穷人讲自己的不幸,穷人听了穷人的倾诉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只有向您这样的人讲,向您这样的人问。”他们递给我一本杂志,是《上海经济研究》一九九四年第十一期,我先看他们用圆珠笔标出的地方——

“辽宁省杨家杖子矿务局所属的岭前矿,吃饭定量供给,每个职工两个馒头、一碗菜汤。并非人们留恋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的时光,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矿上三个月没有发工资,车间、厂、矿三级的互助金都借光了。”

“黑龙江双华煤矿的一千七百八十三名矿工连续八个月没拿到工资,矿上出面担保向粮店赊欠公粮,后来赊欠太多粮店也不再照顾他们了,职工只能靠玉米和菜叶粥充饥。”

“据吉林、河南、山东、江西、广西、海南、山西、陕西省总工会的保守估计,生活困难的职工至少在七百万人以上。”

“看来垫底儿的不光我们几个。您说这种局面还能持续多久?”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用空话安慰他们:“人们不都说眼下是转型期吗?在转换阶段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怪。但国以民为基,民以食为本,到什么时候也变不了。物极必反,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必怨天尤人,也不一定非抱着一个坟头哭,这个社会最大的优点就是活泛、机会多,经济造就人生比‘阶级斗争决定一切’公平得多,自由宽松得多。去试一试,去闯一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未来要有信心,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也只有这几句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空话送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