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手榴弹 我们的传家宝(1 / 1)

向南走 向南走 张玉清 2430 字 1个月前

1943年,我爷爷十五岁,在太行山区的一个小山村的村头站岗放哨。

他手里握着一杆红缨枪,腰里别着一颗手榴弹。这颗手榴弹有来历。它是我们边区制造的,木柄铁壳,原本是村长手里的武器。在一次村长率领全村民兵配合县大队伏击一小股鬼子的战斗中,村长把这颗手榴弹拉了弦扔了出去,手榴弹落在了鬼子头上,但是没有响。战斗胜利结束后,打扫战场时村长又看到了他的这颗手榴弹,他骂了一句“你奶奶个熊”又把它拣了回来。

拣回来也没有用了,弦已经拉掉,没法再做武器,就弃在了角落里。后来做为儿童团员的我爷爷,认为别在腰里很威风,就把它拣起来别在了腰上,从此儿童团站队的时候我爷爷就显得有些出众,别人都只有一杆红缨枪,我爷爷却在腰里比别人多了一颗手榴弹。于是我爷爷对这颗手榴弹非常爱惜。

我爷爷腰间系了一条黑粗布的腰带,用来别这颗手榴弹,腰带系得很紧。这一方面是由于别了一颗沉重的手榴弹,另一方面还有肚子很空的原因。这时候正是春天,是一年中食物最为匮乏的季节,由于鬼子的封锁,这山里的日子更是艰难。我爷爷肚子里的这顿饭还是昨天中午吃下的一个糠团子,所以他从早晨起来到现在已经把腰带紧了三次。我爷爷正准备把腰带紧第四次的时候,村里跑来了一个年岁很小的儿童团员来替换我爷爷站岗,让我爷爷赶快去村长那里报到,说有重要任务。

我爷爷赶到村长那里时,其他人已经到了,几个年岁大的儿童团员都来了。村长宣布了任务,原来是要从这几个大的儿童团员里面选一个人去山外的敌占区给我们的交通员送一封重要的信。村长先征求个人意见:谁愿去?

都愿去,因为这任务光荣而艰巨。其中最数我爷爷的声音坚决和洪亮。

但村长看了我爷爷一眼却没打算让他去,原因是我爷爷前不久刚刚完成了一次往敌占区送信的任务,这样的任务不仅光荣而且还十分危险,村长心里想这次应该轮到别人了。

村长的态度急坏了我爷爷,我爷爷更加坚决地请战,并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他已经完成过这样的任务,道路熟,有经验,因此他去比别人更保险。

我爷爷的理由打动了村长,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不能有半点闪失,所以权衡再三村长最后仍是派了我爷爷。他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亲自把信缝在了我爷爷的衣襟里,说走吧,一定要完成任务。

我爷爷坚定地答应着,十分兴奋地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对一个儿童团员说:回去告诉我妈一声说我去执行任务了。走到门口时村长大声叫住了我爷爷,村长说你倒是把你的红缨枪放下呀,你不能提着杆红缨枪去送信吧?

我爷爷一听,也没回头,顺手把枪往墙边一靠就出了门踏上了征程。

我爷爷脚下生风心情激动,急行在山间小路上,恨不得插翅飞到目的地。我爷爷一边赶路一边还在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光荣艰巨的任务而兴奋不已。我爷爷对担当这个任务如此激动和兴奋,除了对革命的无限忠诚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把信送到之后,他能够饱饱地吃上一顿地瓜干。这是我爷爷上次往山外送信得到的经验。上一次我爷爷也是送这样一封重要的信,他把信交给交通员后,交通员便拿出了地瓜干来招待我爷爷,那一次我爷爷吃了个痛快。

因此我爷爷此次一上路心中就充满了对地瓜干的憧憬。我爷爷就这样带着对革命的忠诚和对地瓜干的憧憬翻过了一座座山,途中由于肚子空他不得不又一次来勒紧腰带。就在他勒腰带的时候他猛然发觉自己腰间还别着一颗手榴弹,我爷爷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前面眼看就是敌占区了,这腰里怎么能别一颗手榴弹?

我爷爷把手榴弹从腰里拔出来,对如何处理它心中迟疑不决。我爷爷握着它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拿不定主意是把它藏在草窠里呢还是继续带了它走。这个问题要是放在今天以我们的智力来判断那是相当简单,我们肯定会把它藏在草窠里,等到完成了任务回来的路上我们还可以再来拿走它,这样又省事又安全。我们决不会把它带在身上进入敌占区。

可那时候我爷爷的想法就没有我们这么清晰的逻辑。我爷爷迟疑再三最后选择了把它带在身上。我爷爷考虑的理由是要是把它放到草窠里也许它会丢掉,也许自己回来时会找不到藏它的地点,而以它在我爷爷心里的地位来看我爷爷是不愿冒这个风险的。再有在那样的战争年代里,我爷爷也觉得身上带上一件武器能使人有安全感,这枚手榴弹虽说早已打不响,但在我爷爷心里仍然把它当作一件十分有用的武器。当然我爷爷也明白把它带在身上也十分危险,因此他才在原地迟疑了再三。但显然最后我爷爷带上它的愿望占了上风。

我爷爷就这样做出了决定,他把它从腰间转移到了怀里,因为这一番迟疑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我爷爷就更加快了脚步。前面不远就是敌占区了,我爷爷就这样怀里揣着一颗打不响的手榴弹进了敌占区。

因为不久前来过一次,所以这一次我爷爷是熟门熟路。我爷爷从小路进了镇子,三拐两拐就到了地下交通员的家,他把信交给了交通员,就算是胜利地完成了任务。因为不久前他刚来过,所以这一次他们连暗号也没用上,交通员只是拍了拍我爷爷的头,接过信就揣在怀里,然后就喊家里人拿地瓜干。

就像上次一样,立刻就有人从里屋出来给我爷爷端上了丰盛的地瓜干。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端来地瓜干的人是交通员的女儿,而上次是他的老伴儿。交通员的女儿跟我爷爷的年岁一样大,长得挺好看挺秀气。她很文静地在一旁看着我爷爷狼吞虎咽地吃地瓜干,见他吃得急,便又给他端来了一瓢凉水。

我爷爷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痛快,把面前的地瓜干一扫光后抬起脸看一眼交通员的女儿,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刚刚他只顾了吃了,竟没意识到面前还站了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女孩问我爷爷吃饱了没有,我爷爷说吃饱了,一边说一边不由得打了个挺大的饱嗝,女孩用手掩了嘴笑了一下。我爷爷这时候心情很好,任务已经完成,肚子已经吃饱,他一点也没怪这个女孩子笑话自己,反而跟着她也笑了自己一声。

这时候交通员从里屋收拾好了出来。见我爷爷已经吃完了,交通员顺手在自己的头上揪了一下,拔下了两根发白的头发,递给我爷爷。我爷爷明白这头发是要回去交给村长做为信已安全送到的物证,我爷爷小心地把头发收进衣袋里。交通员说再歇一歇你赶快走吧。交通员吩咐女儿去找来一只破篮子,在里面装上了半篮子地瓜干。交通员说你大老远的来串亲戚,怎么也得带上点东西走,要不该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了。

我爷爷十分高兴地带上了篮子,因为这是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同时也是可以吃的东西,这就有双重的意义。我爷爷当时还不知道,他这一吃一拿,就消耗了交通员一家三天的口粮。

我爷爷挎了这半篮子地瓜干踏上了归途。最初的行程平安无事,有了这半篮子地瓜干看见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走亲戚的,没有人怀疑他是个给地下党送信的。我爷爷走得又轻松又高兴,他一路上想着这半篮子地瓜干带回家去给妈妈和妹妹吃,她们得多高兴啊,家里可是好些天吃不上这么好的东西了。

但事情出在他将要进山的时候。在山口处,这是我爷爷回到解放区的最后一道关口,进了山口就是解放区了。

这个山口是我爷爷的必由之路。

就在这里他被两个汉奸截住了,汉奸截住我爷爷的理由是我爷爷挎着的地瓜干。这半篮子地瓜干一路上掩护了我爷爷,但现在却给他带来了麻烦。这两个汉奸的任务就是在这山口处拦截查堵身上带有食物往山里去的行人,因为当时鬼子对解放区实行封锁,严禁一粒粮食进山,而我爷爷所挎的这半篮子地瓜干显然属于粮食的范畴。

汉奸截住了我爷爷,问:“干什么的?”

我爷爷说:“串亲戚的。”

“串亲戚?篮子里是什么?”汉奸抢下我爷爷手里的篮子,一阵乱翻。

里面除了地瓜干什么也没有。汉奸就把篮子丢在了地上,我爷爷赶紧弯下腰去拾起了篮子,有几块地瓜干落在了地上,我爷爷又蹲下去捡。但是汉奸踹了我爷爷一脚,又劈手夺下了篮子,骂了句:“小兔崽子,还敢捡哪你!”

我爷爷说:“还我篮子,你又没搜出我什么,为什么抢我篮子?”

汉奸眼一翻,骂道:“小兔崽子,皇军封山知道不知道?他妈的,地瓜干,我看你这是往山里给八路送的粮食,扣下啦!”

我爷爷仍是试图要回篮子,说:“我不是给八路军送的粮食,我是给我娘和我妹妹带的粮食。”

汉奸顺手给了我爷爷一个耳光:“奶奶的,少啰嗦,快滚!再啰嗦,把你交给皇军喂狼狗。”

要是按照正常逻辑,这时候我爷爷应该不再吭声赶快走人。汉奸光顾了抢篮子没有来搜他的身这已是很万幸的事了,要是来搜身肯定是个麻烦,他的腰里还别着颗手榴弹呢,弄不好连命都得丢了。

可是我爷爷当时没这么想。我爷爷只是盯着被汉奸抢去的半篮子地瓜干,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这么好这么多的地瓜干决不能让汉奸抢去!除此之外,此时我爷爷的脑子里没有第二个念头!他也一点没有想到他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此时在我爷爷的眼里,这半篮子地瓜干比生命更重要。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爷爷为什么会在心里觉得地瓜干比生命更重要。也许人在食物匮乏到极点、饿苦到极点时,会有这样的想法,会认为食物比什么都重要。但我对此没有切身的体验,因此我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我爷爷那时的心情。

我爷爷于是猛地从腰里拔出了那颗手榴弹,眼睛血红,怒吼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

两个汉奸如梦方醒般地看着我爷爷高高举起的手榴弹,惊叫着捂起脑袋撒腿就跑,那真是屁滚尿流,眨眼间便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这不怪汉奸胆小,我爷爷一副拼命的架式,谁看着他手里的手榴弹都得怕得要命,何况那是两个汉奸,还不屁滚尿流?

而且我爷爷当时也确实是要跟这两个汉奸拼命的,为了夺回他的地瓜干,他此时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反正信已送到,任务已经完成,我爷爷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这一篮子地瓜干。而且他当时并没有想到他的手榴弹其实是打不响的,虽然他确实是知道这颗手榴弹打不响,但他平时佩带它时却一直是把它当作一件真正的武器,从来没有小看过它,所以此时我爷爷确实是要用它来跟两个狗汉奸拼命。我爷爷拔出它来之后,紧跟着的动作就是去拉弦:

“老子跟你们拼了!”

但这颗手榴弹是连弦也没有的,我爷爷一拉拉了个空,这才猛醒它其实打不响。我爷爷急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到这手榴弹要背叛自己了。但我爷爷同时也看到那两个汉奸已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窜,我爷爷又不由得笑出了声。他飞快地拾起篮子飞快地跑进了山口,只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山里了。

等到两个汉奸醒悟过来自己手里有枪,不该惧怕一个孩子手里的一颗手榴弹,于是卷土重来时,我爷爷早已没了踪影。

就这样我爷爷胜利归来,圆满完成了任务,还带回家一篮子地瓜干。这篮子地瓜干的出现顿时引得妹妹欢呼雀跃,就连妈妈也在为儿子完成了一件光荣的革命任务而自豪中,又格外添了几分欣喜。我爷爷在母亲的笑容和妹妹的欢呼面前,更加觉得自己为夺回这篮子地瓜干的拼命之举十分值得。

但在这里我得议论我爷爷一句,按说我爷爷在执行任务时得到的地瓜干是不应该拿回家的,而应该交公。当初交通员把篮子和地瓜干给我爷爷时是作为掩护他的道具的,这就有公物的性质,当然在任务完成后应该交给组织。他在交通员家里大吃一通已经是利用工作之便的违纪行为,这把地瓜干全部拿回家就更不对了。你比如地下党化装执行任务,身上戴了组织上给配备的首饰之类,任务完成后当然要退还给组织,绝不会据为己有,这是我们在电影上经常能看到的。但我爷爷当时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他从一开始就计划着把地瓜干带给母亲和妹妹吃,中途为了这地瓜干要跟汉奸拼命也是想到了母亲和妹妹,及至凯旋后,他更是径直把地瓜干拿回了家里,根本没有想到要交公。这证明我爷爷那时的革命觉悟还不是很高。

(后来我爷爷写回忆录,就没有把这一段写进去——“我”注。)

经此一事,我爷爷对他的这颗手榴弹更加喜爱和重视。不久以后我爷爷参加了大部队,成为一名革命战士,手里有了真正的钢枪和能打响的手榴弹,但他仍然把这颗打不响的手榴弹带在身上,它就跟着我爷爷转战南北身经百战直至革命胜利。

革命胜利以后,我爷爷退伍转业做了地方干部,手里别的武器都上交了,就这颗手榴弹却没有交。我爷爷留下了它,把它作为了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