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儿(1 / 1)

——[英]克莱顿

有一家专门定做男装的小裁缝店,坐落在伦敦郊外的一条偏僻的小街上。裁缝店里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长年站立着一个木头人,它见证了裁缝店和店主康瑞这十几年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见证了他们所遭受的岁月的磨蚀。正所谓僧多粥少,成衣行业日渐红火,这古老的裁缝小店的生意却日渐萧条。

这个木头人的残破相,很好地映衬了小店的惨淡光景。它事实上是木质的老式橱窗模特儿,曾经也一度挺拔健美,风光无限,如今在岁月的侵蚀下却显得格外怪异起来。就像是古庙里的残缺神像,它的面孔刻板冷漠,鼻子下端留的一撮小胡子被虫鼠噬咬得稀稀拉拉。它的上唇已经破损,左眼是一颗暗淡无光的玻璃珠子,右眼只剩下一只空洞的眼窝。有一条裂缝,由右眼窝上面开始,一直沿着头发的分际穿过头顶到脑后去,颇为骇人。由于它身上长年披挂着店主康瑞用最廉价的布料制成,用于葬殓的寿衣,它看起来又像是一具直立的僵尸。

伴随着小店惨淡光景的,是店主康瑞成日里的咒骂和叹息,他恨透了自己的窘境,却又无可奈何。直到一年前,康瑞娶进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他才暂时改变了诅咒与叹气的习惯。这位名叫安娜的女孩,体态丰腴、娴静端庄,却不幸成为了康瑞的出气筒,逐渐成为了这惨淡光景的一部分。

婚后的一段时间里,安娜曾十分希望能够生个孩子,来和自己做伴。可是,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康瑞的暴戾性子,可是被她给看透了。她日复一日地在小店后头握着蒸汽熨斗替康瑞熨烫刚缝制好的衣服,以一名贤良的妇人所特有的隐忍,继续着她并不快乐的生活。

对安娜来说,每一天都十分漫长,每当康瑞给顾客送衣服去,她没事可做的时候,孤独的她只能够对着那个木头人说话。她甚至替那木头人取名叫“奥图”,那本是她表哥的名字,他在德国的军队里服役,在一次盟军的空袭中,不幸遇难了,事后人们找到他的尸体,发现他的头上裂开了一条长缝,和眼前这个木头人简直一模一样!如果没有这番变故,安娜可能已经嫁给了亲爱的表哥,如今对着像极表哥的“奥图”,她总是禁不住去述说自己的心事,说她的种种不如意,说康瑞是怎样对她拳脚相加,总之,述说一切她想要倾吐,却无处倾吐的话语,尽管她心里明白,木头人是没有感情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愁云惨雾般的生活中,这是唯一可以找到的慰藉。

突然有一天,一位奇怪的来客打破了生活的平静。来者名叫史密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大步走进了康瑞的店里。史密斯先生仪表堂堂,衣着光鲜。他的面部显然经过了精心的修剃,十分洁净。庄严的八字胡下带着慈祥的微笑,颇具长者风范。身上的一套高级呢子西装,可以看出是经过名师裁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中指上戴着一颗硕大的钻石戒指,耀眼夺目,使得这破败的小店立刻蓬荜生辉。

“老板在吗?”他问。

安娜微笑着瞧着他,说: “我立刻去叫他出来。”说着她轻快地走进后间,急急忙忙地叫醒了正在打盹的康瑞: “康瑞康瑞,快起来吧,外面来了一个客人,像是个有派头的绅士呢!”康瑞一边不情愿地起身,一边在嘴里小声地责怪着妻子的一惊一乍,带着睡意走了出来。可是他一瞧见那位客人,立马就清醒了过来,连忙挺直了腰背,殷勤地问道: “欢迎光临!请问先生贵姓?”

“你好,我叫史密斯,”这位客人回答, “我想到您这儿定做一套衣服。”

这位尊贵的客人那谦和有礼的态度,让康瑞受宠若惊,他连忙答道: “好极了!先生,您需要定做的一定是十分精致的衣服吧,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料子?我们这儿有各种高级的呢绒毛料,只要您说得出来,我就能够给您弄到,质量包您满意。”康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他都惊讶于自己的好口才,然而心里头却有点担心,店里头存放的都是些拿不出手的过时布料,如果这位先生真的要看,该怎么办呢?

正当康瑞搜肠刮肚地思索着该怎样为自己找个台阶下时,只听史密斯说道: “劳您费心,先生,衣料我已经自己准备好了,就在我的手提包里,您要看一下么?”

听到史密斯这么说,康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头一边暗自松了口气,一边又为自己失去了一笔衣料生意而感到惋惜,他连忙应和道:“是的,是的,先生。”他看着史密斯慢慢地打开提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衣料,轻轻地铺展在柜台上。“你瞧,”史密斯说,“我想这够做一套西装吧!”

那是一块光洁的、亮闪闪的料子,和史密斯手指上那颗硕大的钻石一样炫人眼目。康瑞凑上前去,小心地触摸着那块料子,那材质不是羊毛,不是丝绒,不是棉纱,更不是人造纤维,凭康瑞十几年的裁衣经验,竟然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料子!康瑞被惊呆了,双手禁不住抖动起来。

康瑞咳嗽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不安,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先生,像这么不寻常的料子,做起来自然是十分吃力的,但是我保证可以替您弄得好好的。现在劳烦您把外衣脱掉,让我替您量一下尺寸……”康瑞说。

史密斯摇摇手,那钻戒的华彩又是一阵闪动,角落里那个木头人的单眼也被映得霞光四射。“这套衣服不是给我自己穿的,我儿子要穿的。”史密斯说。

“那就得劳烦他来量尺寸了。”

“不,不必了,我已经把他的尺码全部列出来了,瞧,就在这儿。”史密斯说着从提包里抽出了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大堆尺寸,还配有图式说明。史密斯接着说道:“所有的条件在这张单子上都已经开列得很清楚了,你只要完全依照这上头所说的去做就行了,但得保证对这些要求执行得分毫不差。你或许会感到奇怪,但是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这是一套很特殊的西服,虽然现在没法完全向你说明白,但是我既然找到了你,就是对你绝对信任的。不过,如果你认为做不来的话,我也不会勉强。”史密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挥动起那颗刺目的钻戒,看得康瑞直慌神。

“当然当然,我当然会做的。”康瑞急忙抢着说, “不论您有什么样的要求,我都能替您办到。”

“钱,我是不在乎的。”史密斯露出了微笑, “只要你寄账单来,我一定会如数付给你。但是,请听好了,这张单子上的所有指示,你必须一一照做,不能有半点出入。即使有些地方会使你感到惊异,你也不可以擅作主张给修改了。明白了吗?”

康瑞不住地点头,就像在听从最庄严的指示。然后两人俯在柜台上,对着那张单子认认真真地研究了起来。史密斯一丝不苟地逐一加以说明,某些地方还多次作了强调。史密斯一再叮咛,尺寸丝毫不许更动,剪裁要完全按照单子上所指明的方式。还有十分重要的一点,就是衣服上所用的扣子是骨质的,骨材史密斯已经都备好了,康瑞要做的就是将它们用手工一一磨制成扣子。也就是说,这套衣服还有一个严格限制,那就是它必须完全经由手工制成,绝对不允许使用任何的机器。

听完了这么多苛刻的条件,康瑞刚想松一口气,只听史密斯又说道: “最后还有一点是要请你特别注意的,你瞧单子上的这一项一项都是日期,不单只是日子,而且还写上钟点,请你务必要严格按照单子上所列出的这些时间缝制这件衣服。这对我十分重要。”

康瑞越听越觉得纳闷,但是并不好多问。史密斯似乎看出了康瑞的心思,皱了皱眉头,再次强作耐心地对康瑞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但是请不要置疑我的要求,希望你能够完全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务必做到不打一丝折扣。只要你能够按我的要求完成这套衣服,我是一定不会亏待你的,一切就拜托了。”

康瑞耸耸肩,心里想: “干吗和钱过不去呢,看在钱的份上,他想怎样就怎样吧。也许这位史密斯是个有怪癖的人,但是只要能拿到我的工钱,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三叮咛之后,史密斯转身准备离去,临行前,他再一次叮嘱道: “请你千万记住,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闭紧嘴巴,只管照着我规定的时间,一步一步把它缝制好,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绝对照您的吩咐做,请您放心,史密斯先生!”康瑞恭敬地鞠了一躬,就像一名最忠心的仆从。

望着史密斯走出了自己的视线,康瑞小心地把那块奇异衣料包裹起来。这时,安娜轻轻由后面走出来,问道: “这位先生到底是谁呀?他定做的这套衣服到底是要干吗的呀?”“这些事你们女人别管!”“我在后面可都听到了,”安娜说,“交货的时间不是太急迫了么?”“给我闭嘴!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康瑞!我可是担心,千万不要为这件事惹上麻烦啊。”“麻烦?给我麻烦的是你!你这个蠢货!”康瑞不胜其烦,一把扯过她的衣领,使劲揍了起来,直揍得她声嘶力竭地求饶,他才罢手,哼了一声,便踱出店门,到附近的小酒店里喝酒散心去了。

康瑞开始静静地对着那套怪料子谨慎小心地剪裁了,曾经有好几次他仔细地研究这块料子,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布料,到头来却不得不承认以他的知识程度对这块怪料子的分析是毫无办法的。更糟糕的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收税的跟讨债的不断上门来找麻烦。他不得不一边应付着那些债主,一边耐心地缝制。好在他心里一直有个盼头:只要完成了这套衣服,拿到了自己应得的工钱,所有的问题都不在话下了。但问题是,到底要开价多少呢?200块大洋钱吗?还是300块?要不,来个四五百怎样?就这样,一边赶工一边幻想,康瑞的心里倒是颇为得意满足。

然而奇怪的是,那衣服就好像中了什么邪门的咒语,只要是在规定的时间之外,便仿佛不让他下手似的,怎么摆弄都不服帖。再加上史密斯所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康瑞有时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里不禁生发出一种恐惧,这套怪衣服里头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不会是用来害人的吧!好在康瑞天生不是一个多虑的人,有些东西想太多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把钱拿到手才是最实在的。

这段时间以来,康瑞成日里匍匐在裁衣服的案子上,烦闷的时候便拿安娜来出出气,日子倒是过得飞快,交货的时间就要到了,衣服也总算是大功告成了。康瑞把衣服挂在衣架上,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这套衣服简直奇妙极了,不仅样式古怪,而且各部分的比例丝毫不像是给人穿的。然而相比于怪异的剪裁,它的质料无疑更加引人注目。康瑞禁不住再次在心里嘀咕起来。

“看起来好怪!”安娜在一旁说道。

“把它烫过之后可能会好一些。”康瑞说, “蠢货,快准备熨斗去!”

过了好半天,安娜终于从后间跑了出来,这块怪料子怎么烫都不服帖,可怜的安娜又被暴跳如雷的康瑞给痛打了一顿。康瑞一把夺过衣服,自己拿到后间去烫,结果却依然不尽如人意。

干脆就这样送到史密斯家里去吧,康瑞突然想到,于是便照着史密斯原先告诉他的地址,破例地打了一辆计程车,兴冲冲地上路了。

康瑞一路上美滋滋地幻想着史密斯先生的宅邸该是怎样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院,怎想车子左兜右转地拐进一个陌生的街区,停在了一幢摇摇欲坠的破旧公寓前。康瑞小声地咒骂了一句,掏出地址来又核对了一遍,没有错,正是这里,可是……康瑞百思不得其解,或许,破旧的外表里头另有一片华丽的天地吧。

康瑞按了一下门铃,没有反应,试推了下那扇大门,却发现它是虚掩着的,于是便侧身进门,沿着石阶向上走去。紧紧抓住生锈的铁栏杆,闻到四处飘溢的霉臭,康瑞不由地又在心里咒骂起来:这个史密斯那么有钱,干吗这样装穷?要不然,他又是在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简直是怪到家了!

正这样想着,康瑞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史密斯的门前。他伸手敲了几下门,只听见一声“请进”,那正是史密斯先生的声音。推门进去,康瑞诧异地发现,屋子里头的寒碜样,并不比屋子的外表好到哪里去,房里除了一张木桌、一张简易的架子床、两三只矮凳子、一只古老的大皮箱,还有一幅遍布污渍、摇摇欲坠的破布帘,几乎什么也没有。说是家徒四壁,一点也不过分。

但是,史密斯本人却是真实不假的。尤其是当他瞥见康瑞腋下夹的纸盒时,他眼里流露出的殷切期望更是真实。“呀,你把衣服送来了?”史密斯的语调显然十分兴奋,“好极了!我原是不相信你能做得成功的,因为那些条件确实太苛刻了。” “的确是不容易。”康瑞说, “我所遭遇到的困难说出来您也不会相信,那料子确实是够怪的,但是请您相信,我是完全按照单子上的要求来做的,一丝一毫都没有走样。”

“亲爱的老兄,现在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了,事实上,如果你不遵照单子上的指示,这套衣服也是无法完成的。那么,现在请让我看看你做好的衣服吧。”史密斯微笑着搓动着双手,硕大的钻戒闪闪发光,似乎也充满了期待。

“好的,请您的公子出来一下,我得请他试穿,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的。”康瑞说。

“哦,不用麻烦了,只要你是完全照我开的单子去做的,那就绝不会有错。你做得很好,我相信一定是吻合的。”说着,史密斯焦急地伸出双手,试图拿走康瑞手中的盒子。

“慢着,感谢您的信任,但是,您是不是该先把工钱给我呢?”康瑞护住了手中的盒子。

“呃,好的好的,您说,我该给您多少工钱?”

“500块大洋,你知道,为了做这套衣服,我可是费了不少劲儿,我相信这个数量是我所应得的……”

“是的是的,没问题,你把账单寄过来,我会全数照付的。”

“我已经把账单带来了,希望您别介意,现在就付给我。”

“对不起,哪有这样的规矩,东西一送来就要钱,请你通过邮局把账单寄给我,我是绝对不会赖账的。”

康瑞听罢,坚持说道: “先生,请不要为难我们穷苦人家了,我一定要先拿钱,如果这是普通的衣服,我是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的。但是,这一套衣服确实与众不同,它费了我这么多时间,还让我推掉了许多别的生意。我现在有一大堆债等着要还,就指望着这笔工钱了。您是有钱人,何必为了这一点钱和我们穷苦人家过不去呢。”

“好兄弟!”史密斯一步步迫近,“情形正是相反,我对于你的苦衷可以说是再明白不过了!不巧的是此刻我确实没有钱,我和你一样,穷得叮当响!”

“你没钱?别净说此骗人的鬼话了”康瑞几乎是带着哭腔, “那你手上带着的那个钻戒又是什么?”

“这是假的!”史密斯微笑着摘下钻戒,随意地往桌上一丢, “我曾经是有一个一模一样、货真价实的钻戒,但是为了我的儿子,为了我现在的研究工作,我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进当铺去了。现在,我拜托你讲理一些,把那套衣服给我!只要你给我,只要我儿子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很快就又会有钱了,500块大洋根本不在话下。”说着又伸手要来强抢。

康瑞一直往后退,不知不觉靠近了那肮脏的布帘,他下意识地一转身,把布帘掀了起来,猛然瞧见里头有一台崭新的大型电冰箱!

“这又是什么?”康瑞气得咒骂起来, “你说你没钱?那怎么会有一台这么大的电冰箱?”

“这是特地为了我的儿子买的,”史密斯解释道, “我是不能不替他买这么个东西的。我定做那一套衣服也是为了他。请你现在就把衣服给我!”他已经到康瑞身前,伸手试图抓住康瑞的手臂。康瑞猛地挣脱,甩开他的手,同时一把抓住冰箱门的把手,愤愤地说:“你穷?好,现在就让我看看电冰箱里到底装了什么好吃的,我正饿得慌呢!”就在他拉开电冰箱门的一瞬间,他猛然呆住了——冰箱里是一具冻得发僵的尸体!我的上帝! “关上,快关上!”史密斯连忙喊道。

“杀人凶手!你这个杀人凶手!”康瑞一面惊呼着,一面跳到一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东西。

“不!你误会了!我没有杀人。”史密斯大声喊道, “他就是我儿子,他是病死的。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是为了让我儿子能够重新活过来。现在你没办法阻挠我了!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挠我了!”说着又向康瑞逼近,他垂放着的双手突然举起来试图要再度强抢。“给我,把衣服给我!”说着,便向康瑞扑来。

此时,康瑞已经无路可退了,500块大洋显然已经落空了,这桩倒霉的生意如今让他连性命都快丢了。康瑞感觉到有一双手死死地扭住自己的脖子,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传出一阵阵绝望的呻吟,这可恶的杀人狂,现在正要将他置于死地!康瑞的双手在黑暗中绝望地摸索着,正当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突然抓住了一只凳子,来不及多想,他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把凳子高高举起,然后死命砸了下去……这时候,他听见了一阵阵的呻吟,这回是史密斯的呻吟。顾不了那么多了,康瑞只管拼命地往下砸,一下又一下,直到他的双臂逐渐麻木,便一把瘫坐在了地上。这时候已经听不见呻吟,一旁的史密斯已经面目模糊地躺倒在血泊中……

完了,完了,康瑞心想,莫名其妙地被卷进了这桩怪异的生意,掉进了史密斯所设计的黑暗陷阱,现在不仅500块大洋泡汤了,自己还成了杀人凶手!不,这一切都是意外,绝对的意外,自己是过失杀人,是被史密斯这个疯子给蒙蔽了。他居然把死去的儿子冻存在冰箱里,还说什么要让他复活,十足的疯子!

可是,谁会倾听他的辩白,谁会相信他是过失杀人呢,史密斯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那颗硕大的钻石在桌子上闪烁着颇具讽刺意味的光芒。不行,我得马上离开,康瑞在心里掂量着,事已至此,只能走为上了。他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抓起那装着衣服的纸盒,往门外冲去。但是,他忽然又停住了,他瞧见了刚才进来时就注意到的那只大皮箱,一线希望在他心底油然升起。皮箱没有上锁,很轻易地就打开了。天哪,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一堆破破烂烂、一钱不值的书!康瑞的心情再次跌入了谷底。但他还是迅速选了一大堆,抱在胸前。不拿白不拿,他在心里说着:史密斯欠了我500块大洋,拿他几本破书又算得了什么?怀抱着那堆书和装着衣服的纸盒,他蹑手蹑脚地走下摇摇欲坠的楼梯,趁着月黑天高,快步往家里走去。还好,一路上并没有遇着什么熟人。

到了店里,把门反扣上,康瑞无力地依靠在门板上,心依旧扑扑地跳个不停。“没事的!”他极力安慰自己,“这么晚了,不会有人看见的。”的确,除了高挂在夜幕上的月亮,和店里头那个呆呆傻傻的木头人奥图,又有谁能够看见呢。奥图的眼睛也像史密斯的钻石一样在冷眼旁观,但是,事实上它们都是假的!

“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喃喃自语着,走回卧室,扑倒在**。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他杀人也是假的。就这么自我安慰着,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哭了起来。但是慢慢地,哭泣渐渐转化成了恐惧,康瑞无心人睡,干脆起身去翻阅那些破烂的古书。他发现其中有一本是用德文写的。他懂得德文,书的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开始一段一段地阅读。

他曾经怀疑过史密斯是个懂得邪术的人,目前看来,这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摆在他眼前的,正是一本手抄的传授邪术的秘籍。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法术和咒语,有驱魔的,有辟邪的,也有召唤死灵的,传播瘟疫的……康瑞看着看着不觉得脊梁骨发麻。

就在这时,他感觉后背被人给轻轻拍了一下,他立马跳了起来,转过身去,发觉原来是安娜。此时的康瑞又禁不住怒火中烧,大声咒骂道: “你干吗这么鬼头鬼脑的?这半天你躲到哪儿去了?”“我在厨房里呀!一直没见你回来,就到厨房里收拾去了。怎么样?收到了多少钱那?”康瑞正气不打一处来,听到安娜这么问,忍不住又给了她两巴掌,他气愤地指着**的纸盒说: “你怎么不睁眼瞧瞧,我这像是收到钱了吗?”“怎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合适么?” “没有什么不合适。求求你别来烦我,可恶的女人!”“可是,钱的问题……”“闭上你的臭嘴!”康瑞咆哮着。

可是安娜并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接着说道: “你走了以后,杂货铺的老板就来要债了,我告诉他明天来拿,因为我们今晚就可以收到一大笔工钱了。”“你把做衣服的事告诉他了?蠢货!”康瑞一下子跳起来,抓住安娜的肩膀吼道: “我早就警告过你,这件事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么?从今往后,这件事再也不许提了,去,把这只盒子连同里头的衣服全都给我拿出去烧了!”

安娜惊呆了,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丈夫发脾气,但是却很少看到他这般恐惧的模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安娜不敢多想,便跌跌撞撞地拿着盒子出去了。康瑞又爬上床,继续翻看那一本奇书。

“召唤术——驻颜术一一隐身术——行尸术——锦衣授魂术……”对于最后这一节,康瑞特别注意。它把做法说得极为明白,例如怎样进行力的交换,怎样献祭,怎样求得恩典,怎样织造授魂的锦衣从而让无生命的获得生命……对,就是这里!康瑞现在终于完全明白了,史密斯定做的正是书里头所说的“授魂锦衣”,他想用这套“授魂锦衣”来使他冻在冰箱里的儿子死而复生!天哪,这世上有谁还会相信这等事,这史密斯一定是在发神经,正像这本“秘籍”的作者是个神经病一样。人死了怎么可能复活!

康瑞认为得马上把这堆邪门的书给烧掉,免得它们再留在这世上害人。这阵子可够倒霉的了,赶紧把这霉运烧掉才是正事。他双手抱着这些古本,慢慢地走下黑漆漆的石阶,往地下室的锅炉走去。跪在大火炉旁边,他把那些古抄本一本一本地扔进熊熊的火焰中。这时,他心里颇为纳闷,何以那授魂锦衣烧得没留下半点痕迹?安娜呢,怎么不在这地下室里?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康瑞返身踏上石阶,走进厨房,没看见安娜,走到卧房,也不见安娜的踪影。就在这时,他看到安娜了,此时的安娜正跪在前店的角落里那可怜的木头人面前,似乎在细细碎碎地述说着些什么。她到底又在玩什么把戏!康瑞慢慢地向安娜走去,耳边不时飘过这样的话语: “……恨我……奥图!你是我……朋友……几乎要发疯了……你留下一条命的话。真愿是……能说话……今夜……又打我。说不定有一次……死的……”天哪,这愚蠢的女人到底在干什么,居然对着木头人说话!

康瑞啪的一下打开了墙壁上的开关,店里突然亮堂起来,安娜惊恐地转过头来,看到康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木头人,而那木头人的身上,此时正披挂着那件授魂锦衣!看到丈夫这副模样,不等他发问,安娜连忙解释道: “我刚才是要拿去烧了,但是我觉得这一套衣服花费了你那么多心血,一时有点舍不得,所以才拿来让这木头人试穿,想再多瞧上几眼……”

“安娜!你违背了我的命令,甚至还跟木头人谈话,你没有神经病吧?”说着啪的一掌打在安娜的脸上。

安娜没有闪躲,只是低垂着双眼说道: “我有时也在怀疑自己是否有神经病,但你是够残酷的,康瑞!你不仅揍我,而且还……”康瑞接过话头说道: “好了,我现在不再揍你了,只要你立刻把这套衣服拿下去烧了。安娜!我现在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今晚我给史密斯送衣服的时候,失手把他给打死了,这套衣服必须立刻烧毁,而且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天哪,你说什么?你杀了人?”

“给我小声点!安娜!这完全是一场意外,我并不是存心要打死他的,只不过是一时失手。史密斯这个疯子,他居然把他儿子的尸体存放在冰箱里,他以为把我所做的这一套衣服给他儿子穿上,他的儿子就能复活,这不是痴人说梦么?他不付工钱,还要强抢我的衣服,我是在自卫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给弄死的。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蠢货!”

“是的,对不起,我刚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安娜似乎有点失魂落魄,“不过,康瑞,我想你应该向警方自首。康瑞!把一切都告诉警方,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解脱。把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埋藏在心里,你会终生灵魂不安。为了我,康瑞!求求你,把真相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你是在自卫!”

当安娜在这么说的时候,康瑞的眼睛不经意间瞥到了她身后的那个木头人。似乎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他却说不上来,只觉得那呆板无情的面孔和丑陋惨露的裂痕越看越觉得怪异,那只玻璃独眼发着幽幽的光,映衬着那套毫不相称的怪衣的幽闭的光芒,简直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此时康瑞的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他必须保持冷静果断地采取行动,以免安娜警觉。她显然已经到了无法说服的地步,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跑去向警察告密,只有干掉她,才能保证这一切不被泄露。他一步步移向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店里立刻恢复了一片漆黑,此时街上如果有人经过,一定也瞧不见店里的情形。他一把抓住安娜的喉咙,用力,再用力……

“救……”康瑞的手捏得更紧,但他心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平静。

“奥图……救…救我!”

愚蠢的女人,居然会向木头人求救!康瑞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加重了力道。安娜的挣扎越来越无力了,她身体渐渐地往下沉,原先被她挡住的木头人也渐渐映人康瑞的眼帘。店里是黑漆漆的,可是这时候康瑞却能够看见那木头人,还有他那骇人的双眼。是那套怪衣服,那古怪的材质会在黑暗里发光,现在,整个木头人荧荧发亮,每当康瑞加重扼一下安娜的咽喉,那光亮也增加一倍。

“镇静,镇静,这一切仅仅是幻觉。”康瑞这样安慰自己,但是此时此刻却再也没办法镇静了,因为他瞧见那木头人的双臂正在渐渐地举起来,双脚也开始向前移动,那玻璃眼睛这会儿就像一道冷电光直射向他。

康瑞不禁打了个寒战,松开双手,起身想逃。说时迟那时快,在黑暗中,他突然被一只硬邦邦的木臂勒住了喉咙!当他正想用力呼喊,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一片灿烂的光焰,之后,一切都归于绝对的黑暗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当警察闻讯赶来时,人们发现康瑞和安娜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面部紫胀,显然是窒息身亡的。那个木头人整个扑在康瑞身上,手臂紧紧地勒住康瑞的喉咙。难道是木头人杀死了康瑞,抑或这一切仅仅是某种意外的巧合?

这一切,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