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悲怀三首(1 / 1)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和四年(809),元稹的妻子韦惠丛死,元稹伤悼不已,写了一些悼亡诗。约于长庆二年(822),又写了《遣悲怀》三首。此诗是其中的第一首,是追忆诗人和妻子生前患难与共的情景和夫妻情爱的。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谢公,东晋宰相谢安,他最宠爱侄女谢道韫。黔娄,战国时齐国著名的贫士。百事乖,任何事都不顺遂。诗人在此用谢安的侄女喻指亡妻,用齐国贫士黔娄自喻,意即:韦惠丛自从离开富有的家庭嫁给我这贫困之人后,一直到她死,所有的事都不顺遂。诗人在此联的用典中,暗示自己的亡妻那时是屈身下嫁。“百事乖”也是诗人对当时婚后生活的一个总括。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荩箧,竹草编的箱子。泥,软缠,软求。意即:她看见我没有了可以更换的衣服,就翻箱倒柜地去搜寻。当我身边没钱,软磨硬泡地求她买酒时,她就取下头上的金钗去换钱给我买酒。诗人在此联抓住日常生活中的两件小事写出了亡妻生前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藿,豆叶,嫩时可食。意即:平常家中只能以诸如豆叶之类的野菜当饭食,聊以充饥,她却吃得非常香甜。家巾没有柴烧时,便仰仗古槐的落叶,当做柴禾,用来引火做饭。在此联中诗人仍然通过叙述生活中的两件小事,写出了亡妻生前虽居于贫困,却怡然自得的情景。

以上两联用笔干净利索,毫无夸张渲饰,不仅写出了婚后“百事乖”的生活处境,也把亡妻生前的贤妻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表达了诗人对妻子深深的赞赏与怀念。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奠,祭奠,设酒食而祭。斋,向僧侣施舍饭食。此联意即:如今自己的俸禄已经超过了十万石,却只能用酒食来祭奠你,向僧侣施舍饭食来为你积德消斋,让你在九泉之下安息。诗人在享受厚俸之后,却因和妻子阴阳殊途而再也无法分享,想起过去一同患难的日子,诗人心中悲痛不已。此联语调虽然平和,但其中所蕴涵的感情分量却是非常沉重的。

此诗语言平易朴实,感情哀婉深挚,充分表达了诗人对亡妻无比深切的怀念。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思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此诗是诗人悼念亡妻的组诗《遣悲怀》三首中的第二首,约作于穆宗长庆二年(822年)。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戏言,开玩笑的话;身后意,关于死后的设想。意一作“事”。这两句是说诗人往日里曾和妻子开玩笑,谈论种种死后的设想,没想到这些设想如今都变成了现实,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诗人用“昔日戏言”如今都成为现实,突出了爱妻之死的突然,自己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施,给予;行看尽,眼看就快要完了。这两句是说诗人将妻子生前所穿的衣服都送给了别人,眼看就快送完了。妻子生前所做的针线活至今还保留着,却因为怕引起伤感而不忍打开来看。送衣体现了诗人对亡妻的深情,是为避免睹物思人,使自己总生活在悲痛之中;保存妻子的针线活是为了留作纪念,不忍打开来看,是因为怕因此而又回想起生前妻子做针线活的情景。于此可见诗人对亡妻感情之深,对她的不幸去世而伤感至极。

“尚思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怜,怜爱,痛惜。这两句是说诗人经常思念妻子对自己的深情,故而对生前伺候妻子的奴婢和仆人也倍加怜爱,而且曾经在梦中见到妻子亲自送给他们钱财。诗人爱屋及乌,因怀念亡妻而怜惜往日伺候亡妻的“婢仆”,足见诗人爱妻之深,丧妻之痛。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诚知,确实知道。贫贱夫妻,贫困时候的结发夫妇。这两句是说虽然夫妻生死离别,是人人都会有的事,但一想到过去一同度过的贫困生活,便觉得悲哀的事情特别多。诗人的妻子韦惠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女儿,从小便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嫁给诗人时,诗人的生活十分贫困,但她毫无怨言,元稹曾言她是“自嫁黔娄(春秋时齐国的贫士)百事乖”。如今这位不嫌贫爱富与诗人患难与共的贤妻撒手人寰,离他而去,诗人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故而一想起那段生活便顿觉“百事哀”了。

全诗以浅近通俗的语言,娓娓动人的描绘,直抒胸臆,表达了诗人对妻子深切而真挚的怀念,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窗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此诗是诗人悼念亡妻的组诗《遣悲怀》中的第三首。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闲来无事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想起那一段段往事,既为你感到悲伤,也为我自己感到难过。人生在世,你去了,我又还有多长时间呢!诗人由自己爱妻的早逝,想到人寿的有限,于是悲妻之余不禁自悲起来。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邓攸,西晋人,字伯道,官河东太守。《晋书·邓攸传》有载:“……又遇贼,掠其牛马,步走,担其儿及其弟子绥。度不能两全,乃谓其妻曰:‘吾弟早亡,唯有一息,理不可绝,止应自弃我儿耳。幸而得存,我后当有子。’妻泣而从之,乃弃之。……攸弃子后,妻不复孕。过江,纳妾,甚宠之,讯其家属,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攸素有德行,闻之感恨,遂不复蓄妾,卒以无嗣。”潘岳,西晋人,字安仁。妻死,作《悼亡诗》三首,为世传诵。此联意即:邓攸心地善良,却终身无子,难道这不是命运的安排?潘岳的《悼亡诗》写得再好,对死者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徒费笔墨。诗人在这里以邓攸、潘岳自喻,隐蕴了无子、丧妻的深沉悲哀。

“同穴窗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窗冥,深暗的样子。此联意即:在深暗的墓穴里同穴而葬的那一天,何时才能到来?来生有缘再做夫妻的那一天更难期待!诗人在巨大的悲恸中希望死后能与妻子同葬,幻想能在来生再做夫妻,然而这毕竟是虚无的、不可能的,诗人的希望实际上就是绝望:终其一生,再也无法对已逝的妻子做出任何补偿。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从今往后,我只有用彻夜难眠来报答你生前的从未开心舒眉。妻子在世时因贫困而“百事乖”,很少有过开心的一天,故而总是“未展眉”。诗人想让自己整夜“长开眼”来报答妻子的“未展眉”,他对妻子的痴情缠绵和丧妻后的哀痛欲绝真让人一唱三叹,哽咽横生。

《遣悲怀》三首以一个“悲”字贯穿始终,诗人叙事真实,写情真挚,其至情至性,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遣悲怀》三首也因而成为古今悼亡诗的绝唱。清蘅唐退士有评:“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