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质与量
1.对于质的不满意感。质在经验上有时很容易分别,有时又似乎很难。红与绿普通叫作质,它们似乎很容易分别,我们也许会说它们底分别大。红与黄情形同样。可是,假如我们让黄深到金黄,同时又让红向橘红底方向改变,我们会有两不同而又不容易分别的颜色,我们会说它们底分别小。质有时分别大,有时分别小。对于分别大的质,我们靠官觉似乎就能够得到很清楚的印象,对于分别小的质,我们难免感觉到模糊。看落霞清楚的感觉固然有,模糊的感觉也有。例子可举的非常之多。就是分别很大的质有时也给我们以一种困难。以上说的红与黄底分别总算显明,然而如果我们把它们彼此之间的居间色按秩序排列起来,在此排列中的红与黄和单独的红与黄就不一样,它们单独地所有的显明的分别可以在此排列中消失。至于由经验中的质而推到致此质的原因,例如看病,问题似乎更复杂。别的不说,本条所举的种种,已经足够表示我们对于质,难免有一种不满意的感觉,我们也许要说:“质不客观。”在本条我们不预备讨论这句话有何解释,或说得过去与说不过去,我们只表示我们对于质难免有这样的感觉。
2.对于量底不同的感。我们对于量感觉不同,我们大都觉得它比质“客观”或者“靠得住”。我们有此感觉,此感觉也是有理由的。在本条我们暂不谈理由。单就量说,我们实在没有感觉到与质在客观上,或在靠得住上,有甚么不同的地方。假如我们看见一大堆的米,我们也不容易说出多少来,我们也许感觉到多,也许感觉到少。即以另外一堆米来作比较,我们也有对于质所有的同样的问题;如果多少太悬殊,我们当然容易感觉到谁多谁少,如果多少相差不远,我们不容易感觉到谁多谁少。前者相当于质方面底分别显明,后者相当于质方面底分别不显明。相当于红黄底排列,我们也可以把量排列起来,我们也可以把相差很远的量底居间量排列起来,使成一渐次由小到大或由大到小的秩序,在此秩序中,不邻近的量虽可以有很大的分别,而邻近的量就没有多大的分别。结果是单独的量底分别也许很大,而在此排列中的量底分别,我们也许不感觉其大。总而言之,单就量说,我们并不见得真的感觉它比质来得“客观”或“靠得住”。
3.客观感是从度量得来的。可是对于量我们的确有一种客观感或可靠感。这感觉是有理由的或有根据的,虽然这理由或根据不是从量本身得来的。我们底客观感或实在感是从度量得来的。度量了之后的量,的确给我们以实在感或客观感。假如对于上条所说的大小相差不远的两堆米,我们用量米的器具去度量它们,我们也许会发现一堆是一担零五升,另一堆是一担零三升。果然如此,我们会觉得前一堆米多于后一堆米。如果度量底结果和我们底感觉不一致,我们会惊异,可是虽然惊异,然而仍然会说“原来还是这一堆多”。如果度量底结果和我们底感觉一致,我们会说,“究竟这一堆米比那一堆多”。量所给我们底实在感或客观感是从度量得来的而不是量本身所有的。其所以如此者,当然是因为度量本身牵扯到对于官觉者为中立的标准。这标准底引用也靠我们底官感。即以那一担零五升的米而论,第二次量也许只有一担零四升半,第三次量也许又是一担零五升而有余。标准底引用当然逃不了官感,可是虽然如此,而标准底中立性并不因此抹杀。不是量本身比质客观,而是有度量的量,比无度量的质,能够给我们以客观感。这客观感底根据就是单位底中立性。
4.引用度量于质。度量既可以量量,既有中立性,既因此客观,既因此给我们以靠得住的感觉,何以不引用到质上去呢?如果我们能够引用度量于质上去,质岂不同样地也能够给我们以客观或靠得住的感觉吗?在知识不够发达的时候,这办法也许是办不到的。在知识够发达的时候,这办法是行得通的。现在的确有引用度量去形容质的办法。这办法在科学上早已实行。但是这办法引起一套理论。有些人以为我们既能引用度量于质,我们就能够化质为量。另外一班人又在另一方面主张化量为质。对于所谓化量为质,本书用不着谈到,它根本就不是知识论底问题。对于化质为量,以后就要讨论。但是在未讨论这一点之前,我们得表示一下所谓以度量去形容性质。
B.以度量形容性质
1.引用度量于颜色。颜色无疑地是普通所谓性质,也就是本节与量并提的质。是否所有的颜色都可以用度量底方式去形容,我们不敢说,有些颜色的确可以用度量底方式去形容。颜色可以分析成某些条件之下的光线底颤动。光有颤动,颤动底次数有多有少。在我们底官觉上成为某某颜色的,在此分析上可以说是颤动底次数是如何如何的。如此我们在官觉上所得到的颜色,与光底颤动底多少,一一相应起来。颤动底多少当然可以用数目表示。这就是说颜色可以用数目表示。光线底颤动底次数底多少是由度量得来的,这就是说,我们可以用度量底结果去形容颜色。对于好些颜色(也许所有的颜色)这办法已经办到。有此办法以后,我们对于一些颜色,例如所谓红,也许感觉到有一比较地准确的说法。虽然在官觉上我们不因此就得到比较地准确的官觉。
2.别的方面的引用。这样的办法现在慢慢地增加。前面已经提到体温。烧是一状态,但是在发烧者底经验中,它可以说是性质,或从从前的人底眼光看来,它是一性质。可是,现在我们可以把发烧底温度和水银底膨胀一一相应起来,利用水银底膨胀以量温度。现在我们可以说多少度的烧,而不必说,很烧或非常之烧或烧的受不了这样的话。又如房间里的灯有些亮,有些不亮。在可以量亮这一条件之下,我们可以说出几种量光亮底单位,以数目表示光亮底大小,而不必说灯光很亮或非常之亮这一类的话。这样的例子非常之多。现在可以量气压,量温度,量空气底厚薄,量光线底速度,量电流,量力量,量记忆,量情感,有些也许简单,有些也许复杂,无论如何,有好些是以度量底方式或结果去形容质。这方法的确使我们对于质也得到一种客观感。
3.引用底根据。以度量底方式或结果去形容质,不止牵扯到普通的度量而已。它还牵扯到一等式(equation)。这等式总是有根据的,它是已经发现的知识。这表示等式底根据总是普遍的共相底关联,而我们能够引用普遍至现象,当然也表示我们有可靠的知识。仍以体温为例,在体温增加这一现象中,多少体温等于水银某程度底膨胀。有好几点可以注意。第一,体温底增加或减少与水银底膨胀有联系。第二,此联系是有规则的,不是乱来的。第三,工具底制造要满足种种条件,才能让以上的情形毫无阻碍地现实。第四,这等式之所表示的情形是分析的,客观的。病人可以在卅七度五底热度之下,比在卅七度六底热度之下,感到更“难过”。但是,这“难过”是一综合的感觉。与水银膨胀相等的不是这综合的感觉,而是单独地提出来的病人底温度。水银底膨胀与别的不相干。
4.要求正常。上条已经说这等式底根据是共相底关联。这一点非常之重要。量体温当然是某时某地的动作,这动作是特殊的,所量的对象也是某人在某时某地的体温,这对象也是特殊的。可是,如果度量只有这特殊的情形,度量底意义完全消灭。以度量底方式或结果去形容性质也就毫无意义了。度量总牵扯到普遍的标准,而此普遍的标准总牵扯到一所谓“正常”。量温度总有所谓正常的体温,卅六度六总是正常的卅六度六。如果一寒暑表上的卅六度六不是正常的卅六度六,那个寒暑表就不能引用。一个人也许是非常的人,也许就一个一个的人说,根本就没有正常的人,然而只要他底体温是卅六度六,他在体温上就是正常的人。也许就一个一个的寒暑表来说根本没有正常的寒暑表(有些也许有刻上去的花纹,有些也许没有,……等等),然而只要水银底膨胀是正常的,度数是正常的,它就是一正常的寒暑表。要正常的度量才能形容正常的性质。以度量底方式结果去形容性质,也就是以普遍的方式去决定所形容的性质底所谓。
C.结果或影响
1.容纳质于度量系统。以度量底方式去形容性质当然有很重要的结果或影响。在这办法实行后的情形之下,所形容的性质也就容纳于度量系统之内。所形容的性质与别的性质及关系底联系,在这办法未引用之前所得不到的,在此办法既行之后,就可以得到了。为此联系底工具的当然就是上段(3)条所说的等式。所谓度量系统是指种种单位,种种工具,种种运用方法,而所谓容纳于度量系统之内就是说能够以度量系统去应付。以前我们曾说过度量系统是整个的,四通八达的,横贯各门科学的。它是应付底工具,也是知识底工具。容纳于度量系统之内的对象也就是能以度量底方法去研究的对象。前此我们也表示过度量是一有中立性的接受方式,以度量底方式或结果去形容的性质也得到这种中立性,因此也给我们以比较的客观感或实在感。
2.不同世界底连系。能以度量引用到光线底颤动,用此度量底方式或结果去形容颜色,当然也就是把颜色容纳于度量光线底系统之中,而研究颜色底学问也就是研究光线底学问底一部分。这不过是以颜色为例而已,其余能以此方式引用的性质,情形同样。我们可以把直接经验中的现象推广到直接经验范围之外。上面已经提到这样的话:“我们底手摆在桌子上,这在表面似乎是简单的事体,其实与手相接触的那一部分的桌子是一大堆的电子往上迎,在桌子的手是一堆的电子往下压。”所谓“手摆在桌子上”是直接经验范围之内的事,而上迎下压的电子并不是直接经验范围之内的事。颜色与光线底情形同样。颜色是直接经验中的事,而光线底颤动底速度不是,它是所谓细微世界的事。我们把世界分而为三,(一)天文世界,(二)直接经验的世界,(三)细微世界,不但(二)与(三)可通,(一)与(二)也可以通。因知识底进步,这三个世界可以连系起来。作它们连系底工具之一的,就是以度量底方式或结果去形容性质这一办法。
3.使经验上脱节的在理论上打成一片。这一点在科学上非常之重要。科学日精月细底结果常常使对象与内容脱节。有些对象是日常生活中的现象,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于它有一套相当的反应,一套相当的实在感。科学发达之后,它底内容所描写的现象和在日常生活中所经验的脱节。在引用度量底方式或结果于性质这一办法实行之后,我们会习惯于这办法实行后所得到的连系。习惯于这连系之后,不但经验中的比较模糊的现象得到一种比较精确的理解,而且细微世界的现象也得到一种实在感。病菌学说,对于有相当教育的人,已经是习惯了的学说,这些人不但可以用病菌去理解病况,而且可以把病况所有的实在感转移到病菌上去。后者也许比较地困难。年老的中国人在理论上也许接受病菌学说,而在习惯上也许感觉不到病菌底实在。直接经验的世界与细微世界底沟通愈多,这习惯愈容易形成,而非直接的经验底范围也因此推广。
D.无所谓化质为量
1.化质为量底说法。有人以为以度量底方式或结果去形容性质就是所谓化质为量。所谓化质为量究竟有如何的说法,我们没有十分想过。持此说的人也许只求表示B,C两段之所说而已。果然如此,我们当然也承认所谓化质为量。可是,有另外的说法是我们所不能承认的。一说是说质被量化掉了或淘汰了。这一说如此表示也许是说得过分一点,如此说法,也许根本就没有持此说的人。间接地表示这思想似乎是有的,相信所有一切都是数目的人无形之中也许持此说。另一说是质既化为量,则质所有的麻烦问题都没有了。我们对于质有那不实在不客观感,而量有实在感或客观感。既然质化为量,质底麻烦问题就免除了。持后说的人也许比较地多一点。如果所谓化质为量不只是以B,C两段所说,而是本条所说的二者之一,我们都不赞成。本段所谓无所谓化质为量就是否认本条所提出的说法。
2.对于质的感觉未改变。请注意以上B,C两段所说的。如果那说法靠得住,量与质底联系是共相底关联,它是分析的,普遍的,抽象的,不是综合的,特殊的,具体的。它是分析地相等,不是综合地相同,是抽象地相通,不是具体地一样。根据这一点,我们可以说,我们虽引用度量于性质,而官觉上的情形没有改变。联系既是分析的,形容质的量不能综合地,特殊地,具体地,代替所形容的官觉中所觉的质。卅九度的烧不就是某某在病中所经验的“烧得难过”,虽然量起来,它是卅九度。某某在病中所感觉的“烧得难过”是一种综合的综错杂呈的感觉,而不只是卅九度的烧而已。假如病人底病是流行感冒,他也许感觉到头痛,四肢无力,……等等;他不能把这许多的感觉和烧底感觉分开,虽然他也许可以说这样的话:“要是头不痛,也许好过一点。”另外一病人也许同样地有卅九度的烧,然而他底感觉不见得与前一病人一样。所谓卅九度的烧只就烧说而已,它不就是有此烧度的病人所有的综合的感觉。
3.联系只是共相底关联。质与量在度量之下的联系是共相底关联。共相底关联决不只是所与或呈现中的形形色色,这这那那。我们虽然说所与或呈现显示共相底关联,然而它们本身也不只是共相底关联而已。有的时候质与量在度量之下的联系虽是共相底关联,然而这联系底两端都显示在所与或呈现之中。以上所说的烧得难过,和寒暑表上的三十九度,都显示在所与或呈现之中。病人不但感觉到烧得难过,而且可以看见寒暑表上的三十九度。但是,有的时候情形虽如此,有的时候情形不是如此的。有的时候质与量在度量之下的联系只是共相底关联而已,此关联没有所与或呈现中的显示,因为此联系底两端之中只有一端在所与或呈现中。假如我们不谈三十九度的烧而说烧是许多的病菌和白血球打仗,那么病人只感觉到烧得难过而已,他感觉不到,官觉不到,经验不到,病菌和白血球打仗。在此情形下,这联系只是共相底关联而不是所与或呈现中的特殊的关系。
4.没有(1)条所说的化质为量。照以上的说法,我们虽有以量形容质的办法,然而的确没有(1)条所说的化质为量的结果。就(1)条所说的第一说法说,量虽形容质,而质没有化掉。我们尽可以寒暑表量温度,烧不因此就退,原来所有的难过的感觉也不因此就去掉了。就(1)条所说的第二说法说,质底问题如果原来本是麻烦的,依然麻烦。不容易分别的性质依然不容易分别。我们虽可以利用度量以光线底颤动底速度去形容颜色,然而在我们底官觉中,我们仍只看见颜色,而看不见光线底颤动底速度,也看不见数目。既然如此,原来在官觉中不容易分别的颜色,不因为光线颤动底速度底差别而变为容易分别了。如果原来不容易分别的颜色在官觉上给我们以麻烦的问题,这麻烦的问题依然保存。以度量底方式或结果去形容质这一办法底影响,只是C段所述的各点而已,根本没有(1)条所说的那样的化质为量。至于化质为量尚有别的说法与否,我们不必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