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辨其“致良知功夫论”之非(1 / 1)

又次当辨其致良知功夫论之非。原书于此妄谓阳明有动静两种工夫,在此两种工夫下复有许多样色。其原文云:

阳明说致良知之功夫极详密。今约言之则有动静二种。静之功夫不外读书,慎独,静坐等。动之功夫在事实磨练,辅以社会之经验。动静二者皆致良知之要也。

动静二者之功夫虽当兼行并进,然亦有辨。当闲暇无事且加意于静之功夫,以免精神外驰,至于应接事物,非有动之功夫无以征其素养。故二者相须不可离。

这是他开头的两段,以下文章甚长不须具引。阳明功夫只是一件,故以简易直截为世所称,何曾有动静两种?更何曾有五六样色之多?如此支离繁杂乃犹曰约言之乎?读书慎独何缘乃属静之功夫?慎独亦岂可以为某项下之一功夫?亦岂可与读书静坐同列而并论?至于动之功夫在事实磨练辅以社会之经验,直太离奇!良知安事经验乎?功夫又何能兼行并进得?且复有辨更可为怪!功夫岂能搁下一件换过一件耶?其后文又谓“静之功夫终属消极方面”,又云“动之功夫在致知格物”,皆臆谈无据。

大约儒家种种功夫只是各目不同,或方面不同,至其内容则只是极简单之一事,更无两件。阳明尝答人问云:

大学之所谓诚意,即中庸之所谓诚身也。大学之所谓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谓明善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所以明善而为诚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谓诚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岂别有所谓诚意之功乎?书之所谓精一,语之所谓博文约礼,中庸之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皆若此而已。

又《传习录》载云:

黄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慎恐惧,至于集义、博约功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又阳明尝言“慎独即是致良知”。又《答聂双江书》有云“所谓时时去集义者只是致良知”。凡此皆可证明并无两种功夫,亦非致良知或格物一总题目下包有许多样色功夫,而实种种功夫皆同为一事了。

此时当说阳明之唯一功夫是如何一回事。欲说功夫不可不知吾人为何要功夫,必先明白问题,乃能谈应于此问题而来之事情也。且就阳明之说而观,则头一层当晓得本无问题亦无功夫可用之义。盖假如我们要求什么特别另外而自己所无的东西,则成为一问题,而须要有求之之方,即功夫。但在阳明却只要良知,不要什么别的东西。而良知不学不虑本身现成,岂非无问题者乎?既无问题又要功夫,何用呢?假如我们以为良知犹未足,而更须如何以完成之?则亦是问题,亦须功夫。但在阳明又以良知已足,更无须帮凑补充。则尚何有问题?何须功夫呢?此所谓本无问题,亦无功夫可用之义也。然则岂遂竟无问题亦无功夫乎?此却亦不然。问题诚是有的。盖良知虽本具,然亦不难丢掉,良知虽已足,然亦不难欠明醒。吾人当求其所以常在常明保不昏失者此问题也。诚有以使其不昏不失者此功夫也。

昏失是问题,不昏失是功夫,此极简单明了。所以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一句话断得甚明,并没有许多问题,亦没有许多功夫也。于是又当进而问怎样叫做昏失呢?或所谓昏失是怎样一回事呢?可以答言昏即是失,不失不致昏;然失实无失,失只是昏。盖此心所以昏昧都是心放失不在的缘故,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也,心如何会不在呢?为其有所在,所以就不在了。此有所在的心亦谓之放于外的心,俗常说心跑了的便是。自这不在一面说即谓之失其心,如果不失其心,绝不致昏昧,故云“昏即是失,不失不致昏”。然所谓失其心者,哪里真个便失了心呢?实不过昏昧一点,失其明觉罢了,故又云“失实无失,失只是昏”。唯一问题只是心放于外,我们前边讲知行合一说“心有牵贰”,便是指此。所以又谓之私心私意的,因为随感即应,过而不留才是天理之自然,亦即是公。特别着在上边是出于人之所为,亦即是有所私。故又谓之人欲,人欲犹云人为。非指声色名利。若声色名利毫不杂以人为则亦天理也。是方法不同非内容之异。故憧憧往来胸中者固是私心私意,即一时心若无所驰逐,坦然没事,亦不可恃;路子(即方法)既熟,举心动念仍不出此也。然则功夫将如何用?只是如《中庸》说的戒慎恐惧。戒慎恐惧即是要此心常在之意。然说个戒慎恐惧将谓将心注念不忘,则又不是。若注念在此,则如何照应事物?才一照应事物,便又失却,安有此理?且注念亦岂天理之自然?戒慎恐惧是要心理没事而息息不昧。自然的戒慎恐惧,非人为的戒慎恐惧,诚能如此,则痛痒好恶随有所感无不真切,尚何有知而不行之事?随知即行无所容心。虽在动中与静亦是一般。动静只此一件功夫,谁闻有动静两种功夫?所谓致良知,所谓格物,所谓慎独,所谓操存,所谓集义,所谓去人欲存天理,乃至种种名色,其内容皆此一事。果真用功夫自须细究,自非一言可尽。若以其大意语人,则只是如此而已。

然动静的字面在阳明书中亦是真的。所谓静坐,所谓默坐澄心,亦阳明所教人做的功夫,但与前说并非两事。盖做功夫之初,习惯未变,若事多心忙,即难得措手改变他;不得不屏事而求静,庶有可措手,亦免其多往熟路上跑;又闲静下来良心易见,此孟子所以有夜气之说。识得良心而后可以言戒慎操存,否则不知戒个什么,操个什么?总之功夫只此一件,凡有所为,无非为此。

以上辨谢书之误,申阳明之旨已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