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利两个字,在今世已成为哲学上的一种主义——最时髦的学派。我们生今日而讲“非功利”,一般人听了何只“以为赘疣枘凿”,一定当作妖怪了。虽然,须知阳明之“非功利”,并不是叫人不做事,也不是叫人做事不要成功,更不是把人生乐利幸福一概抹杀。这些话无须多辨,只把阳明一生替国家、替地方人民所做的事业点检一下,当然可以得着绝好的反证。然则他所非的功利是什么呢?是各个人的自私自利——以自己利益为本位那种念头。详细点说,凡专求满足自己的肉欲,如食膏粱、衣文绣、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等等,以及为满足肉欲起见而发生的财货欲,更进而追求满足自己的权势欲,追求满足自己的虚荣欲。凡此之类,阳明统名之为私欲——即功利。阳明认为,一切罪恶之根源,“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所谓善恶者,以何为标准呢?凡做一事,发一念,其动机是否出于自私自利,即善恶之唯一标准。良知所知之善恶,就只知道这一点,而且这一点,除自己的良知之外,没有别人或别的方法能知得真切确实。然则这种标准对吗?我想完全是对的。试观凡人类的罪恶,小而自家庭细故,所谓“父借耰锄,动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大而至于**劫盗杀人放火,哪件不是从自私自利之一念发出来?其甚者为权势欲、为虚荣欲所驱使,“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惜举千千万万人生命以殉所谓英雄豪杰者,一念中不可告人之隐。然且有奇袤之学说,以为之推波助澜。例如尼采辈所崇拜之“超人”的生活,主张利用民器,以他人作牺牲品,为自己成功之工具,谓为理所当然。阳明所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把人类兽性方面的本能尽情发挥,安得不率天下为禽兽呢?阳明痛心疾首于此种祸机,所以不能倡良知之教。他说: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亦无怪于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答聂文蔚书》)

这段话真是一字一泪。阳明所以极力反对功利主义,所以极力提倡致良知,他那一片婆心,和盘托出给我们看了。我们若还相信这些话有相当价值,总可以感觉得到。这种专以自己为本位的人,学问少点,才具短点,作恶的程度也可以减轻点。若再加之以学问才具,天下人受其荼毒更不知所底极了。然而天下事到底是要靠有学问才具的人去做的。倘使有学问、有才具的人不能在自己心术上痛切下一番革命工夫,则这些人都是为天下造孽的人。天下的罪恶祸乱,一定相寻于无己。所以阳明对于当时的青年痛切警告道:

今天下事势,如沉疴积痿,所望以起死回生者,实有在于诸君子。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疗天下之病!(《与黄宗贤书》)

当时一青年有自以为是好名之病,阳明屡屡责备他道:“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恶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遮蔽,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得长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此根。”(《传习录·陆澄记》)夫好名也是促进青年向上的一种动机,阳明何故深恶痛绝到如此?因为好名之心也是从自私自利出来,充这个念头所极,可以种种作伪、种种牺牲别人以为自己。所以真实做学问的人,非从这种罪恶根芽上廓清不可。

欲廓清自私自利的念头,除却致良知没有第二法门。因为心术隐微,只有自己的良知方能照察得出,阳明说:“人若不于此独知之处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以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正本澄源。古人为学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传习录·卷上》)所以他又说:“慎独即是致良知。”(《与黄勉之书》)

这样说来,致良知切实下手工夫,是不是专在消极的克己作用呢?不错,克己是致良知的重要条件,但不能认克己为消极作用。阳明说:“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传习录·卷上·答箫惠问》)这句话又怎样解呢?

我们想彻底了解他,要回复到他的心物合一论之哲学上的见解来。阳明固为确信心外无物、物外无心,灼然见得我身外之人们及天地万物,都是“真我”或“大我”的构成要素。因此得着“物我同体”的结论。前文已经说过了,既已如此,然则自私自利之心,强把人我分为两体,岂不是我的“真我”罹了车裂之刑吗?所以他说:“这心之本体,便是你的真己。你若真要为尔那体壳的己,也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要常常保护这真己的本体。有一毫亏损他,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才是为己之心,方能克己。”(《传习录·卷上·答箫惠问》)因此之故,克己工夫,非惟用不着强制执行,或者还可以说发于本能之不容自己。所以他说道:“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爱憎取舍之类,皆足以蔽吾良知之体,而窒塞其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答南元善书》)克己本是一件极难的事,然而“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太难”(《与黄宗贤书》)。所谓见得亲切的,是见个什么?就是见出那物我为一痛痒相关的本体。这些话骤听着像是大言欺人,其实只是人生习见的事。例如慈母对于她的乳儿,青年男女对于他们的恋人,那种痛痒一体的意思何等亲切。几曾见有对于自己的恋人而肯耍手段、玩把戏,牺牲对方的利益,以谋自利者?假使有这种念头偶然涌起,一定自己觉得有伤害爱情神圣的本体,立刻感到深切的苦痛,像目中尘、耳中楔一般,必拭去、拔去而后为快,是不是呢?但这种境界,在一般人只有慈母对乳儿、恋人对恋人才能发现。若大圣大贤,把天下国家看成他的乳儿,把一切人类看成他的恋人,其痛痒一体之不能自已,又何足怪?阳明以为,人类的本性原是如此,所有“间形骸而分尔我”者,都不过良知受蔽隔而失其作用。“致”的工夫,只是把良知麻木过去的那部分打些药针,令其恢复原状。一旦恢复之后,物我一体的感觉自然十分灵敏,哪里容得纤毫间隔,下手工夫又何难之有呢?所以《大学》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而阳明亦最喜引以为喻。他说:“从未见有过,好色的人要人强逼着才肯去好的。”(约《传习录》语)又说:“好色之人,未尝有痛于困忘者,只是一真切耳。”(《答周道通书》)由此观之,在致良知这个口号底下所用克己工夫,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了。

良知本体与功利主义之分别,《孟子》说得最明白:“凡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乍见的恻隐,便是良知本体。纳交、要誉、恶其声等等杂念,便是得丧毁誉关系,便是功利。致良知工夫,最要紧是“非所以什么,非所以什么”。换句话说,一切行为,都是目的,不是手段。阳明说:

君子之学,求尽吾心焉尔。故其事亲也,求尽吾心之孝,而非以为孝也;事君也,求尽吾心之忠,而非以为忠也。是故夙兴夜寐,非以为勤也;剸繁理剧,非以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为刚也;规切谏诤,非以为直也;临难思议,非以为节也。吾心有不尽焉,是谓自欺其心;心尽而后,吾之心始自以为快也。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贵贫贱、忧戚患难之来,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苟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则亦宁有所谓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者足以动其中哉!世之人徒见君子之于富贵贫贱、忧戚患难无入而不自得也,而皆以为独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题梦槎奇游诗卷》)

这段话是“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那几句的详注。问,为什么要恶恶臭?为什么要好好色?谁也不能说出理由来。只是生理作用,非好好恶恶不能满足罢了。人生数十寒暑,勤勤恳恳乃至忍艰难、冒危险去做自己良心上认为应做的事。问,为什么?什么都不为。再问,只能答道为良心上的安慰满足。这种人生观,真是再逍遥自在不过的了,真是再亲切有味不过的了。回看功利主义者流,天天以“为什么,为什么”相号召,营营于得丧毁誉。过几十年患得患失的日子者,孰为有价值,孰就为无价值,我们可以知所别择了。(12)

以上所述,致良知的全部工夫大概都讲到了。但是,不能致良知的人,如何才会致起来呢?阳明以为,最要紧的是立志。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说:“我欲仁,斯仁至矣。”阳明接见学者,常以此激励之。其在龙场,示诸生教条四章,首即立志。其在《传习录》中谆谆言此者,不下数十条。其示弟立志云:

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伏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前,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躁心生,责此志,即不躁;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志是志个什么呢?阳明说:“要志在必为圣人。”他的门生箫惠问学,他说:“待汝办个真求为圣人的心再来与汝说。”(《传习录·卷上》)有一天,几位门生侍坐,阳明叹息道:“你们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有一位名叫李珙的门生起而对曰:“我亦愿立志。”阳明说:“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传习录·卷下》)这些话不知现代青年们听了觉得怎么样?我想,不是冷笑着以为迂而无用,便是惊骇着以为高不可攀。其实阳明断不肯说迂而无用的话,也断不肯说高不可攀的话。我们欲了解他的真意,请先看他对于“圣人”两字所下的定义。他说: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之。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人欲愈滋,才力愈多,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无复有金矣。(《传习录·答蔡希渊问》)

这番话可谓妙喻解颐。圣人中可以分出等第,有大圣人、小圣人,第一等、第二等圣人乃至第九十九等圣人,而其为圣人则一。我们纵使够不上做一万斤重的一等圣人,最少也可以做一两重、一钱重、一分重乃至一厘重的第九十九等圣人。做一厘重的九十九等圣人,比诸一万斤重的一等凡人或坏人,其品格却是可贵。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必要如此方解得通,否则成为大妄语了。

当时,有一位又聋又哑的人,名叫杨茂,求见阳明。阳明和他笔谈,问道:“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茂答:“知是非。”阳明说:“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茂首肯拱谢。阳明说:“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茂听了扣胸指天。阳明说:“……你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管,说你不是也不须管。”(《论泰和杨茂》)茂顿首拜谢。这段话虽极俚浅,却已把致良知彻始彻终工夫包括无遗。人人都有能知是非的心,只要就知之所及行那是的心不能行那非的心。虽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尚且不失为不能言、不能听的圣人。然则“圣人与我同类”,人人要做圣,人人便做圣人,有什么客气呢?至于或做个不识一字在街上叫化的圣人,或做个功被天下师表万世的圣人,这却是量的分别,不是质的分别。圣人原是以质计不以量计的。阳明教学者要先办个必为圣人之志,所办办此而已。

这样看来,阳明致良知之教,总算平易极了,切实极了。然则后来王学末流,为什么会堕入空寂为后世诟病呢?原来阳明良知之说,在哲学上有很深的根据。既如前章所述,他说:“心之本体便是知。”所谓“见得良知亲切”者,即是体认本体亲切之谓。向这里下手,原是一了百了的绝妙法门,所以阳明屡屡揭此义为学者提掇。但他并非主张“一觉之后无余事”者,所以一面直提本体,一面仍说“省察克治之功无时而可已”。而后之学者,或贪超进,或惮操持,当然会发生出近于禅宗之一派。此亦学术嬗变上不可逃避之公例也。钱绪山说:“师既殁,音容日远,吾党如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治之功。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跂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灭礼教,犹自以为得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问·跋》)王学末流,竞倡“现成良知”之说,结果知行不复合一,又陷于“知而不行只是不知”之弊,其去阳明之本意远矣。

(1) 《传习录·黄以方记》中,阳明说:“初年与友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因指亭前竹子令格去看,友格了三日,便劳神致疾。某说他精力不足,因自生穷格,到七日亦以劳思成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观此知,阳明曾犯过泛滥无归宿的病。又《文集·答季明德书》云:“若仁之不肖,亦常陷溺于其间者几年,怅怅然自以为是矣。赖天下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观此知,阳明曾犯过虚伪无着落的病。

(2) 《大学》“如恶恶臭,如好好色”那两句话是解释“诚意”的,阳明却说他“指出个真知行”。盖阳明认致知为诚意的工夫,诚意章所讲即是致知的事,故无须再作《格致补传》也。此是阳明学术脉络关键所在,勿轻轻看过。

(3) 此文虽说“知行本体”,其实阳明所谓本体专就“知”而言,即所谓良知是也。但他既已把知行认为一事,知的本体也即是行的本体,所以此语亦无病。又阳明是主张性善说的,然则恶从哪里来呢?他归咎于私意隔断,此是阳明学重大关目,详见第四节。

(4) 见第三节论心物合一。

(5) 此是《传习录》中语。原文所谓头脑者,谓“只是此心去人欲存天理”,意思只是要动机纯洁。今易其语俾易了解。

(6) 《传习录·卷下》,“问,圣贤许多言语,如何却要打做一个?曰,不是我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7) 《传习录·卷下》有“草木瓦石皆有良知”之说,语颇诞谲。细看《阳明全集》,他处并不见有此说,或者即 因《问》此段,门人推论之而失其意欤?《传习录·下卷》中,尤其是末数页,语多不醇,刘蕺山、黄梨洲已有辨证。

(8) 《与邹东廓书》云:“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亦免没溺之患矣。”案:此书是正德十六年在南昌所发,时阳明五十岁,平宸濠之次年也。

(9) 后来刘蕺山、黄梨洲都不信“四句教”,疑是王龙溪造谣言。我们尊重龙溪人格,实不敢附和此说。况且天泉证道时,有钱绪山在一块,这段话摘入《传习录》,而《传习后录》经绪山手定,有嘉靖丙辰跋语,其时阳明殁已久了。若非师门遗说,绪山如何肯承认?蕺山等人所疑者,不过因无善无恶四字,不知善之名对恶而始立。心体既无恶,当然也无善,何足为疑呢?

(10) 阳明卒时五十八岁,《寄邹谦之书》是他五十五岁写的,读此可见其刻苦用功,死而后已。

(11) 这段话还给我们一种重大的教训,就是令我们知道修养工夫,并不消把日常应做的事搁下一边,另起炉灶去做。譬如一个学生,不说我现在学校功课太忙,没有时间去致良知。你在课堂上听讲,在图书馆里念书,便可以从听讲念书上头致你的良知。念一部书,完全为研求书中道理,不是想抄袭来完成毕业论文,不是要摘拾几句口耳来出风头。读时,不草率、不曲解;批评时,不闹意气……诸如此类,就是读书时致良知工夫。《传习录》中尚有答人问读书一段云:“且如读书时,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12) 阳明既排斥功利主义,当然也跟着排斥效率主义。他说:“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工夫不重效验。”(《传习录·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