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心理学最重要的发现之一——自卑情结——似乎已经众所周知。许多学派的心理学家都接受了这个术语,并运用在实践当中。然而,我并不确定他们是否能真正理解或正确运用这个术语。
例如,告诉病人他有自卑情结毫无用处,只会加重他的自卑感,而无助于帮他克服自卑。我们必须了解他生活方式中体现出来的挫败感,在他缺乏勇气时适时地鼓励他。
所有精神病患者都有自卑情结。精神病患者之间的区别不在于是否有自卑情结,而在于他们认为自己无法应对的情况不同,在于他们对自己努力和行为设定的限制不同。如果我们只告诉他“你有自卑情结”,并不能使他变得更勇敢,因为这正如对一个正在头痛的人说,“我知道你有什么毛病,你有头痛症!”
当被问到是否觉得自卑时,许多精神病患者会回答“没有”。有的人甚至会说:“相反,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比周围的人更优秀。”
我们不必问他们,只需要观察他们的行为举止,便可从中发现他用了什么伎俩来说服自己,认为自己很重要。
比如,如果看到一个傲慢的人,我们就可以猜到他在想:“别人可能会看轻我。我要让他们看到,我可是个人物。”如果某人说话时手势过多,我们可以猜测他在想:“如果我不强调的话,我的话就没有分量了。”
在举手投足间都想高人一等的人背后,我们都能猜想他有一种需要极力掩饰的自卑感。正如有人觉得自己太矮,会踮起脚尖走路,显得高大一点。有时,在两个比身高的儿童身上也能看到这一行为,担心看起来比较矮的小孩会挺起身子站得笔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身高更高些。如果这时问他:“你觉得自己矮吗?”他基本不会承认这个事实。
因此,自卑感强的人并不一定显得顺从、安静、矜持、性情温和。自卑感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有一个故事应该能说明这一点。
有三个小孩都是第一次去动物园玩。
当他们站在狮子笼前面时,一个小孩躲在妈妈身后说:“我想回家。”
第二个小孩脸色发白,腿脚颤抖地站在原地说:“我一点儿都不怕。”
第三个小孩恶狠狠地瞪着狮子,问妈妈:“我能向它吐口水吗?”
这三个孩子事实上都很害怕,但是每个人都依照他自己的生活方式,用自己的方法来表达他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总会遇到力所不能及的目标。如果我们一直保持勇敢,便可以通过改善处境这一唯一、直接、现实而有效的方法来摆脱这种感觉。没有人能长期忍受自卑感,而是必然会采取某种行动来解除自己的紧张状态。
但是,假如某人心灰意冷,认识不到如果他付出实际努力就可以改善处境,他仍然无法承受自卑感,他会继续苦苦挣扎以摆脱自卑感,但他采取的办法都不会有效果。他的目标依然是“超越所有困难”,但他不是设法克服障碍,而是自我催眠或自我麻痹,以产生优越感。
同时,他的自卑感仍在累积,因为产生自卑的情境仍未改变,造成自卑的根源依然还在。他所走的每一步都使他继续自我欺骗,而所有问题也会继续压在他的身上,越来越紧迫。
如果只看他的行为而不去理解,我们可能会觉得他是漫无目标的,因为这些行为似乎并不是为了改善处境。然而,只要意识到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为了获得一种满足感,却放弃了改善目标处境的希望,他的所有行为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他觉得自己软弱,就会躲避到可以让他觉得强壮的环境。他不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壮、更有适应能力,而只是试图使自己认为自己更强大。他的自我欺骗只能给他带来部分成功。如果他自觉无法胜任工作,可能就会在家里当个暴君,以此来自我安慰,但他真正的自卑感仍然存在。
相同的情境还是会再次挑起以前的自卑感,成为心中永远存在的一股暗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能真正谈及自卑情结。
现在,我们可以给“自卑情结”下一个定义——当某一问题超出个体的适应程度或能力范围,并且他承认绝对无力解决时,就会产生自卑情结。从这一定义可以看出,与泪水或道歉相似,愤怒也可能是自卑的表现。
由于自卑情结经常会导致紧张,个体为寻求心理补偿会寻求一种优越感,但这种优越感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因此,寻求优越感的行为总是指向生活中无用的一面,真正的问题则会被搁置或排斥。
自卑的人会为自己的行为设限,努力去避免失败,而不是追求成功,在困难面前会表现出犹豫、彷徨甚至退缩的举动。
这种态度在广场恐惧症的案例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广场恐惧症的症状表现出一个观念:“我不能走太远。我必须待在熟悉的环境中。生活中危机重重,我一定要处处小心应对。”
如果这种态度愈演愈烈,他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待在**不肯下来。在面对困难时,最彻底的退缩表现就是自杀。此时,这个人在所有的生活问题面前都已心灰意冷,无能为力,认为自己已无法改善其处境。
如果我们意识到自杀是一种谴责或报复行为,就可以理解他在自杀时想要追求的优越感。在每一个自杀的案例中,我们总能发现自杀者将他死亡的责任归咎于某一人,仿佛在说:“我是所有人中最温柔、最敏感的,而你却这么残忍地对待我。”
每个精神病患者都会在不同程度上限制自己的行为,或是避免与周围环境接触。他努力回避生活中必须面对的三个真正问题,把自己限制在自认为可以掌控的环境中。这样,他就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狭窄、安全的小屋,然后关上门窗把微风、阳光和新鲜空气都排斥在外。
主导他生活的是自吹自擂或牢骚抱怨,而他选择的是吹嘘还是抱怨则取决于他在以前生活中选哪一样能更有效地达到目的。有时,他如果对一种方法不满意,也会尝试另一种。但不管怎样,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不必努力改善环境就能获取优越感。
孩子在受到挫折时,如果发现眼泪是驾驭别人的最佳武器,就会变成爱哭鬼;而爱哭的孩子长大成人后,很有可能变成忧郁症患者。
泪水和抱怨,我称之为“水性的力量”,是破坏合作并将他人贬至奴隶地位的有效武器。这类人和容易害羞、忸怩作态或负罪感强的人一样,都将自卑情结表现得很明显,他们默认了自己的弱点和照顾自己时的无能。而他们隐藏起来并不希望为人所知的是好高骛远的目标,以及不惜一切成为第一的欲望。
相反,一个喜欢夸大其词的孩子在初见时就会表现出优越感;但我们如果仔细研究他的行为而非语言,就会发现他不愿承认的自卑感。
所谓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结)事实上只是精神病患者将自己关在“狭窄、安全的小屋”里的一个特例。如果个体在与整个外界接触时害怕面对爱情问题,他就无法成功地解决这一问题。如果他把自己爱情方面的行为局限在家庭范围里,那么他的性欲问题也必须在这一范围内设法解决。
由于他的不安全感,他从不对不熟悉的人产生兴趣。他害怕与其他人接触时,无法以他最熟悉的方式主导他人。俄狄浦斯情结患者在儿童时期常为母亲所溺爱,他们的教养使他们相信,他们天生就有被满足的权利,却不相信可以在家庭以外,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获得温暖和爱情。
成人后,他们仍然被系在母亲的围裙带上。在恋爱中,他们寻找的不是一个平等的伴侣,而是一位仆人,而最安心的仆人则是母亲。只需要让母亲溺爱孩子,让父亲对他漠不关心,不准他对其他人产生兴趣,就可以把任何一个孩子培养出俄狄浦斯情结。
各类精神病患者都会表现出行为限制现象。在口吃者的言语中,我们能看出他犹豫的态度。他残余的社会情感迫使他与同伴交往,但自视过低、对尝试的恐惧与社会情感相冲突,使他在言语中犹豫不决。
学校的“后进”儿童、30岁以上的失业人员、搁置婚姻问题不敢面对的成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行为的强迫症患者或是为白天工作所困扰的失眠症患者……所有这些人身上都表现出自卑情结,无法解决生活问题,不能取得进步。**、早泄、**和性反常行为都是由于接近异性时担心行为不当,而造成犹疑不决的生活方式。
如果我们试图去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担心行为不当”,就会发现所有这些行为背后好高骛远的目标,因为唯一的答案只能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太高了”。
我们已经说过,自卑感本身并非异常。它们是人类所有为改善处境所做努力的根源。比如,人们只有在自觉无知、需要预见未来时,科学才能进步。科学是人类为努力改善整体处境而奋斗的结果,是对宇宙的探知和更好掌握。
事实上,在我看来,所有的人类文化都是在自卑感的基础上建立的。想象一下,如果一个毫不相关的观察者造访地球,他肯定会得出结论:“人类建立各种组织机构,努力寻求安全感,建房遮雨,穿衣保暖,修路出行——显然,他们认为自己是地球上所有生物中最弱小的群体。”
而在某些方面,人类确实是地球上最弱小的生物。我们没有狮子和猩猩的力量,许多动物在独自面对困难时,比人类更有优势。虽然有些动物通过成群结队地活动来弥补自己的弱势,但比起地球上其他任何种类,人类都需要在更多的方面进行更多的合作。
人类的婴儿则尤为弱小,需要多年的照看和保护才能长大。由于每个人都有一段弱小的幼儿期,人类如果不合作就会完全受环境支配,所以我们就可以理解一个儿童如果没有学会合作之道,就会陷入悲观和自卑的情结中。
我们也可以理解,即使是最有合作精神的人在生活中也会不断遇到各种问题。没有人会觉得自己已经实现了超越他人、掌握环境的最终目标。人生苦短,躯体柔弱,可是生活的三个问题却不断地要求更丰富、更完美的答案。
我们总能找到解决方案,但永远不会满足于已取得的成就。在任何情况下,人都会继续努力下去,但善于合作的人的奋斗会更有希望、更有成效,可以真正地改善我们的共同处境。
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生命的最高目标,这是众所周知的。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一个人或是人类整体达到了再无任何困难的境界,这样的生活一定枯燥无比。因为一切都可以预见,每件事情都已预先计算好,明天不会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机遇,未来也没有什么可期盼的。
生活的乐趣主要来自不确定性。如果一切尽在掌握中,如果我们无所不知,就不会再有讨论和发现,科学会走到尽头,身边的宇宙也只是一个重复讲述的故事。曾经让我们想象自己未曾达到的目标,而给予我们许多愉悦的艺术和宗教,也将不再有意义。
我们应该感到幸运,生活并非这么容易就被耗尽。人类的奋斗永不休止,新的问题总是不断出现,并带来新的合作和奉献的机会。
精神病患者的发展从一开始就受到阻碍,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总是停留在较低水平,相应地,他所遭遇的困难也显得更加严峻。
正常人对于自己的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会日臻成熟,面对新的困难能够提出新的解决方法。因此,他可以为社会做贡献,而不会拖后腿,成为别人的负担,不需要也不要求得到特殊的照顾,他能够依照他的社会感觉勇敢而独立地解决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