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她讨厌从天花板上渗下来的血迹,讨厌从头顶上传来狼吞虎咽、嚼碎尸体的声音,更讨厌听到无辜者临终的哀嚎。
白色的光从窗外透进来,春天到了。
她怀着一种绝望的情绪将窗户推开,呼吸外面清新的空气,让自己暂时忘却室内若有若无的恶臭,她不敢想象臭气的来源。
每个角落都在做实验,龙学派的核心成员在这里不断推进他们的计划,人就像木材、草药、黄金和岩石一样,只不过是资源的一种。
巫师之王觉得人类是最有价值的一种资源。
在这里呆的越久,莎拉就越怀念那个宏伟豪华的圣堂。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夏尔把它连着整座城市一起毁掉。
那不就意味着她回不去了吗?
她这么多年来,最眷恋、最思念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了。
那片宽阔的大厅里有很多排长椅,立柱宽阔到要七八人合抱,到处悬挂着剑弩徽记的挂幅、饰章,古老猎人的雕像放置在壁龛之内,历代大师的画像悬挂在大厅尽头的高墙。右手边的花园里,奶奶和那个精灵一起种植了数不清的药草,左手边的高塔之内,她曾经从顶层眺台上俯瞰整座城市的风貌。
夏尔……
那时候他很年轻、很鲁莽也很可爱。但我那时候在钟情什么?家乡那些英俊风流的巫师,我还执着于出身之见,觉得他只是一个洛曼小子。可现在时局倾颓如此之快。
巫师们,要么足够聪明,知道审时度势,屈膝于龙学派,为这项面目可憎的事业出一份力,要么就蠢到螳臂当车,成为某瓶魔药的一部分,或者变成某份实验报告的一行条目。
我又做了什么?我憎恨他们,可我不也是心安理得地站在这里,置身于疯子的堡垒,即便没有为他们摇旗呐喊,也确切地袖手旁观,对周围的苦难充耳不闻。
守护奶奶,没有做到,辜负养育之恩,让奶奶孤独地死在箭雨堡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
守护白椴木魔杖,没有做到,明知道这根魔杖会拼足它力量的最后一块碎片,更知道这是前辈德拉科的重要之物,还是任巫师之王将它拿走。
该做到的事情,一件都没做到,我到底有什么用?
我。
为什么这么贪生怕死呢?
莎拉心里的一根弦,被来自上方的贪食聒噪声从中折断。
但我还活着不是吗?
活着不就好了吗?
反正我又没那么强,反正我没肩负着什么使命,想尽办法活着就够了!
毫无廉耻的想法一个接一个从莎拉心里冒出来,一方面让她接受当下的一切,一方面又加深对自己的羞辱。
她失魂落魄地在走廊上漫步。
最终她想到要去哪。
莎拉来到城堡厨房,一个血肉傀儡被设计了术式,僵硬地重复固定动作。
房间一端的材料盒子里分别放有面粉、黄油、鸡蛋,以及被捣成泥状的肉糜、菜糜,它从每个盒子里取出原料,将它们揉在一起,形成杂碎大面饼,然后放在火炉上烤,出炉以后,将它们堆在厨房另一端的盘子上。
现在还没到午饭时间,无人来取,莎拉偷了六七块,藏在自己衣服内侧,行色匆匆地往城堡下层监牢去。
监牢里面臭不可闻,许多人死在其中,学徒和助手们懒得清理,任凭他们腐烂长虫,食腐虫子也可以作为实验材料的一种。她来到监牢尽头,几尊巫术魔像在走廊上来回巡逻,手握加持了强力杀伤术式的棍棒,准备粉碎入侵者。监牢里到处都是危机密文,用来避免劫狱,一旦它们被触发,所有囚犯都会被杀死。
她沉默地绕过魔像,避免挡在它们巡逻的路径上,随后走到其中一间监牢前蹲下。
“喂?”莎拉低声说。
卢安娜伏在监牢深处,她在睡觉。
“醒醒!”莎拉提高音量,卢安娜慢慢睁开眼睛。
“……你在这做什么?”卢安娜压低声音。
“我来喂你。”莎拉将饼递过栏杆之间的缝隙。
“混蛋,”卢安娜接过饼,大口往嘴里塞,“……我们不是什么特别要好的关系吧,而且我也不是有恩会报的类型。”
“我不想你死。”莎拉转头看到隔壁囚牢,黑暗中一个人安静地在角落里发僵,尸上冒出臂长蛆虫。
“我不会死。”卢安娜说,“最多变成飞蛾。”
“变成飞蛾就会忘记我的。”
“哼……我当初就不该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跑来加入龙学派,虽然……也不可能有别的地方愿意收留我。”
“我们都以为夏尔死了。”
“不要提他。”
“为什么?”
“想到他可能会为我的事情操心……可能因为我的缘故束手束脚……”卢安娜偏转头,目光望向一侧的黑暗,“……我就感觉不太自在……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他不愿意你受苦,更不愿意你死。”
“如果我死了,能让他更好地活着,我就无所谓。”
“他会为此茶饭不香,他会永远感觉不到快乐。”莎拉说。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他一样。”
“我明白的。”
“与其待在这阴暗的地方,”卢安娜说,“还不如被他忘掉,我宁愿夏尔什么都不做,或者把事情做绝,不要让我的命影响他的判断。”
“这么做的话,”莎拉说,“他就不再是他,他会变成某个套着他名字,只知做出各种冷血判断的魔像。”
“也许夏尔已经变成那样了,我还没见过他。”卢安娜躺在地上,身体慢慢蜷缩起来,“我想见他,就算一次就好,我想见他。莎拉啊,四年了,有什么力量能够帮我,让我再看他一眼,我都快忘了他的样子。”
“那一天会来的。”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会满身是血地躺在他怀里,他一边抚摸我的脸,一边说出深情又痛苦的话,然后看我眼里的生机慢慢消失。或者我被巫师之王变成了一种恐怖的怪物,锁在城堡的角落里,他发现的时候没有认出我,将我一刀杀死……噢……”
“别胡思乱想。”
“但它肯定会发生的,巫师之王留着我一定有他的目的,我不可能那样冒犯了他还全身而退。”
“也许他是一个……”怪物,“……但他毕竟也有底线。”
“冷血点好,”卢安娜说,“这对夏尔来说更好,他已经为自己多余的情感付出太多代价,他该长大,把我像垃圾一样丢掉。我对他来说有什么不可替代性吗?我只是服务他的性需求,而他不缺了。”
“说什么啊,没有你,他会哭的。”
“你看,你不了解他,他是没有泪水的人。倒是你……你这爱哭鬼,比过去成熟了很多。”
“真那样的话就好了。”
“你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你能适应这里的环境,只要你不想七想八,你会成为龙学派的支柱……”
“我想过去的日子。”
“过去的日子除了夏尔之外,也没什么趣味。”卢安娜低头。
莎拉目不转睛地凝视卢安娜,她很憔悴。
也许我可以。
我可以将她带出去。
将她带去和夏尔重逢,不,这样说太奢侈了,我不可能将她带走而自己毫发无损。
牺牲我的生命。
将卢安娜释放,在巫师之王重新开始利用她之前,把卢安娜送回到夏尔身边。
这样一来,我的生命,多少也有些用处。
去见奶奶的时候,也可以骄傲地抬起头,告诉她,自己这一生多少也做成点事情了。
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可以看到奶奶,再一次被奶奶抱起来,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容。
……那该多好啊……
奶奶……让您久等啦……
“喂,刚夸奖过你,怎么又变得这么脆弱?这样可不行呀……什么事情那么难过?”卢安娜看到莎拉两眼流泪。
“别担心,”莎拉拭去泪痕,“这是喜悦的、幸福的泪水,我为我自己而流。”
“这样我很担心啊!”
“没什么。”莎拉将剩下的饼也都塞给卢安娜,“你一定要健康一点、快乐一点,夏尔会想看到你光鲜亮丽的样子。”
“我就算满身蓬蒿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也会欣喜若狂的,他那家伙……”
莎拉不敢在此久留,她转身往上层走,沿阶梯来到走廊上,迎面见到爱雅。
爱雅穿一身半透明的红纱,神情冷漠。
“你最好有一个探视囚犯的好理由。”她挺着胸膛,声音冰凉。
“我听到魔像运转不顺畅,前去检查。”莎拉若无其事,“倒是你,刚刚从孤门堡回来,前脚刚走,后脚勒尼就死了,凶手和你那时候间隔几步之遥。”
“那是一个错误,而我会弥补它。”爱雅说。
“现在呢?你要去做什么?”
“艾尔诺召集了会议,他的语气很决绝。”爱雅说,“我们要和那个任意妄为的冒失鬼夏尔终有一战,你过去也和他有些渊源吧,最好不要做什么惹人生疑的事情。”
“那就把我派作先锋。”莎拉说,“让我上战场,亲自杀死敌方的干部,这样是不是就愿意相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