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又想到格拉迪乌之前对洛曼的形容,一个贫穷的、由村子构成的国家,事实也确实如此,大部分地区都是荒地,农村之间相隔很远,还有许多独门独户的小家庭,如今时局崩坏,整个国家更是稀碎。
考虑到他无可置疑的实力,目前肖尔、碧盏庄园和赛格及其周边地区基本都由夏尔来管辖,他是这里的最高领袖。于是村民们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也一件件往上捅,一口气捅到他这边来。
灰树厅被一口气炸成了碎片,没有公共建筑可以用来办事,夏尔只能蹲在碧盏庄园郊外的一块石头上,看眼前两个村民为一间房屋的归属权而吵架。
一些村民和乡人也在围观,秩序恢复以后,洛曼人也找回了凑热闹的传统。
“房子是我盖的!”村民康丁大声说,“您可得给我做主,我爷爷从五十年前就开始盖了,地基到墙壁到屋顶,全都是我们家的心血!”
“我寻思这房子没人要呢,”村民托马斯抱怨,“我和我老婆在里面住三年了,现在把我轰出去不是他妈的想我全家流离失所吗!”
“那是你活该!”康丁痛斥,“这是我的房子,我的、我的、我的!”
“有证据吗?”夏尔插了一句。
“房契我弄来了。”康丁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毕恭毕敬地递给夏尔,“大人您看。”
夏尔展开羊皮纸,上面草草写着“证肖尔村东头二屋为皮蒂一家所有。”角落签有约翰·切尔文和他们家族的雄鸡纹章。
“皮蒂就是我爷爷。”康丁补充。
“证据确凿,看来这屋子确实该归你们。”夏尔说。
“不能啊!大人!”托马斯哭天抢地,“我老婆要生孩子啦,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吃的,她气色太差,离开房子风餐露宿就要流产啦!大人,可怜可怜我没出世的孩子吧!”
托马斯的妻子,一个戴白头巾的孕妇也从旁观人群中快步走出来,流着泪,和托马斯相互拥抱,不停地吻他。
“大人,就一会,就让我们在那房子里待几个月,我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她哀嚎祈求。
“几个月!”康丁大喊,“你们发疯了!你们住进去,我家人住哪啊?”
“我们在那里缝缝补补,把屋子照顾得跟新盖的一样,”托马斯嚷嚷,“难道我们就不配在那里多待几天吗?啊?谁让你一出事就跑了!有本事别回来啊!”
“我说了,这房子是我家盖的!是我的!”
夏尔从前就住在村子里,见惯了农民吵架,无论穷富,只要事关自己利益,大家都会拼了命的争辩。尤其是在这种场合,肯定是谁声音大、谁看起来更占理,小时候他觉得有趣,现在只觉得复杂。
“安静!安静!”克留希充当法庭侍卫,他拔出剑来,剑出鞘的声音嚓啷作响,让他们暂时消停。
真苦恼啊,夏尔暗想。如果要按法律办事,就要把可怜的托马斯一家人给轰出去,如果按人情办事,康丁家的房子就要被不相干的人窃据了。
他抬起头,想了个点子。
夏尔转向旁边凑热闹的那些村民:“你们中谁是肖尔村的?”
“我!”
“我也是。”
“我。”几个村民喊。
“站远远的去。”夏尔说。
如此遴选出了剩下来的。
“你们从哪来?”夏尔问。
“噢噢!”
“我们是赛格村的。”
“我是路过的。”
“不关我事,我来砍柴。”
“不错,”夏尔点头,“你们是没有利害关系的,你们中的人,如果支持让托马斯一家待在房子里,就举起右手,如果支持把他们赶出去,就举起左手!”
“看看我的老婆吧!”托马斯哀嚎。
“这是我的房子!”康丁跳脚。
“安静!”夏尔喝令,“不要打扰他们做判断。”
七个凑热闹的人交头接耳,叽叽咕咕一番,最后举手表决,四个人支持康丁,三个人支持托马斯。
“那么,事情很明朗了。这房子毋庸置疑属于康丁,”夏尔说,“虽然他之前逃难离开,但房子还是他祖先辛辛苦苦盖起来的,也是他的财产。托马斯,你应该立刻从那里搬走。但是别担心,你的妻子可以到碧盏庄园里来生产。冬天要到了,我知道住所、柴火的事情迫在眉睫,但我们慢慢来。”
“哎!”托马斯叹气,他的老婆不住抹眼泪。
“您真是我见过最伟大、最公正的领主!”康丁喜不自胜,向夏尔点头哈腰,“我回村路上抓了只母鸡,等它下蛋了,给您捎两个来。”
“没事,”夏尔说,“自己留着吧。”
“啊啊!”
“噢噢……看上去还挺公平的。”
“嗯嗯……”人们沉思。
现在我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几年甚至一辈子的生活。夏尔暗想。处置领地的琐事说好玩也好玩,说严肃也严肃。
权力的本质是一种影响力,一种支配地位。
我在某种意义上凌驾于他们,对他们能造成极大影响,所以能自然而然地管制他们,他们会遵从于我的想法。夏尔沉思。为什么猎魔人曾经饱受质疑和欺凌?因为我们内部分裂,人丁稀少,而且很难和权力搭上关系,毕竟,在我杀死爱德华多之前,整个国家的权力核心都是由黑暗之王的追随者构成的,我们根本无法拿到权力,自然也无法获得地位和敬意。
那该怎么做?还是事在人为,可以说,直到我一刀将爱德华多杀死,我们恶魔猎人才重新回到洛曼的历史舞台上。
掌权和猎杀恶魔似乎也存在矛盾,权力会腐蚀人心,分化人的注意力,使人变得加倍脆弱,最关键的是,它极大占用精力。一个国王白天勤于政事,晚上还要对抗恶魔?猎杀恶魔显然是一项需要投入所有精力的事业,专业的恶魔猎人致力于巡逻各境,残杀怪物,保境安民,没时间施行统治。
那最好的做法是什么?
要像影子一样在背后统治整个国家,在暗中操纵国家权力的更迭,秘密把控所有局势。
一个人、一座圣堂、一群人,对抗恶魔的时候举步维艰。但如果让全体洛曼人团结一致,由自己扶持的国王去统筹调度,拿整个国家的资源来支持这项事业,岂不是事半功倍?
想到这,多像个阴谋家啊。躲在幕后,施行操控,真不太光明,有点像黑暗之王扶持爱德华多。
独裁者的君主国,贵族集团的寡头共和国,神官的神权国,人民的共和国,魔法师的法师国,军队强人的军事国家,工匠的技术议会,富商的金融共和国……这些大概都有原型可以类比,但是,一个完全由恶魔猎人支配的国家?真是闻所未闻,看来这事还得跟大伙商量一下,不能一拍脑袋来做,毕竟这是历史上没发生过的事情。
我要创造历史了。
这会是多大的功绩?人会死,神也会凋亡,但精神和制度能传下去。
夏尔抬头看向天空,今天的天空竟是蓝色的,不像过往那样灰暗,似乎我到来后让所有事情都变得好了一些,真希望以后也是这样。
但世事无常啊,当初我在安娜斯塔西娅身上耗尽力气的时候,绝想不到第二天就被多莉亚砸得血肉模糊。
“大人,大人!”又有别的村民跑过来,“我要报案!有人抢劫!”
“克留希,你去处置坏蛋们。”夏尔望了一眼克留希,“我得去休息下。”
“收到。”克留希点点头,大踏步朝村民走去,“又有啥琐事啦……”
夏尔回到碧盏庄园入口。
他本想进去逗逗小女儿,忽然听到一阵蹄声,转头看到日光洒下,震怒小步朝庄园跑来,其背上坐着一名摇摇欲坠的骑士。
夏尔呼吸为之一滞。
等等——那身影——那身影!
夏尔飞速冲过去,立时看到马背上的罗彻,她脸色极难看,双眼疲惫,极似病入膏肓,唯看到夏尔时,目光略有变化,似是终于到了可以放松的时候。
接着,她闭上眼睛,朝马一侧坠去。
“呜哇!”背上的罗切斯随之晃动喊叫。
夏尔将罗彻拦腰抱住,低头就看到她肩头的孩子。
我的、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他心跳飞快,又看到刺入罗彻后背的箭矢,创口大量鲜血已经凝固变黑,甚至有腐败迹象,显然伤口已经太久没经过处理。
她会死!
夏尔呼吸急促,双臂用力抱起罗彻,火速冲进庄园。
“布里安!瓦兰奈尔!”他大吼,“过来帮忙!”
人们听到消息,纷纷出来看望,布里安在阳台上看了一眼,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随后带许多刚做好的魔药飞奔下楼。夏尔把罗彻带到侧厅的桌子上,将罗切斯解下来。
“别担心,孩子。”夏尔用力抱了一下罗切斯,然后将他放在地上。
“妈妈她怎么了?”罗切斯紧张地看着罗彻,小脸上满是焦急。
人们顾不上回应他,布里安交给夏尔两瓶装满红色黏液的魔药,大声喊人来帮忙。
夏尔把罗彻的头稍微扶起来,慢慢将魔药灌进她口中,一边看她背上插着的那支箭矢,忧心如焚。
“我们得把箭头挖出来。”夏尔说,“要动手术,你们会吗?”
罗彻背部的盔甲已经破损,布里安将开裂的甲片揭开,露出恐怖的箭创。
“我没有把握。”布里安坦白,“空气中的毒素从伤口进入她的身体,时间太久了,她很难挺过去。”
夏尔看到伤口周围变红变暗,有非常明显的肿胀,伤口周围皮肤泛得通红,暗黄色脓液向外渗透,他触碰罗彻的额头,烫极了。
“瓦兰奈尔呢?”夏尔抬头看到高大的精灵,“法术?精灵的办法?……”
“我只能用鼓励、安慰与和睦的环境来治愈人,她的心乱了。鲜血从她体内涌流出去,我无法让她在青世绘中得到洁净……”瓦兰奈尔神情哀伤,说出神秘之语。
夏尔看着罗彻,她几乎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呼吸微弱,生机正在一点点流逝。
他脸色也愈发难看,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罗彻死去?
艾利希娅寻声而来,在门口看了一会。
她注意到桌边站立的那个紧张的小男孩,心都要碎了,浓郁的醋意和恨意油然而生,为什么他可以爱着那么多人却面不改色?但她一看到夏尔那忧愁紧张的表情,这些情绪又被她压到内心最深处。
“不相干的人出去,保持安静,”艾利希娅走进侧厅,“知道如何处理伤口的人留下。”
人们向碧盏庄园的女主人致意然后告退,现场的混乱氛围被艾利希娅一扫而空。
艾利希娅走向罗切斯,弯腰拍拍他的肩膀:“你妈妈是个坚强的人,不会有事的,大人们会照顾好她。现在先出去吧。”
“嗯!”罗切斯用力点头,然后规矩地跟着其他人走了。
看到夏尔对罗彻关怀备至的神情,艾利希娅快哭出来了,但还是在面上保持镇静。
“别担心,夏尔,我们会把她救回来的。”她说。